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秒記憶

眼前的老婆婆嫻熟地將木桶內的湯舀進白色瓷碗，然后把這碗湯遞給我。她擁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銀絲則束成一個鬆鬆的發髻。

她便是長年守在奈何橋上的孟婆，而她端到我面前的正是孟婆湯。喝了孟婆湯就能忘記今生的一切。然而，即便是今生有多麼不如意，我仍對它有所眷戀。

在活著的短短十數載，我沒有浪跡天涯、沒有奢望能做英雄，只是潛心修煉。而在青嵐山上的七年時光，足以令我畢生難忘。

一年宛若一秒，要流逝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我對這七秒記憶，特別有依依之感。

我接過孟婆湯，腦海里僅存那七秒記憶。

第一秒，是我在山上修煉的第十年，也是跟他認識的第一年。我從小便跟隨師父在青嵐山上的潘農居修煉法術、武功以及學習心法。

大概是自幼習武的關系，我自認為武功還是不錯的，法術方面也還可以。偏偏只有關係我壽命長短的心法難以掌握。

每年都會有一些陌生人來到潘農居接受訓練，或學習武功，或修煉法術。青嵐山向來與世隔絕，而前來學習的人大多是約十歲的男童，因此尚幸青嵐山并未被塵世所污染。

我奉師父之命，負責替其中一位新人進行培訓。這些人完成修煉便會回到外面的世界，即使學有所成也不會留在青嵐山繼承師父的衣缽，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師父明知道這點，卻還堅持教他們武功和法術。

初次見面的那天，落葉紛飛，為相遇的情景增添幾分韻味。他默默地蹲坐在樹下，似乎是因為學習法術不順利而神情懊喪。我在他身後制造了一個光球，當光球飄到他面前，變回原形並化成黃澄澄的葉子掉在地上時，他才意識到園子里不止他一人。他急忙站起來，看見我後愣了愣，眼神繼而變得閃縮。

「怎麼了？難道你以為你們這些新人全是男的，青嵐山又看似只有師父和師兄，所以女的就不能傳授法術？」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就是受不了他看到我時那異樣的目光以及飄忽的眼神。他這么害怕幹什麼？我又不是妖怪，難道還會吃了他不成？

他無言以對，我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咄咄逼人，便說：「我叫桐玥，從今天起會替你訓練法術。」

他『哦』了一聲，才以略為低沉的嗓音說：「我叫燁睦。」

我擅長利用周遭的事物組合，進行防御或是攻擊。燁睦兩眼發直地看著我把地上的葉子不斷重組合併、分拆解體，良久才問：「能教我嗎？」

第二秒，他從以前只會站在一旁聽我指導，變成邊聽邊嘗試，與我的交流亦逐漸多了。大概是經過一年相處，我們開始變得熟稔的關係。

然而，我的身體狀況卻明顯轉差。師父曾經說過，由於某種特別原因，我只有不足十八年的陽壽。但他似乎不打算讓我知道是什麼原因。

心法修煉一直沒多大進展，我已連續一個月待在房間里休息。還是第一次與燁睦這麼長時間沒見面。

終於，與外界隔絕靜修的一個月后，師兄來探望我，還帶來了能令我身體暫時恢復健康的靈丹，但長久之計還是修煉心法。

「這顆靈丹是燁睦找到的。師父已經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你閉關的這個月來，他開始修煉心法，想不到表現還不錯，很快就能全部掌握。師父說了，以後由他教你心法。」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丹藥，心中為自己作為他的導師卻反過來需要他教自己另一件事情感到無奈。

但這靈丹……要謝謝他就是了。

不知為何，心中有股甜絲絲的感覺緩緩蔓延開來。

第三秒，我們依舊形影不離。對於視心法修煉為折磨的我而言，還是首次覺得心法修煉其實也不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

每天，我都在期待－－期待與他相處的時光。

第四秒，這是我最難適應的一年。燁睦的修行結束，也是時候離開青嵐山了。沒有他在的日子，總感覺特別難熬，沒有人陪我談天說地、修煉法術，閑時到靜心湖看風景也總是缺個伴兒，平淡乏味。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修煉他所教的部分心法。

