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以來,透過外頭守衛的閒聊,我得知自己被關押的,是惡名昭彰的政府軍拷問室,室友說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晚會,那分明是反政府的社會主義者的密秘集會,但疑似有內鬼通風報信,當夜,引述最新公告的戰時條款,首相直接下令軍隊入校,但後來卻演變為無條件血腥屠殺。
室友則是作為社會主義校園部總召集人,被當場逮補關押,其他相關的人、我們宿舍內的同學死傷大半,倖存的也因受不了刺激瘋了。
而我,是少數正常的生還者。
「唉喲,醒過來了嗎?」是牢房鐵鏈被開啟了,還有個輕挑陰冷的聲音,聽腳步聲,應該有三個人。
「上校,這邊請。」恭敬諂媚的聲音,我用微弱的視線往外看,可以看到兩個身影朝這走近,隨後便是鐵鏈被扣上的聲響。
當先那個人走得很慢,像散步參觀一樣,還不時向後面那個聊天評論,但聽那靴尖擦地的聲音,我卻有股致命危險逼近的錯覺。
待他來到我面前,我們之間僅存在兩步的距離,我聽見頭上傳來一陣狂傲放肆的笑聲,接著就是:
「抬起頭來。」
屈辱的怒火遍佈我的全身,見我毫無反應,他蹙起了眉頭,湊近了我,近到我能感受他煙熏得灼熱,和猛然噴到臉上的煙霧瀰漫。
「咳咳咳咳......」我被嗆得狂咳嗽,眼淚也流得滿臉都是,他像發現什麼新玩具似的,嘴邊勾起一抹弧度,轉頭向同伴道。
「看來是個嫩的啊,利安,教教我們親愛的學弟,這兒的規矩。」
「是。」他身後的大塊頭應了一聲,二話不說拿起一旁的水桶,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將我淋了一身濕。
「如何?清醒多了吧?」他伸出手,強硬的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大讓我以為下頜骨要碎了,也看清這兩個瘋子的模樣。
我面前的青年目測和我差不多年紀,一身筆挺的暗藍軍制服,帽子刻意戴得歪斜,帽沿下是梳得油亮的棕髮,一雙罕見的鮮紅色眸微瞇,正把玩著手中的雪茄。
叫利安的大塊頭一樣一身軍裝,雙手抱在胸前,臉上掛著厭惡與不耐,看來對這種「招待」習以為常。
「眼神不錯,我喜歡。」青年欣賞著我努力擠出的瞪視,又從胸前口袋掏出張皺巴巴的紙,仍到我腳邊,用下巴努了下。
「這個,麻煩一下了。」
雙手被鏈條牢牢綑住,我伸長脖子,等看清那張紙上的內文,和下方怵目驚心的血手印,一股熱意直衝上我的腦門。
「做偽證嗎?」冰冷的涼意讓我不由笑了,不屑地看著眼前的人道:「這就是領納稅人的公僕,暗地裡常幹的勾當嗎?」
「嗚......」腹部重重挨了一拳,腥甜從喉嚨湧出,我一口想噴向他,對方卻巧妙避過了。
「噯,說話小心點。」輕浮的話語,他又點了支煙,眼楮裡的殘忍卻更加濃烈。
「別讓我失去耐性,一句話,簽還是不簽?」
「喀___!」勃朗寧的槍口抵住太陽穴,我咬緊下唇,垂下了頭,斂住眼中的恐懼。
「我可以簽,但我必須知道事情的始末,從那晚到今日的全部。」
「哦?」青年又吸了口煙,不置可否,倒是我又挨了利安一拳。
「你會用槍嗎?」他忽然開口,摸不清背後的意圖,我沒有回答,警戒地看著他。
「呵,你非但不會怕,還玩得非常出色,對吧?」
