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那年的夏天，我收到一通由故鄉母校打來的電話。校長先生用沉穩、帶點沙啞的聲音喚我的名字，熟悉的嗓音，我一聽就認出來了。自畢業以來已有八、九年，與校長先生也久別了八、九年。校長先生簡單問候我的近況，然後他跟我說，希望我能回到母校暫代一位老師任教美術科。

我仰頭望向窗外，外頭天氣好得很，高碧無雲，只有炎陽，那讓人目眩的白日光把長得繁茂森然的大樹枝葉照得閃閃發亮，把屋子小徑照亮得令人無法直視。初夏的氛圍不知不覺繞上我心頭，往昔的青春回憶也一幕幕映到眼前，回過神來我已然答應校長先生的請求。

與校長先生通話的兩天後，我簡單收拾行裝便出發回鄉。自畢業離開故鄉以來，我一次都沒有回過去。一來是工作忙昏了頭，抽不到時間，二來是即使回到老家也再沒有人迎接我，跟我說「歡迎回來」。難得的一次機緣，讓我心生思鄉之情，讓我再回到那片故土，現在我的心情就像個去郊遊的孩子雀躍不已，明明已經老大不少，還會這樣，真是奇怪。

坐著火車，看著眼前的風景慢慢由城市密集擠擁變成鄉村遼闊無垠，雀躍的心情也跟著變成心頭的怦然，久別的故鄉不知怎樣了呢？

抱住這緊張的心走下火車，環視四周一看，我頓時忍俊不禁。因為眼前的風景與往昔相比根本就一成不變，仍然是充滿著悠悠然的感覺。一望無際的農田、粗糙的石屎路、路邊殘破的自動販賣機、一家家矮平的房屋，連吸一口空氣也感覺到這份悠閑。實在令人懐念！

我拿出以前父親送給我的舊式菲林相機，咔嚓拍下這風景。

回到故鄉，我第一時間想去的是往昔被我喚做「秘密基地」的那個地方。

中學時期的我，是個孤僻的悶騷男，總是一人待著發呆、看書、發呆，是班中多出來的一個，怎樣也融不進去的一人。這樣的我偶爾在學校後山找到一片人跡罕至、景色可觀的好地方。

從學校的後門出來，小路邊上有一大片雜草亂藤，裡面藏住一條能走上山的小石梯，沿著石梯一直上，那兒就是我當成「秘密基地」的小木屋。當年小木屋因被荒廢多時而殘破不已，到處雜草枯葉，看起來荒涼得很，但夕陽景色卻美得不能言喻，難怪木屋主人會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建居。

重重的一步踏在最後的一級石階上，我氣喘如牛的來到充滿回憶的「秘密基地」。但⋯⋯真是歲月不饒人，想當年我能臉不改容地攀抵，現在卻如此狼狽，不足十年，身體機能就退化到這地步，只能怪自己平時沒多做運動。

休息過後，我正打算在這轉個圈時，竟發現這荒廢之地裡有人。

是誰跑進我的「秘密基地」？

我上前細看。

看樣子，她似是十多歲的孩子，還穿著校服，該是高中生吧。但是校服泛黃殘舊，皺折巴巴，多處有被粗略修補的痕跡。而女孩本身亦一頭亂糟糟的長髮，好像已有一段時間沒修過，儀容糟糕得很，不過，女孩的長相倒是玲瓏標致，膚色白皙，看起來十分秀氣。

她坐在樹下的大石上，彎著腰，正把手上的方包撕開一小塊分給她身旁的小花貓，溫柔地撫摸牠的背。這我才發現女孩的手臂、小腿各處都佈滿了瘀傷，青的一片、紫的一塊，看著不禁讓人心酸。

我不知道女孩身上發生什麼事，但一定是令人心痛的事，不過見她摸著小花貓時露出的那份溫柔和微笑，讓我感到欣慰，她即使受到他人殘酷對待，也沒有自暴自棄，仍存有善良、溫暖的心，臉上仍掛著這般微笑。

