「席利斯·格蘭托—或者是更廣為人知的『總督格蘭托』,土生土長的古土人(又稱地球人),其所作所為,對我們來說究竟是福是禍,至今仍未能有確切的定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父親大人在挑選他成為新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時,是以他不穩定的本質作為真正的條件,它可以顯露出我們在進行這個偉大計劃時所忽視或未能察覺的錯誤,並為我們的計劃時刻添注新的活力和不可預知之數⋯⋯無論我們認同格蘭托是叛徒與否,我們也應當尊重他的決定,因為這也是尊重父親大人的決定⋯⋯」
——摘自巜愚者之書 · 骰子章》
「不要相信真理。」
——總督的最後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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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香港的總督府門外聚集了一大群人,原本在下午時其數目只有約三百人左右,佔地範圍大概是總督府花園的一半;但到了傍晚,他們的人數已遠遠超出了預期,有近三十萬人,湧湧人海將總督府四周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最後逐漸固定下來,情形有如千軍萬馬在圍攻一座堡壘。隨著這群人開始叫囂、喊口號、敲打鐵馬,空氣中逐漸瀰漫起一陣緊張的氣氛,警察在戒備,居民在躲避,司機在咆哮,每一張臉都是鼓躁的樣子,每一個身軀都是備戰的姿態,一場大混戰恍如要一觸即發。
副總督—鄭協仁手忙腳亂,他臃腫的身型使他步履蹣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當他一把手推門而入時,他依然是不停地氣喘吁吁,不能自己。見狀,席利斯·格蘭托隨手抓了一把紙巾,遞給了他,還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提點。
「總…總督…先⋯先生!」協仁狼狽地擦拭著圓臉蛋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那⋯那些⋯環⋯環保團體⋯又⋯又來⋯來搞事了!這是⋯這是⋯他們的⋯的信!」他濕漉漉的手深入口袋,將一張皺巴巴的紙扯了出來,顫抖的手使汗珠彈來彈去,紙的一角已被捏爛,汗水化開了幾隻手寫的字,使之無從辨認。格蘭托又隨手抓了一把紙巾,冷靜地用雙手隔著紙巾接過了信。
「他們的意見我收到了,」格蘭托看也沒看,就把信紙連同紙巾搓成一團,扔進了腳邊的垃圾筒,「還有其它事嗎?」
由於發電用的燃料大部分被運送到玻璃城的建築工地,電梯、冷氣機、電動車一類的電力奢侈品都要被迫關閉,電腦只限於玻璃城工程方面的計算需要,人類工人更要與機械人交替使用,使用油類燃料的車輛也不能倖免,以腳力推動的單車成為了當下唯一的選擇。鄭協仁可謂是經歷了「鐵人三項」(或者「鐵人二項」,畢竟他還未至於需要游泳渡海)才來到總督府,原本300大磅的他這幾天而來瘦得連肚腩都快沒了。滿頭的大汗,加上悶熱的天氣,實在教人難受,他寧可在單車上的時間長一些,雖然還是那麼辛苦,卻可以享受微風帶來的涼快感。格蘭托則幾乎沒有踏出門口,而是一直宅在辦公室裡埋頭苦幹,專心致志地從遠距離指導玻璃城的興建。
大口吸氣了三四下,協仁的呼吸終算回歸暢順,身上的汗水也擦得乾乾淨淨,他尷尬地把五團沾滿汗水的紙球用最快的速度掃離視線。悄微整理了一下儀容,把衣領衫袖都拉直拉正,拍拍剛才在路上意外沾到西裝上的沙塵,再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便準備好再次發話。