「但我們憑什麼告訴你,你有什麼資格知道這些呢?」
「因為你們不會殺我的,你們想但不能。」話一出口,幾乎是直覺反應,我自己也嚇到了,但再也停不下來了。
「我猜,你們雖然逮補了謝爾.封狄列,但卻沒審出什麼有用的情報,因為最重要的......關鑑的證據。」
槍管抵得更緊了,青年臉龐倏忽即逝的訝然,很快,卻被我捕捉到了。
「當今執政的是共榮黨,它的掘起,主要還是興皇與R.K.惡鬥,人民對戰敗怒火的反撲,它是贏了,至少表面看是如此。」
「當今社會在民主自由的風氣鼓吹下漸趨開放,生活水準似乎比前幾代人要更富足,可多數人都忽略了一個根源性的問題,那就因為戰爭,經濟並沒有多大的起伏,頂多只能持平,可有一群人......不管外界怎麼變化,甚至只要開戰,他們就能漁翁得利。」
「貴族,自有人類文明就被奉為高尚的群體。人人平等、天賦人權,這種神話般的事的確實現了,然而貴族並沒有因此式微,從這次首相對莫黎亞的事就知道,貴族依然掌控著軍政、經濟大權,但這次葛洛菲爾的事卻給了他新的機會,一個平衡貧富階層的機會。」
「謝爾.封狄列在貴族與平民圈可說是領袖級的人物,如果有鐵證證明他反政府,對貴族勢力可說是沉重打擊,但他太急了,連軍隊也出動,那自然是場屠殺,現在他如果不能證明謝爾的罪行,不管是對手無寸鐵的學生開槍,還是帶兵闖入貴族子弟眾多的葛洛菲爾,任何一條多夠讓他滾蛋下台了。」
說了很久,我喘了口氣,感覺抵在腦袋瓜的刺痛鬆動了點,青年吃吃的笑了,紅眼睛在黑暗中審視著我,良久後,我終於等到夢寐以求的一句話。
「利安,告訴他。」
大塊頭低沉沙啞的嗓音,迴蕩在空曠的牢房內,我混亂昏沉的記憶慢慢理清頭緒。
原來那晚我螫伏在門後,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奪走進來的那名特種兵的槍,擊斃他後衝到校園廣場,一路發瘋似的開火,不分敵我,連政府軍最優秀的狙擊手也死在我槍下,一直到子彈用盡,我還想再奪槍廝殺時,卻因為氣力用盡暈過去,等醒過來後,便在這所關押特別罪犯的牢房中了。
不,這真的是我嗎?一個只在學校射擊課摸過幾節課,頂多比其他人要好一點的人,會有這麼強的爆發力?
「不,我不相信,也不會簽的,你們說謊。」
「呵,還真固執啊。利安,讓他看看那個東西。」
一疊紙片樣的東西攤在我面前,依稀看得出來是相片,我死死盯著很久,拍攝的背景都是校園景色,相片裡人物猙獰蒼白的臉色,握住槍的手青筋暴露,連上衣也不知道去哪了,的確......是我。
「謝爾不會組織造反的,他是對社會現況不滿不錯,但反政府的罪名太重了,他也有家人,他......不敢的......」心臟噗通噗通跳,我話語中只感受到顫抖,沒有絲毫威懾力,就算如此我也知道。
為了苟活,而陷害別人,良心會受一輩子的苛責。
「說到重點了。」青年誇張的彈了個響指,又從胸前口袋掏出兩小疊紙片,在我面前揚了幾下,我能感受那露骨的嘲諷與惡意。
「他有家人,難道你沒有嗎?」
絕望的顫慄瞬間滲入四肢百骸,那兩疊的第一張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著名中學的制服,戴副眼鏡,品學兼優模範生樣,女的一身米白圓領小洋裝,笑容甜美,手中抱著畫具,兩人的眉宇間若與另一張的我相比,確實有幾分神似。
離家數年,原來他們已經這麼大了,我又怎麼會認不出來呢?