然后，師父的委託造就了我們重逢的機會。因為這個委託，我需要離開青嵐山辦事。當然，我順道去探望他。只是，這次見面是單向且短暫的。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他單獨見面敘舊，卻總是碰不到適當的時機。況且，他經常有腰佩寶劍的男子或衣著華麗的女子伴隨左右，叫我怎麼找機會？

很多時候，我都躲在一角，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可他似乎不曾注意我……

第五秒，我逐漸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完成任務后，我便回到青嵐山。

一天，燁睦驀然到訪青嵐山。聽說他將會在此逗留一段時間，我感到喜出望外。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特意回來教我剩下的心法的。

藉此機會，我們聊了很多，我滔滔不絕地告訴他青嵐山這些年來的變化。

已經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

第六秒，他似乎還打算繼續待在青嵐山。有時候，我會想：要是他永遠留在這里就好了。

他教授的心法特別容易掌握，在他的指導下，我修煉的時候更加得心應手。

一天晚上，我們來到了靜心湖邊散步。談及最難忘的風景，我說出了自己多年來的願望－－我希望能看到花海，且有源源不絕的彩色花瓣飄落。我想那一定會像仙境般夢幻、美麗。

「那倒容易。」

「真的？」我眨了眨眼睛，驚訝地看著他，期待著他接下來會說出那個地方在哪裡。

「你想看的話，我以后每逢春天就帶你去看，好嗎？」

「好！」我滿心歡喜地一口答應了。我自己也沒預料到會這么快便答應，而且把心中的喜悅表露無遺。

只有面對他，感情便會不自覺地流露。不論是快樂、悲傷、憂愁……在他面前似乎都難以掩飾。

而且，他的笑容、話語，都牽動著我的情緒。從認識他以后便有了這種情緒、這份感覺，現在還愈來愈強烈。

這樣的話，又多了一份期待－－期待下一個春天，我們一起去看花海。

如果明天便是春天就好了。

第七秒，燁睦因家中有事而離開青嵐山。

又剩下我一人了……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問他的話，他也說不准，大概只能等待春天的到來了。

心法修煉只剩下最後一重，本來還打算待至明年春天，等他回來，但我的身體卻又出現了衰弱的跡象。

也是呢！我已經十七歲了，大限將至，這再正常不過。小時候我便很清楚自己的壽命會比誰都短，但當時的我明顯把這件事看得很輕。坦然面對不就好了？反正每個人都會有生老病死，只要有好好活過就可以了。對於以前的我來說，什麼時候丟了性命也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麼好牽掛。加上我不知為何總是難以掌握那些心法，抱著隨時都會被上天收回性命的心態，我更加不曾在意。與我相比，師父和師兄緊張多了。

然而，認識燁睦以后，我倏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我不想這麼快就跟這一切說再見，我想要活下去，與他繼續相處。

不久，我也離開了青嵐山去找他。

「你怎麼來了？」

「你什麼時候教我最後一重心法？」

「我這陣子很忙……以後吧！有時間再教你。」

那什麼時候你才有時間？

這是我心中的疑問，但我沒有把它說出口，反而是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

春天悄然而逝，誰也留不住。轉眼間，已步入金秋季節。

我每天都在等，等不到他的時候我會安慰自己：不要緊，很快遠方便會出現他的身影，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

可是，期待換來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我只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他，不要離開青嵐山半步。

我曾如此問自己：忘記他，好嗎？

我也希望如此，可我做不到。

冬季初臨，師父讓我到青嵐山附近群山中的北靛居養病。我跟那里的兔魔和鳥魔在一起，過了一段頗為平靜安穩的日子。

我的情況只會一天天的惡化下去，只有練好最后一重心法，我才能把壽命延長－－起碼有望見證下一個春天再度降臨大地。

我拿著卷軸，靜心修煉。半晌，兔魔一蹦一跳的進來，手持一籃子蘿蔔，春風滿面。

我好奇地問她這些蘿蔔從哪里得來，她回答說是京城的大戶人家派給路人的，另外還有很多食物。

京城－－他住的地方。可我從未聽說過那里會隨便派發食物給路人，之前去的時候也沒遇過。

「好像是有人嫁娶……我記起了，是趙家的那個公子趙燁睦娶了當今皇朝的公主。」

手中的卷軸不知何時已掉到地上去，世界忽然變得萬賴俱寂。我感覺到這個世界正在化成碎片，一塊塊的剝落，最后變得一點都不剩－－徹底崩潰了。

七秒記憶，雖帶著淡淡的苦澀味，但仍然值得回味。要我選擇忘記，是萬分痛苦的事情。

「今生歸今生，不放下的話，你是無法投入輪迴的。」孟婆看了看我，喟嘆道。

放下？談何容易？

看到我遲疑的樣子，孟婆便說：「要免除失去今生記憶的痛苦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你必須承受另一種更大的痛苦。」