她沒有察覺到我，我趁著此時偷偷舉起手中相機，攝下這一幕。

「你好。」

光在偷看人不是太好，於是我上前向女孩打聲招呼。但女孩看到我顯然吃了一驚，警戒地看著我。

「你是什麼人？」

「我⋯⋯是來拍照，聽朋友說這裡的風景好美。」

女孩似乎有點狐疑，輕輕蹙眉。也是，認識這裡景色優美的人實在不多。

「那趕快拍，趕快離開。」

女孩冷冷說完便轉身，敏捷的攀上大樹，眺望蔚藍長空。

她一定是如往昔的我一樣，把這個地方當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如此一來，她定是不喜有人闖進來。

我低頭笑了一笑，聽她的話，拍完就悄悄離開。

翌日早上，我在學生還未返校的時間回到學校。久別的校園變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多，有變舊的牆壁、門窗，有新設的倉庫、籃球架，有後輩們留下的足跡、大作，眼前這個地方是熟悉又陌生的，是屬於我的又不是屬於我的，感覺很奇特。

我隨意逛了一逛，便到校長室去。校長先生比我想像中變得還要……少，倒不如說他根本沒怎麼變過，在他身上看不見歲月流逝的痕跡，但我身上倒是不少。

「喲，好久不見，你能回來幫忙真的太好了！」

「校長先生別這樣說，是我謝謝你讓我有個回鄉的契機才是。」

「雖然只是一個月，學生就拜託你了。」

那班是修讀美術的學生，原本的科任老師因健康問題而住院，治療至康復出院需要一個月，在這段時間就由我來代替她上課。學生們已完成這個學期的計分作業，不用擔心課程進展問題，所以這個月我打算讓他們做一些輕鬆、有趣的創作，好好玩一回。

時間接近八點，學生們逐漸回到學校。

我站在走廊看出去，偶爾在校門處發現昨天那個女孩。

「原來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可是校服怎麼穿別校的……」

能在同一所學校碰見也是一份緣，於是我急步走出去，想跟她說說話。沒料到，她竟被人挾帶到一旁。而帶走她的是個身材魁梧、惡形惡聲的男學生，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賊眉鼠眼的小嘍囉。

「喂，昨天幹嘛走得那麼快？」

那位高大的男同學使勁推她肩膀一下，令她頓時失平衡往後跌坐在地上，然後他順勢往她腹、腰蹬兩腿。但是，她沒有想要站起來，沒有想要回他們一句「別這樣！」，亦沒有一絲想要反抗的意圖、舉動，只是低垂著頭發呆，像個人偶般靜靜等待事情過去，如此切身的事在她那雙虛空的眼瞳裡看來彷彿是別人的事，讓我看得驚呆。到底受了多少的傷害才會令一個人這般絶望？

「説話啊！」

男同學還想繼續對她拳打腳踢，見此不出言制止，還是人嗎？

「停手！你們在幹什麼！」

平時我不怎麼出口罵人，現在我鼓足一百二十分的氣勢，希望能壓過這班不良學生的氣燄。

「你是哪位啊？」

本大爺幹嘛關你啥事？——我彷彿聽到他這樣說。

「我是校長先生『親自』請來的老師。」

怎樣了？你有意見嗎？——我讓他彷彿聽到我這樣說。

「今天算你好運，居然還有老師來救你……我們走！」

多虧校長先生的名聲，成功令這班惹人討厭的小流氓知難而退，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的撫撫胸口。但他最後說的那句話讓我聽得有點不舒服。

「你是昨天的大叔……」

她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我。

「又見面了呢，」我彎下腰，向她伸手，「能站起來嗎？」

她握著我的手，腳下躝跚的站起身。然後，拍拍沾在校服上的泥沙。

我看著她纖瘦的身體，滿是瘀傷的兩手、兩腿，眼眶不禁泛淚。

在這之後，我經常碰到她被欺負的場面，每次我都會出口制止，但每次到最後她都會背向我離開。那頹然的背影彷彿是步向刑場的冤案犯人，眼前的一切都沒進黑暗中，看不到生存的希望。

雖然我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從他們的拳打腿踢中救起她，但我卻不能救出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讓絕望繼續纏繞她。

我要怎樣才能幫助到她而不會傷害到她？無論我怎麼在腦袋裡找答案也沒用，活了三十年的人生閲歷竟是如此不管用。

面對自己的無用，我的心不期然退縮起來，膽小蟲的惡魔在我耳邊呢喃，「她只是個與你毫無關係的孩子，你只是待在這裡短短一個月，你又不是偉人，你能做到什麼？放著不管不就好了……」。若我這樣做，我一定會後悔的，一個弱小生命向你搖尾求救，你若袖手旁觀，這份罪孽感，你能承受得了嗎？