我兀自沉浸其中,下一張卻是他們與別人交談的鏡頭,雖然拍的有些模糊,仍能輕易辨視,那是隸屬政府情資中心的秘密警察。
「你們想幹什麼?有本事衝我來,不准動他們!」終於按捺不住,我歇斯底里的怒吼,如果不是被縛住手腳,我恨不得立刻手刃這兩個惡魔。
「自然是例行嫌疑人的家屬安撫了。」他蠻不在乎道,隨意將煙頭一扔,又重點了支,高筒軍靴重重踩在我的腳上,邊享受我扭曲的表情。
「小子,我時間不多,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乖乖簽,管他是真是假;第二,挑支打吧!」
他一揮手,利安就取出一個銀盒,打開後是一排填充顏色鮮豔液體的針管,我嚥了口水,雖然並非醫學生,但三歲小孩也知道那肯定不是合法的東西。
見我遲疑不決,青年眉頭一皺,利安一把揪起我的前領,撩開左袖,我並未看清他拿的是什麼,關節內側靜脈上就插了支空針,已經......來不及了嗎?
強烈的暈眩感襲捲腦袋,四肢無力失去知覺,我很想睜開眼睛,卻抵擋不了發作的藥效......
我要死了嗎?
不,我不能死,天知道他們會怎麼折磨謝爾,還有路易和蘿拉,我最愛的弟弟妹妹,我如果死了,他們怎麼辦?
有人嗎?有人在嗎?誰可以幫我,這裡好黑好冷啊。
半夢半醒的狀態,我似乎看見有個女人朝我走來,穿著雪白的衣裙,微卷的長髮飄逸,她的容顏越來越清楚,也越來越熟悉,溫柔而憂鬱。
她的唇輕啟,似乎想說什麼,但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兩行清澈透明的淚從她柔美的湖藍大眼落下,為什麼?我會有股痛徹心扉的感覺呢?
我想靠近她,我有種感覺,她不會害我,相反的,她讓我感到安心親切。
但越是想接近,她卻離我越來越遠,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是她?我回過頭,卻愣住了。
她的右手掌心中有個紅色月亮的形狀,記得小時候曾聽父親提過......
肩膀再度被推了一把,力道之大讓我也對當中的絕決神傷,我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容顏與路易融在一塊。
母親,是妳嗎?
沒有人,回答我的只有不斷下墜的失重。
「碰碰碰......!」牢房外傳來一陣猛烈撞擊聲,我吃力的睜開雙眼,斑駁的鏽蝕味和血腥味,是那樣熟悉的諷刺,我......還活著嗎?
青年與利安早不見蹤影,我稍微鬆了口氣,但額頭依然劇痛,手腳還殘存一些酸麻感。
「碰碰碰......!」門外撞擊聲越來越急,我抬起頭才發現原本縛住手腳的鏈條都消失了,先是一喜,但疑惑很快蓋過喜悅。
「喂,裝死啊?再不開門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門外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怒罵道,我暗自觀察四周有無可作武器的東西,盤算著逃出去的勝算。
可惜對方比我更快,我剛聽見門被踹開的聲音,就被反手壓在地上,我想掙扎,無奈對方手勁極大,還有背後不屑的嗤笑。
「跟個娘們似的,上校原來喜歡細皮嫩肉的,拿去,換上跟我走。」
腳邊滾過一包物體,我在他監視下打開布包,裡面是套政府軍墨綠制服,前胸口袋上的標誌象徵少尉軍銜,見我走神,一旁的瘦皮猴一拳又過來了。
「發什麼呆啊?人手不足,上峰又來人了,暫時替補下有問題嗎?」
「沒、沒有。」我懦弱應道,邊解開衣衫腦中卻思索著如何逃跑,很快的就換好了。
「嘖,還真有幾分樣子,不比正規班出身的差,走!」打量了我幾眼,瘦皮猴嫉妒的眨眨眼,我訕笑道,看著他打開牢房,兩人一前一後走出。
我不知道要去哪,他們就是要將我祕密處決我也束手無策,一路上可以看見人來人往,多是奉命押解罪犯的政府軍人,一番天人交戰後,我最終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因為沒有勝算。