「但先生,這次有所不同,」協仁拉起一副嚴肅的臉,「這批示威者可是全副武裝,在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人群擠出來的時候,我目睹他們人人手持木棍、板手、摺凳等等等等,更誇張的情況是握住斧頭、鋸子這類具高殺傷力的武器,要不是有防暴警察在場護送我到門口,我恐怕自己要被碎屍萬段,葬身人海了!」他比手劃腳,生動的面部表情配以講故佬那故作浮誇的語氣,將幻想演繹為栩栩如生的實況,看得旁人不禁為他的安危抺一把冷汗。
協仁誇張的動作反而令格蘭托有點忍俊不禁,幸而那股爆發力很快就被壓制住,使一切都不形於色。「我看你仍是受驚過度了,要不我再給你點時間冷靜一下,聯合國剛好又運來了一批新的物資,有可供足足三個月時間的咖啡,能量飲品和阿士匹靈,我建議你先喝點咖啡,清醒一下頭腦。」他點頭示意,在協仁身後有一袋袋被臨時放在地上、像垃圾堆一樣東歪西倒的麻布袋,其中有三四袋已經被人劃開、抽空,被疊在一起準備棄置,但仍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難怪總督先生的辦公室總是瀰漫著一陣即溶咖啡的味道。
又來了,格蘭托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讓協仁很是惱火,可惡的環團人士已不是第一次踩場示威,但每次格蘭托不是借故推唐就是視若無睹,好像從來沒當過那些人的威脅是一回事,甚至乎整件事根本就不關他事似的。協仁還很清楚記得,半年前那些環團人士是怎樣將兩橦好端端的玻璃城變成廢墟,他們將隨手抓起的東西當作武器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石頭砸碎玻璃、被鋸斷的鋼筋、警棍擊出火花、起重機轟然倒地將工人壓成肉餅⋯⋯但這些事的可怕程度都不及他親眼目睹自己的巨額投資在一夜之間蒸發,害得他差點要申請破產保護,在對明日的徬徨之下過的那段日子是他一直揮之不去的夢魘,而現在這段夢魘似乎又要回來纏住他了。
「老天爺呀!你還不明白嗎?!」協仁半是譴責,半是訴苦,「我是說,這些暴徒在外已擾攘多時,他們隨時都可以搞出人命,既然聯合國指派給你世上數一數二的特種部隊當防暴警察,有那麼好的人力資源為甚麼還不下令要他們驅逐這幫暴徒??」他衝上前去,將總督身後的窗簾猛力拉開,一片人山人海頓時盡收眼底,「他們可是臭名昭著的『綠色解放』呀!美其名環保分子,實則是恐怖分子的邪惡組織呀!你忘了他們在好望角和厄瓜多上都搞出了甚麼災難來嗎??那可是⋯那可是—」
「他們今天不-會-這-樣-做-的。」總督理直氣壯地打斷道,臉上竟然還閃過了一絲失望,「叫警察繼續維持秩序就好。」
「甚麼?!」
格蘭托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視線從協仁的身上移開,集中在窗外仍處於施工階段的玻璃城,以及城下黑壓壓的人群。雖有層層聚碳酸酯玻璃幕的阻隔,他還是能粗略估算一下在場群眾的成分:近乎一片白海,白中有黃,還夾雜點黑,來自舊中國東部、南亞三國、東盟成員國等地的氣候難民被來自西方世界的環團人士重重包圍,來自太平洋島國和中東沿海國家的難民則散離在黑白之間,無依無靠。細看之下,能稱得上是難民的人其實並不多,他們真正的作用是要當環保團體的人肉示威牌,用來警告執意興建玻璃城的後果將會有多嚴重。
不,未成氣候,我還需要一點幫助,一支催化劑,他在心裡默默地盤算着。
「重複的錯誤從不超過兩次,因為它必然導致自身的滅亡。你可不能把恐怖分子都當成衝動易怒的傻瓜,他們很機智,至少比你要聰明,知道甚麼時該收手,甚麼時候該狠狠地捅我們一刀,連同我們費煞苦心的玻璃化方案毀於一旦,現在還未到揮刀…不,連拔刀的時候都未到呢。」格蘭托走向窗子旁邊的飲水機,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期間不時若有所思地望出窗外,似乎對那群人仍念念不忘。
