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許的甜蜜滋味 - 頑劣的無所謂

　　「張孝志，這是你第二次抽菸被逮到，你應該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穿著軍服的教官吆喝道。我最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教職員教訓人時的嘴臉，單純的憤怒或斥責也就罷了。眉頭間那股淡淡的同情又是怎麼一回事啊？覺得我是和猴子一樣冥頑不靈的傻瓜嗎？

　　「退學啊……」我兩手插在制服褲裡，一臉蠻不在乎。

　　「喔！你還知道喔？知道為什麼還要違規？笨蛋啊？」他臉色一沉，手掌使勁地砸在桌上，害隔壁來送假單的女學生嚇了好大一跳。

　　木已成舟，事到如今還問這種廢話有什麼意義嗎？我嘆了口氣，沒有回話。儘管我有著滿腔埋怨，但我不打算和這老傢伙硬碰硬，以免待會得多聽五十分鐘的再教育課程。

　　……然而，儘管我一聲都沒吭，仍然聽了將近二十分鐘的大道理。

　　囉哩八唆。每個人都囉哩八唆。

　　根本無所謂吧。

　　離開訓導處時，我碰上了一年級時的英文老師陳水怡。她是個古怪的女人，明明沒教我都一年了，卻總是黏在我身旁嘮叨，分享一堆關於過去學生的故事，說我對語文很有潛力，不應該自暴自棄之類的廢話。

　　水怡和所有溫柔的老師一樣，非常受學生歡迎。我幾乎沒見過她生氣或是不耐煩，對她的印象是，說話輕聲細語，而且超級緩慢。

　　不過，這種老師我也見多了。

　　自視清高，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夠改變別人。

　　「張孝志！」我故意裝作沒看見，但水怡還是從身後叫住我。

　　「幹嘛？」我明知故問，她肯定是要問我關於抽菸的事。

　　「結果怎麼樣？教官有饒過你嗎？」她的語氣十分焦急，相襯之下，身為退學當事人的我還顯得比較悠哉。

　　「沒啊，過單已經送上去了，之後妳們應該就會進行校方會談，決定這學期過滿三大的學生去留了吧。」我聳聳肩，置身事外似的。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不然呢？事情就發生啦，菸我確實是抽了，我不會裝傻，被抓到算我倒楣，退就退啊！再換一間學校就好！有什麼了不起？」

　　水怡嘖了一聲，樣子倒不像在嫌棄我的態度，而是苦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陳老師，算了吧，反正之後我就不是妳的學生啦。」我瀟灑地揮揮手，準備轉身離開。

　　「可是……」水怡咕噥。

　　「夠了啦，如果妳是想扮演好老師的角色，我覺得已經夠格拿金馬獎了。」我帶著戲謔的語調說。

　　「金馬獎……」她支支吾吾地重複。我最討厭她一副優柔寡斷的軟弱模樣。她抿了下嘴唇，又說，「我覺得還是可以再努力看看，你知道校內有一種叫處分切結書的東西嗎？簽了那個之後，只要半年內不要再受到警告以上的處分，再配合勞動服務，就可以消掉一支大過……」

　　「好好好，感謝妳的好意，但我估計撐不到一個禮拜就會再吃一支大過了，別浪費妳我的時間了。」我匆匆地打斷水怡。她到底還要囉嗦多久？

　　「不是……我只是認為你是個好孩子，而且對語文很有天分，不應該……」她不慍不火地辯解道。

　　我倒是燃起了一股無名火。

　　「老師，說坦白的，妳根本一點都不了解我，妳只不過是意外發現班上的某個學生在妳的專業科目成績特別突出罷了！妳完全不懂我到底經歷過些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我懂了，如果能把校內最乖張的學生導正，妳就會獲得更多好評對吧？哇，我以為我這人打自出生就沒什麼屁用！沒想到還能替妳的職涯錦上添花咧！」我連珠炮似地碎唸一大串，且字字帶刺。

　　水怡凝視著激動不已的我，倒抽了一口氣。

　　「我是不了解你……好吧，或許你有你的想法。」

　　語畢，水怡轉身走進了教官室。

　　不知為何，當時的我遲遲無法移開視線，她沒落離去的背影，如針一般刺進了我的內心。我感覺到某種意念正在體內膨脹，那是一股複雜的，無法用隻字片語形容的情緒。

　　放棄我吧，都放棄我吧，每個人都一樣。

　　無所謂。

　　追究我抽菸，追究我翹課，對對對，你們都想聽到我會犯傻的原因，但卻沒人願意真正理解。

　　我買的第一包菸，叫萬寶路，而那天，我父親被收押入監服刑。

　　我並不難過，因為那男人根本不是個好人。他是個嗜酒成性的酒鬼，而且早早就退休，整天賴在家裡看球賽。用自己的錢喝酒也就算了，誰管他去死，但事實是，他那微薄的退休金連當年都還沒過完就花光了，餘後的日子全靠我媽一個人養。之所以會坐牢，則是因為酒駕撞死了一個倒楣的傢伙。

　　說真的，我超同情那個傢伙的，竟然被我爸這種人撞死，開的車還是九零年出產的TOYOTA。

　　其實也不關我的事，都無所謂吧。

　　所以說我抽菸，不是為了解憂這類娘娘腔的鳥事，而是彌補我心中某一塊破碎而不完整的感情。

　　吞雲吐霧時，我總會幻想，如果一切煩惱和過去能如同吐出的白煙一樣，裊裊升空，解離到肉眼無法捕捉的世界，那該有多好？

　　那該有多好。

　　然而，我爸消失了以後，生活並沒有變得更美好，經濟也沒有更充裕。我媽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四處聯絡親戚朋友，尋找有沒有人能替我爸打官司，拿著改變不了局面的律師狀東奔西跑。為此，我家反倒是散盡了家財。