我不行，我不能視若無睹。

開始代課之後的第二個週末，我決定再到「秘密基地」去。

如我猜測一樣，她今天也一大清早在「秘密基地」的那棵大樹上聽著音樂、晃著腿、發著呆。

「你好，在幹什麼？」

我真的很不擅長搭訕。

「老師……」女孩聽見我的聲音，脫下耳機，轉過頭來。「只是在發呆而已。」

我看著她不流露任何感情的臉，不自覺把心中的話從口漏出。

「為什麼不反抗？」

她頓時愕然，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怎麼把心裡的話直接說出口了？！

她再次背向我，然後從樹上跳下來。

「老師是那種沒經歷過挫折的人嗎？」

「欸？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伸手搭向她肩膀，但眼前的景物好像攝影機被翻倒般突然一晃，然後腰部至臀部傳來一陣被硬物撞擊的劇痛，呆了一會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摔倒了……是誰？那人當然是眼前的這個女孩！？

「老師你懂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就別在這裡說空話！你以為我沒有反抗過！你以為我不想自由自在的活！我做不到啊！無論怎樣掙扎、掙扎、掙扎，我還是在原位！沒有用的……反抗只會被玩弄得更慘，掙扎只會令自己更痛，倒不如放棄……落得輕鬆……」

女孩哭著對我咆哮，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臉上，如心之碎片一片一片打在我心上，讓我同感她支離破碎的心有多痛，她一路黑暗的走來有幾多絕望，她已經看不到光明，也不冀望看到光明。

掙扎反抗也沒用……對這樣的她，我該說什麼？

「老師我差不多有七十公斤的啊，因為平時沒怎麼運動，整天都坐著不動，肚子長了不少脂肪，」聽之，她頓時停下哭泣，呆了似的看著我。「你好厲害，這份厲害有給那班小混混見識過嗎？」

「沒有……」

「為什麼？」我站起身來。「老師是個攝影師，從前參加過不少比賽，但都一一落敗，每次取不了獎，我就怪評委沒眼光，不過，老師的父親就說『作品有沒有用心自己最清楚，撫心自問，你真的盡力了嗎？若是，這只能怪你沒有才華，若不，那便是因為你沒用心拍出好照片』，老師不知道你的處境，也不知道你的痛苦，」我拭去她的眼淚，認真的看著她眼睛。「痛苦、傷心的時候就哭吧，放聲大哭，但之後別頹然瑟縮一角，贏不了的仗在人生中有好多，你的來得太早也太艱苦了，獨自一人實在是戰勝不到，但是……即使如此……『沒想著要贏就一定不贏了』。」

女孩一臉懵然看著我，她一定是覺得「這個大叔在說什麼鬼話了？」，連我自己說完也感到臉紅。

「呃……我……其實……」

突然，腳邊感到一股溫暖和被毛茸茸蹭的感覺，我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只小花貓。

「可能肚餓了。」

女孩說道。

我不知怎麼突然笑了一笑。

「說起來，還未吃早餐呢，」我看看女孩。「要一起吃嗎？」

在這之後，我每天都跑到「秘密基地」跟她聊天……雖說是聊天，但幾乎是我一個人在講話，東拉西扯的，一會說說我初次接觸攝影的事，一會說說父親把我如何貶得一文不值，一會又說說我第一次拿金獎的事，頒獎禮當日，父母親前往會場途中交通意外身亡……的事。真不可思議，我從未向人講過那麼多秘事，特別是在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之後，但對著她，我卻能將之娓娓道來，為什麼呢？

漸漸地，她多多少少開始講起她的故事。她年幼時父母雙亡，從此她便輾轉流落於各個親戚家，半年前來到這裡。因為現時寄居的親戚家說她很快便要再搬走，所以沒給她買校服和書薄。不合群的她上學不久便被那班不良男生欺凌，起初也有老師介入處理，不過，當老師們知道那個男學生是副校長的侄子後，他們便退縮起來，對她的不幸視若無睹。孤立無援的她只能默然忍受這一切。

我靜靜聽着她說，心一直抽住痛。

太詭異了。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受着這般痛苦，竟然沒有一個人向她伸出援手，這裡還是我回憶中的充滿温情的故鄉、母校嗎？