「你要等那捅你的一刀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更不是我們中華民主聯邦共和國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人才的!」鄭協仁氣敗壞地訓斥道,他咬牙切齒,手作爪狀,將頸上的聯合國專員工作證給抓了下來,在總督的面前激動地揮舞著,「玻璃化方案可是聯合國安理會轄下的重大國際合作項目,全世界-特別是低窪地區的難民都在如飢似渴地等著玻璃城來打救他們,在我們肩上的的可是成千上萬的人命啊!想想看我們肩負的可都是怎麼樣的重任啊!你身為聯合國代表、玻璃化方案總監兼新香港總督,不是應該要保障聯合國上上下下的大國小國、特別是中美這兩個重大投資國、甚至可能是地球上全人類的利益嗎?!作為中方投資人代表的我,還必須要確保你是否在正確使用我們偉大祖國分配給你的寶貴資源,但顯然我只是見到你在轉彎抺角,拖延時間,而無實際行動!如果你還顧及你的身份,我要求立即以武力驅趕這些可惡的綠衣恐怖分子!一個都不能剩下!!」
「然後就會演變成暴力驅趕,最後流血收場。」格蘭托從包裝盒裡扯出了三包即溶咖啡,順便用腳將盒踩扁。
「倘若有這樣的必要,是的!」
「然後就是更激烈的遊行、示威、暴動,緊隨其後的是更多的流血、更多的破壞、更多的怨氣,再然後是遊行-示威-暴動,再緊隨其後的是流血-破壞-怨氣,循環不息,沒完沒了。」他以一手一包的速度將封條撕開,一陣微香隨即樸鼻而來,格蘭托趕緊用鼻子大力地吸了幾口,精神也為之一振。
「這麼說⋯⋯你⋯你是要容忍他們的野蠻行徑?」
格蘭托將咖啡粉逐一倒進水杯,用僅有的塑料棍一圈一圈地攪拌,整個過程不慌不忙,狀甚輕鬆。「不是容忍,而是放大。」
「放大?!你瘋了嗎?!」
「有了適當的導引,任何野蠻行徑都可以是文明進步的催化劑,要不然你以為人類是怎樣每次都從戰爭活過來不只,還展現出比以前更頑強的生命力的?」格蘭托一飲而盡,發出滿意的嘆息,他用眼神詢問鄭協仁要不要也喝一杯,後者則回饋一對煩厭的眼神。
此時的鄭協仁已經沒甚麼好氣,總督以極其年輕的歲數就可以進入國際政治圈並擔當聯合國的重要職位實有其原因,不按常理出牌的習慣就是其中一個,對此他早已見怪不怪,但有時他那幾乎不可預測的瘋狂言行還是會令他無所適從,而他那玩世不恭的態度還常常搞得他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是好。傳媒記者與聯合國的股東們早已取代了他的家庭成為他人生中的常客,終日無休地在他們之間來回奔跑,弄得身心俱疲,以致到現在還是坐立難安,他想終有一日,他會像格蘭托一樣得成天喝咖啡提神,要不然還真不知道何時會暈倒在回總督府的路上。
他無力地翻了下白眼,一臉倦相地問:「我沒有責任跟你討論歷史問題,總督先生,你究竟想玩甚麼把戲?」
格蘭托搓着自己又腫又黑的眼袋,同時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說話嗎:『既來之,則安之』,你自己也懂得說了,玻璃城是國際『重大』合作項目,如此大興土木的工程,你難道會覺得那群環團分子會乖乖地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我們大肆摧殘他們視如己命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還在我們蓋好這座意味著向他們舉一個大玻璃中指的褻瀆之物時興奮得拍手叫好嗎?玩火的同時你竟然還奢望烈火不會燒穿你的皮膚??」