在黃泉路和冥府之間，由忘川河作分界。乍眼看去，忘川河的河水似乎很是湛清。惟只有跳下去以后，才會發現水本是呈血黃色，而裡面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蛇蟲四處蠕動，腥風迎面撲來。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該跳下去嗎？而且，跳下去以后就得等待千年。記憶雖得以保存，但必須具有堅強的意志，因為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今生我認識的人會不斷經過奈何橋。

一陣嘈雜聲自後方傳來，只見一群鬼魂爭先恐後地沖到奈何橋上，想要過橋。孟婆見狀，連忙回到木桶旁，準備其他孟婆湯。

一個鬼魂猝爾推了我一下，手中的孟婆湯因而被他奪去。我跌在地上，無數鬼魂在兩側掠過，我抱著頭，躊躇不前。

頃刻，我回頭，跑向與奈何橋完全相反的方向。

如烈焰般紅艷的彼岸花是長在忘川河邊的接引之花，它們輕輕搖曳著，像是在歡送路過的鬼魂。

來到忘川河邊，安瀾的河水似是有安撫人心的神奇作用，我終於平靜下來了。

或許我應該跳下去，若要保留這七秒記憶，就必須作出點犧牲。

河邊的一塊石頭霍然發出亮光，我的眼前頓時掠過一幅幅畫面。

一位橙衣姑娘在萬千落葉間翩躚起舞，似是十分享受這風景。一匹馬猝然朝她沖來，她神色遑遽，重足而立。俄爾，它彷彿收到了誰的指令而斂足。女子盈盈顧盼，只見一位腰間別著長劍的靛衣男子朝她走來。

正當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之際，一把聲音適時地響起，為我講解這些畫面背后的故事。

我為了他，不惜成為墮仙。為了協助他重奪半壁江山，我更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成了魔并取得他夢寐以求的魔界神劍。但當他重新取得他應有的一切時，我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待在他身邊。他成了九五至尊，統領天下，無比威風，後宮妃嬪三千。即使我有多麼努力，為他付出多少，他也不曾看我一眼。

魔是不老不死的，但我已開始搞不清楚我生存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所以我決定尋死。只有那把魔界神劍能奪去我的性命，於是我故意打傷他最寵愛的幾個妃嬪，刺激他用那把劍了結我……

淚水盈眶，我忽然感到無比悲傷。這到底是誰的經歷？為什麼我會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心情？

畫面已經消失，忘川河依舊沉靜，我瞄到剛才發光的石頭，上面刻著三個紅色大字『三生石』。

「桐玥姑娘，你這又何苦呢？上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你到底還要為情所困多少世？」一位白髮老人說道。

就是說，剛才那位女子是我的前世？

「你還有一世便能完成現階段的修煉，回歸仙界。為了這兒女情仇，值得嗎？你還是把你跟他之間的一切放下吧！」

也是呢！明知道沒有結果，苦苦糾纏，也是徒然。

「放下－－這七秒記憶……」我喃喃自語道。

老人淺笑著搖首，接著給了我一個小瓶。

「這是忘情水，把它喝了，真真正正地放下然后趕快投入輪迴，重新開始一切吧！」

忘情水，不過是孟婆湯美其名為之而已，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我看了看浩淼的忘川河，下定決心。

那好吧！燁睦，雖然你曾經許下很多承諾，但只有少數兌現，可我已經不介意了。我不求能與你來生再見，我只求你能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姑娘跟你一起修行，而且她還在修煉心法方面當過你的徒弟……

我打開小瓶，把裡面的水一喝而盡。

隨著水被吞下，那七秒記憶也在此刻風吹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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