每次聽她說完，我都會輕拍她瑟縮起來的肩膀。我伸出的手也許軟弱無能，但好比連一支援手都沒有。

只是……

過兩天，我便要離開。

因為我的任性，弄得工作都堆積起來，拍檔都發飆了，要我立馬滾回去。

我擔心一旦我不在了，她的一切又會回復原狀，而一時漸見希望的心，又再次沉於絕望，沉得比之前更深、更深。

我不想連我也變成令她絕望的人。

離開之前，我一定要為她做點事。

沒想到，在我動手之前，她已動身親自改變命運。

那是我代課的最後一天。前往教室途中，我在走廊的窗口看到那個不良男生又在找她麻煩。

「那傢伙……」

當我正想衝下去阻止之際，發現情況與以往有點不同。她立在操場中央，不管不良男同學怎樣拉扯，她也一動不動。

「我叫你到體育倉庫來，聽到沒有！」

不良男同學怒吼。但她還是佇立原地，低垂着頭。雖然不知她打算做什麼，但那肯定是為了活着而作出的掙扎。

「臭丫頭！你打算反抗我嗎！」

「反抗？」她抬頭把男生那猙獰的臉看進她眼裡，然後輕笑一聲。「我？」

「你笑什麼！」

被觸怒的他隨即舉拳揮向她，她側頭避開，順勢抓住揮來的手，轉身，一個過肩摔把他摔倒在地。那個男同學頓時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然。我也看呆了，想不到她竟然能如此勇敢。

「是我嬴了，請你以後別接近我！」她像是發洩長久以來的壓抑，大聲咆哮。「不然，我絕對不會就此算數，無論多少次都會把你摔倒！」

「別開玩笑！你這臭婆娘！」

被一直以來欺凌的對象摔倒使他怒上加怒，他咬牙切齒的再朝她揮出拳頭，可是……

「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被路過的校長以凌厲的氣勢制止了。

「兩個都跟我來！」

走之前，她抬起頭來，向我揚起一個勝利的微笑，我以笑回之，對她舉起大姆指。

「你真的太厲害了，」說著，眼眶忽然一暖，眼淚簌簌掉下。「老師實在比不上。」

有股莫名的激動衝上心頭，像是感慨又像是高興，實在難以形容……啊，我這是怎麼了？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怎麼哭成這樣，讓學生看到的話，一定會被取笑……但眼淚卻停不了……

「老師，太好了呢！」她是美術班的班長，她遞上一張紙巾，說道。「抹掉眼淚吧，放心，我不會跟別人，當然對她也不會。」

「謝謝你……」我的淚腺再次崩潰。

「老師，接下來的送別會不要哭啊，不然真的會被我們笑的啦。」

可是，我還是哭了。

真是多淚的一日。

我預訂了當天晚上的火車票，通霄趕回工作的城市，在離開之前，我再次來到「秘密基地」。

她坐在樹下的大石上，彎腰餵著身旁的小花貓，撫摸牠的背，就像我初次見到她那時一樣。不過，這次她察覺到我。

「這麼快就走？」

「嗯，因為工作堆積如山了。」

「難道老師是十分有名的攝影師？」

「啊……是有點名氣。」我尷尬的抓抓頭。「對了，這個送給你。」

我把手上的小紙袋交到她，她打開往裡瞧。

「是我以前用的相機，雖然舊了但還能用，拍出照片的質素也不錯，有空可以拿來玩玩。」

「謝謝……」她從紙袋裡拿出相機和一張相。「這是？」

是我為她拍的唯一一張相，在相的背後寫下了「願你笑容常在」。

沒想到她會在我面前看到，我頓時漲紅臉蛋。

「這……這是……」

「老師，火車出發時間。」

我看看手錶。「說起來，差不多要去火車站。」

「老師，再見，謝謝你。」

我看到她眼裡閃過一瞬的淚光，但她沒有哭，臉上堅強的掛著一抹笑。我輕拍她的頭。

「再見。」

這是五年前，我和一個女孩的故事。今天，我之所以想起這段往事，是因為我收到一封由她寄來的邀請函，我的學生不知不覺間成長了。

「貓少女，真像她的風格。」我看看簡介書上的名字，再看看牆上的貓照片，安慰地微笑。「好棒的作品。」

「老師！好久沒見！」

「喲，貓少女，我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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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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