他揮揮左手,示意副總督也坐到他對面來,在協仁安坐之後,又繼續說道:「所以說,與其與洪水對抗,倒不如學習如何治理,為我們所用?為甚麼就這樣白白浪費他們的激情?還浪費我們寶貴的資源不斷地重蹈覆轍?相反,何不將這種激情好好利用,將其轉化為正面的能量?一支錘,既可以破壞,也可以建造,想想看,這些環團分子、這些氣候難民都是我們未成形的錘子,現在要做的就是趁熱打鐵,將他們打造成我們理想的建造之錘,而不是他們自以為的破壞之錘,或者噁心的正義之錘。」
「一下子又玩火,一下子又洪水,一下子又錘又甚麼的,我們可沒有時間玩你的文字遊戲!而且更荒謬的是,你竟然想用群眾的力量對抗群眾的力量?這根本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玩火!我們的職責是要阻止暴動,你不但不加以制止,竟然還想要煽動暴動,以暴動製造更多的暴動?!簡直不可理喻!!」
又來了,總督捂住臉扭向一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不能怪他,格蘭托安慰自己,鄭協仁不過是一個剛加入政治遊戲的新手,而且年紀又不小,才會跟隨老一輩的思維模式,如鸚鵡學舌般重覆著中國政府那套廢話,為的就是讓聯合國-特別是北美邦聯知道新中國依然有巨大的影響力,弱者的逞強。格蘭托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有耐性,協仁才可以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傳話筒,「我的目的就是以群眾的力量對抗群眾的力量!你讓我太失望了,鄭協仁,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既然如此,我只好以你的水平再複述一次,這次請你仔細聽好:我想要的東西非-常-簡-單,就是更多的流血!更多的破壞!更多的怨氣!但是這様的循環實在太沒有效率,可別忘了還有幾千萬條人命壓在我們的肩上呢。為了好好控制這股混沌之力,我想我必須要請求你那『偉大祖國』幫幫忙,在這關鍵的兩星期之內,利用你們高超的黑客技術、加上你們鋪天蓋地的宣傳渠道,偽造一些似是而非的『假醜聞』,然後包裝成市井謠言,我敢擔保環保團體一定來者不拒,還會自行會發揮豐富的想象力,大造文章,添鹽加醋,過度幻想,最後變得面目全非。當然做戲要做全套,作為你們喉舌的傳媒也要時不時發揮愛國情操,這其中的緣由你們中國政府比我還要懂。長此下去,環團人士就會像吸了毒一樣,一天比一天亢奮,到最後任由情緒蒙蔽自己的理性,做出不可理喻的蠢事來。而這正是我想要的給果:一個捕捉大野獸的完美陷阱。」
「噢然後呢?」協仁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逼瘋綠衣恐怖分子,令他們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野獸,到時再安心在廢墟上重建玻璃城?這就是你口中絕妙的計劃??」
「更多—的流血!更多—的破壞!更多—的怨氣!愈多,愈好!」格蘭托特意以高聲強調。
「荒謬!真是荒謬!這還不是玩火自焚嗎?!」協仁一怒之下向後推開了椅子,將自己彈了起來,「還是以中國政府的財產開這種喪心病狂的玩笑!!」他繞過桌角,惡狠狠地瞪著總督那依然悠然自若的神態,手指幾乎要按住他的鼻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想甚麼?玻璃城不斷重建又重建除了多謝於這些綠衣恐怖分子所做的好事之外,還是因為前任玻璃化方案的總監沒有盡忠職守,鎮壓不力之故!你非但不想盡忠職守,更想成為和那些綠衣恐怖分子一樣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我是否應該提提你,玻璃城已經進入了可住人的狀態,現在更是關鍵時期,是經過重重困難才有今日的成就,我可不會容忍任何一個神經漢出於自己的愚蠢、或者對於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過分樂觀,而又將其拆得體無完膚,繼而重頭再造!這就是副總督的職責!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履行我的職責!」