　　我原本打算一回家就和我媽報告退學的事，不過這天，她依然講著電話，一臉疲憊的可憐模樣。

　　我沒有像連續劇一樣，對著她大吼「為什麼要對爸那樣的人這麼執著？他不過就是個一事無成的懶鬼！」之類的。因為我很清楚，我媽絕對不會聽進去，說了也只是徒增她心裡的負擔罷了。

　　不關心我？無所謂！

　　回到房間，窩在漆黑狹窄的五坪空間裡。

　　情緒能夠構築起一個人的精神，也能使一個人精神分崩離析。

　　我相信，此時的我正處於這種狀態。

　　嘴上說著不在乎退學，裝得無所謂，是為了叛逆而叛逆，為了反抗而反抗，但我在做的，終究不過是逃避而已。

　　負面是倚賴團體性的存在，總在人生陷入谷底時一擁而上。

　　總之，已經沒差了，糟糕的事最好全找上我，反正我什麼都無所謂了，事情還能多壞？

　　不需要認真讀書的時間過得很快，學期來到尾聲。

　　進入暑假的前一天，同學們的結業典禮等同於我的肄業典禮。

　　校方會議的結果在這一天出爐，果不其然，我得到「輔導轉學」處分，說白點就是退學。

　　以往熟稔的朋友們沒有和我搭話，這個年代啊，連孩子們都很現實，曉得別和惹上麻煩的人混在一起。再加上，今天過後，我就再也不是班上的一份子了，趁早找到新好友才是之後分組活動的解答。很聰明。

　　將我一個人孤立。

　　無所謂。

　　從身邊經過的老師，不約而同對我投射鄙視的眼神。

　　無所謂。

　　校長在台上斥責著違規的學生，影射我一般的語氣。

　　無所謂。

　　典禮結束了，人潮散去了，只剩下我了。

　　無所謂。

　　傍晚，我仍徘徊在昏暗的校園裡，我會想念這裡嗎？大概不會吧，我和這裡說實在沒什麼感情連結，那我究竟為什麼要在這裡徘徊呢？回家？家？那又是哪個方向？

　　我要去哪個方向？

　　無所……

　　「孝志，總算找到你了……」

　　突然從我身後冒出的聲音很熟悉，我僵硬地別過頭。

　　「陳老師，妳還真有毅力耶，如果我老早就跑回家，不在學校裡怎麼辦？」我雙手插口袋，佯裝輕鬆。

　　「呼……我覺得你……不會這麼快走。」水怡扶著牆，大口喘氣。

　　「為什麼？我看起來像對這裡有留戀嗎？」我擠出一聲冷笑。

　　「我不知道，可是，你確實在這裡不是嗎？」

　　我頓時啞口無言。

　　「算了，那種事無所謂啦。對了，校方會議是由級任老師聯合投票的吧？票數是幾比幾？」

　　「一比……二十四。只有我投給你」水怡吞吞吐吐地回答。

　　「哈哈哈，謝了，其實也無所謂了。」我轉過頭背對她，「總而言之，沒事的話我要先回家了。」

　　這大概會是，我最後一次和陳水怡對話吧。這念頭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我沒移動半步，她亦是。

　　「老師……我是個很差勁的人嗎？」

　　毫無前兆地，這句話就從我的喉嚨裡鑽了出來。

　　「差勁，怎麼定義，又是由誰定義的呢？」水怡用一貫的輕聲細語說道。奇怪，她明明離我有一小段距離，聲音卻如此清晰，「我飯煮不好，又是路痴，上班偶爾會遲到，那麼，我很差勁嗎？」

　　「但你是個老師啊，有穩定的工作，頭腦又好。和我相比的話，確實很優秀吧……」我低下頭。

　　「你既然能從我的缺點中找出優點，為什麼找不出自己的呢？或許就像你說的吧，我一點都不了解你，但難道連你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嗎？」

　　「我……」

　　「你總是嚷著無所謂、無所謂，可是－－一切真的都無所謂嗎？」

　　不知何時，我已咬牙切齒，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從我不理解的眼光看來，我認為，孝志你是個好孩子，至始至終都這麼認為。」

　　我小心翼翼地轉頭看向水怡。終於，堆積已久的情緒轉而從我的眼眶爆發，眼淚就像瀑布似地流個不停。

　　「我……對不起……我辜負了妳的……期待……」我抽抽噎噎地說。

　　十七歲的我，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著，水怡緩緩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輕拍著我的頭。

　　「別再，假裝無所謂了。

　　因為我們都在乎著某件事，所以才能變成更好的人。」

　　這是，陳水怡留給我十七歲荒誕人生的一段話。

　　她，是我一年級的英文老師。

　　她，是我一輩子的人生導師。

WRYYYY，雖然有些改編，但大致上是我高中時期的真實故事。

那是我至今仍然記得的一個溫暖時刻。當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壞果」時，這位英文老師接納了我，並且給予我正向的力量。

（校方會議的事情也是真實發生的唷，不過實際上我一共得到兩票，來自導師和這位故事的英文老師。而且這位英文老師其實不是如上文的溫文儒雅，她是個相當火爆直性子的烈女，據說會議進行到一半，確定我被退學時，她就直接爆氣拍桌離開現場了wwwww）

P.s. 不過我父親其實沒有那麼糟糕啦 !?

總之，算是為了感念這位老師而寫的文章，請大家慢慢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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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劣的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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