我們繞過了一排又一排的牢房,走上一層層的階梯,耳邊傳來各式慘絕人寰的哀嚎,無不提醒著我已經接近罪惡與黑暗的核心之中了。
最後,我們停在一扇大鐵門前,瘦皮猴取出鑰匙,只聽呀一聲,門打開了。
隨著走在前頭的人,我驚訝的發現這裡是處露天的空曠廣場,附近還種幾棵槐樹,我抬頭望了下,濁藍色的天際原來已是隔天清晨了,濕冷的風送來股奇異腐朽的氣味,我皺眉,卻不知從何說起。
「帶上來。」背後耳熟的懶散嗓音,我回過頭去,只見遠處槐樹下一眾荷槍實彈的軍人各站兩列,當中棕髮青年翹著二郎腿,紅眼半眯,叼著煙熟練的洗牌,正與對面另一位高級將領說笑著,注意到我仇視目光,嘴角勾起,向身邊的人耳語,他手下便向我走來。
我摸不著頭緒,那名面容冷峻的中年軍官解下配槍,不管我的抗拒,徑自塞到我手裡。
呀一聲門再度被開啟,一陣混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數名頭套布包,手腳被牢牢縛在一起的囚徒在前後兩名獄卒押送下,排成一列魚貫進入,很快我眼前站得滿滿都是人了。
這陣仗......我感覺後背冷汗淋漓。
「這裡共有六十個,十分鐘內。」剛剛的中年軍官又來到我面前,不帶任何感情道。
這是......要用我的手......執行處決嗎?我呆滯的回望,卻只換來一句機械般的回答。
「執行命令。」
後背濕了一大片,有因畏懼的冷汗,還有抵在背上槍管冷酷的觸感,我閉上眼睛,雙手笨拙的調整彈匣,這一刻,我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夢,一個精心計畫的騙局。
「小子,好好幹,我很看好你的。」上校宏亮的聲音自遠處飄來,我一度很想對準他們,是理智尖銳的警告讓我冷靜下來。
斃了他,你也活不了。
「砰!」第一槍,我面前第一排面站最左側的人影搖搖晃晃的倒下了,他暗紅的鮮血噴濺到前方的柱上。
「砰!」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無止盡的殺戮,廣場上倒臥血泊中的屍體已超過半數,兩旁的石柱被暈染成血條,我已然麻木,也不覺疲憊,彷彿體內沉睡嗜血的靈魂,於此刻覺醒。
「多久了?」樹下的局面正膠著,青年伸伸懶腰,隨口問道,中年軍官掃了眼錶面,答道:「剛過四分半。」
「康斯坦丁,我收回剛才的話,葛洛菲爾平民中少見這麼有慧根的。」對面的高級將領撫掌輕笑,又夾起幾枚硬幣,押在中央籌碼堆裡:「言歸正傳,我若是贏家,他歸我。」
「還是太慢了。」青年脫下外套,叼起煙,面色波瀾不驚:「同樣,我若贏了,新繳的那批來福槍歸我。」
「上校,時間快到了。」
「哦?我們的英雄如何了呢?」
還有多久?十分鐘為何如此漫長呢?
汗水順著髮絲流下,我連揮汗的時間也沒有,喘著氣,冷凝著遍地赤紅。
國之兇器,說的就是如此吧?沒有什麼力量比武力更強大,還活生生的人類,下一刻就成具死屍。
「時間還有二十秒。」
揮去存疑,我舉高了手,眨了眨眼,嘴邊泛起笑意,還有幾個活口啊,看來我也無法活著離開這了。
離我最近的排面僅剩下最後一人,和其餘囚徒不同,沒有因左右中彈而慌亂尖叫著,他顯得相當平靜,從頭到尾一直維持稍息的動作。
我不由好奇,注意到我灼灼的視線,套著布的腦袋慢慢抬起,一股莫名的憂傷溢滿我的胸口,很想知道布下的臉龐。
「十秒。」
我觀察著布的繫繩所在,瞄向那傢夥的腦袋,到底是誰啊?一定要知道,我暗自決定。
「砰!」
子彈掠過他的頭側,綁繩應當鬆了,焦黃的布包緩緩落下,他的身子有些歪斜,骯髒不堪的面容......
「書呆子......幹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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