格蘭托很清楚鄭協仁的警告的背後有着甚麼根據,其實在他之前,已經有兩位總監因失職而被迫下台,然而所謂的失職,並非指鎮壓不力,而是犯了一個歷代統治者都會犯的致命錯誤:過分強調自己製造的矛盾-統治的目的就是統治,但同時他又要強調要與民眾分享權力;操弄的目的就是操弄,但同時他又要強調與民眾是契約關係;佔有的目的就是佔有,但同時他又要強調自己是民眾的造福者。民眾對統治的錯誤理解使他們認為我們維持權力的行為有誤,而他們一直以來的解決方法就是玩弄各種小把戲轉移視線,外加各式各樣的甜頭和不下百次的警棍企圖讓民眾自動閉嘴,這種建基於由一開始就存在的分歧之上的小把戲從來都不會長久,誤解依然存在,民眾依然埋怨,而且還使人有機可乘。熊熊大火繼續愈燒愈烈,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民眾終究會厭倦這些小把戲,他心想,是因為這些小把戲還不夠精明。
「我就說『長痛不如短痛』呢。」總督平心靜氣地解釋道,同時推開協仁的手指,「這樣吧,我想你做一道算術題:一間倉房有幾百個工人,其中有一個工人想要造反,還打算要煽動其他人和他一齊造反,你要殺一個人去保住幾百個人的思想理智,抑或是依舊遵從自己的道德聖經,保住自己的雙手潔淨,不殺一人,任由造反的工人慢慢將幾百個人的思想感染?事實是,世界實行的是後者,還冠以冠冕堂皇的藉口:甚麼和平啦、道德啦,良心啦諸如此類。歷史實行的是後者,給出的理由都是些甚麼維隱啊,社會安定啊之類自以為聰明的藉口,卻永遠對後者的後果刻意否認、遮掩或者乾脆視而不見。這兩種方法,都分別被前兩任的總督使用過,其結果你我都有目共睹,你難還想要同一樣的下場?」
「至於我,我所提倡的不是後者更非前者,我所提倡的是要民眾取代政府,充當暴徒的角色,我們的利益就是他們的利益,並由他們的行動去捍衛雙方的利益。正如其他工人必須要取代工頭,將造反的工人消滅殆盡,以保障全體工人的利益,不然他們就是幾百個神智不清的死人。以前的民眾是暴徒,現在的民眾是理性的暴徒,兩者不同的地方在於:前者跟隨本能,後者跟隨真理,深信自己有理且有據,這比以前的烏合之眾更好控制多了。我就說為甚麼不將這一群本身就易於煽動,不單會為利益而不擇手段,還帶自我認可的工具善加利用,反而任由他們淪為我們親愛的競爭者們可以掌控的變數呢?這是一個與時間的生死競賽啊。」
協仁聽後一臉茫然,「但⋯但這是在殺人!一場赤裸裸的自我屠殺!!真是噁心,中國政府從來都是為人民服務,愛護它的人民,怎能煽動人民做出這種違反道德、泯滅人性、傷天害理的事出來?!」
「把你那些帶有愛國主義情操的廢話都通通扔給中國的平民百姓去!特別在華東、華北和華南地區的中國人!現在的中國已經不是以前的中國了,它現在四分五裂,人民生活於水火之中,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樣!道德?道德又是甚麼?道德不過是一件我們用來規範民眾用的工具,灌輸我們認為是正確同對統治有利的觀念,可是有為數不少的統治者誤認為道德是隨人性而來,或者誕生於人性之前,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認知謬誤。他們就這樣十分愚蠢地將這件工具拋了給民眾,隨便他們胡亂定義,誤認為道德先於法律,還把道德和『人民福祉』混為一淡,以為政府會解決那些其實我們根本不會想去解決的問題。道德本應用於控制民眾,卻多次成為讓民眾同競爭者反過來控制我們的藉口,很明顯這群統如治者並沒有好好利用這件由自己製造出來的工具,如此荒唐的境況一定要立即改正。」
「正確的定義是民眾應該要憎恨甚麼,當然不是憎恨我們,而是我們想要他們憎恨的人,民眾必須要相信就是環團人士導致了他們生活上的種種不幸,他們唯恐天下不亂,破壞社會安寧,損害大眾的利益,然後要從根本上、完全否認這群人是人,他們是畜生、癌細胞、社會的寄生蟲,或者是垃圾都不如,從而誘導他們將憤怒發洩在他們身上,而不是我們的身上。很多統治者都有類似的做法,但是從未做足全套,民眾必須要覺得自己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覺得自己的頭腦清醒,有看清現實、明辨是非的能力,可以看穿環保團體的背後有著甚麼大陰謀,實則一無所知。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民眾必須要成為捍衛他們生活的聖戰士,將這些破壞他們美好生活的異端趕出聖城,要是他們想要采用更激進的手法我們也不會反對,畢竟施暴者的責任不在我們身上,人們總是兩害重其重,這是一個很好的基礎。」
「將道德這樣隨意玩弄,視道德如無物,毫無道德標準的統治何來秩序何言?」
格蘭托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道德就是統治者隨意玩弄的工具,鄭協仁先生,它虛無縹緲,是因為它從來都是配合自己的需要,而非他人的需要,今天對的事情,明天可以是錯的,今天錯的事情,明天又可以是對的,更別提經常有雙重標準的情形出現了。道德不需要邏輯,皆因它是情感的產物,只要能夠對應自己的情緒就夠了,同樣地,它只要能夠配合我們統治的需要,民眾和政府的道德觀歸於一致,思考我們為他們所思考的,自然就是秩序。政客要相信的,是現實,而不是這種自欺欺人、用於愚弄民眾的東西,更不能被自己製造出來的騙局給騙倒。」
協仁有點猶豫了,「但是民眾關於言論自由、思想自由的概念早已根深蒂固,我們強行灌輸我們的意念難道就不會引起反抗?」
「人的思維是根據慣性定律而非邏輯定律,所以人腦才能有被無限次改造的潛力,你明顯是低估了這個潛力了。的而且確,民眾有選擇看甚麼東西就看甚麼東西的自由,但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民眾有選擇對甚麼東西就甚麼東西失明的自由。其實我們根本毋須刻意滅掉對我們不利的聲音,這會違背由我們自己提倡的理念,民眾不會蠢到連這種明目張膽而又自欺欺人的舉動都認不出來,相反我們甚至應該要放大它,好讓我們可以矮化它,利用對它的駁斥來深固我們的權威。我們要讓民眾對『環保』產生偏見,最好是養成一種被制約的行為,懂得不假思索就它當成又是某個白痴的胡言亂語,或者當成今日又一最佳笑話,又或者乾脆直接迴避。偏見的好處是,它使民眾的理解只會永遠固定在一個層面,而不容許自己接觸另一個層面,這樣他們所信奉的真理才能繼續是真理。要讓一種思想死亡並不是要所有人都不可以提起它,而是要鼓勵所有人不思考它,不讓民眾認識一種思想才是危險的。」
「民眾認為他們有自由和民主、人權就能免受他人的操弄,殊不知這些東西根本就是由我們所賦予、由我們所決定的,因為法律是我們寫的,不是民眾寫的。君權神授和天賦人權的共通點在於,它們都試圖藉住幻想出不存在但又至高無上力量,從而正當化有利於己的提倡,說白了就是一個藉口,其目的只有一個:取得更多的權力,和道德一樣是用來愚弄民眾的東西,只不過前者的操弄者是我們,而後者則是我們的競爭者。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這些甚麼自由,還有民主、人權之類的廢話了,我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覆這個經常被選擇性失明的事實。」
「 不,不行,」鄭協仁猛力地搖頭,「你提倡民眾之間互相敵對,甚至互相對抗,這種反人類的事,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格蘭托連笑了三聲,似是對自己的嘲笑:「哈哈哈,這就是政治的荒謬之處,但荒謬並不代表不可行,或者要避而不用,從來就沒有最好的政策,只有最適合的政策,我不過是選擇了與所在環境相照應的政策而已。你覺得反人類,是因為你骨子裡依然認同這群環團人士是人,不過認不認同是人,政府毋須參與,那是民眾才需要參與的,只要民眾覺得這群環團人士不是人就行了。他們的世界觀除了黑就是白,絕無灰色。民眾是投機主義者,他們最關心的,永遠是自己的利益,沒問題,我只需要將其包裝為公共利益(也就是我們可掌控的資產),作為恐嚇和綁架他們的手段,再借用他們的手和口,就可以用多數人的力量將這群麻煩人物徹底消除。今日的統治者真幸運,根本毋須親自出手,就能夠剷除他的競爭者,還能符合由我們所定義的道德,而且比這些統治者更幸運的是,玻璃城這張終極皇牌,由始至終都只握在我們的手上。」
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雙方都維持了一陣長久的靜默,時間停擺了,協仁的的思緒卻在快速飛轉,有很多詞彙和圖象在腦海中互相交替,接著又慢慢演變成一句句完整的句子:水和沙、我們的、北美邦聯盟友、轉化為我們的優勢、該信他嗎、如果我們這樣做,就會怎樣怎樣、不,我們應該那樣那樣‥‥
格蘭托則站在一旁,雙手環抱胳膊,直勾勾地盯著仍忙於思考的鄭協仁,鳴呼!他在心中大喝一聲,古往今來,滄桑歷盡,民眾還是擺脫不了不斷被利用的悲慘命運,競爭者們、聯合國的投資者們、環保團體和我,到頭來玩的又是同一種你爭我奪的遊戲,或許等老頭子的計劃成功了之後,人類終能擺脫這個痛苦的輪迴,拋棄既有的荒誕,重回正軌……
……但願如此。格蘭托緩緩地點頭會意,雙眼望向烏雲密佈的夜空,赫然記起看見星星竟然已是半世紀前的事。
終於,鄭協仁打破靜默,他雙手擺後,腰桿挺直,面無表情地說:「這始終是一盤很大的棋,總督先生。」
「還是一盤全由多米諾骨牌砌成的棋,雖然每走錯一步都是自尋死路,出來的回報卻非常豐厚。請記住,我們在這項交易上是互惠互利的,我們都會因為玻璃城的建成而被捧為人類的救星,我們與我們的國家必名垂青史,更重要的是,你們中國政府可以保有國際社會上的合法地位,這才是令你們如此熱衷的真正原因(對此我們都心知肚明)。玻璃城不只是避難所那麼簡單,它隨時都可以成為任何人架在頸上的匕首。要轉危為安,說得老土一點,光靠一個總督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要互相扶持才能成就大業,而且還得抓緊時間。現在我們都抓住了對方的把柄,可說是同生共死了,誰沒有了誰都不行。」格蘭托以一種不快不慢的語調回答,像是在諗一齣悲劇,訴諸命運的殘酷。
總督的說話讓協仁感覺話中有話,他花了點時間去深究其另一番意思,以致久久沒有回應。
沒錯,就是這樣。格蘭托站了起來,先是伸了伸懶腰,還打了個無聲的呵欠。他慢步走到鄭協仁的身前,以老朋友的姿態搭住他的肩膀,語氣忽然變得無比誠懇:「鄭協仁先生,你作為一個商人,應該以你的既有角度去理解我的建議,有時政治的法則就是商人的法則,投資和回報是我們的共通語言。因此,我會給你點時間,讓你和你的中國同胞回去好好想一想,是要繼續殺死你的繼任者,還是要殺死他的思想?」
說罷,總督轉身走向另一邊的窗口,窗外是一片看似無邊無垠的亮藍大海,一排排的銀色塔頂在海水的衝擊下若隱若現,在夜空下不時閃閃發亮,好不美麗。格蘭托知道,這排銀色的塔頂一到明日就會變成洪水猛獸的大尖牙,將它昨天吃剩的建築物殘渣吞噬殆盡,屆時一切都會消失不見。
前輩留給我們的時間真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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