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愛情故事》 - 〈青梅竹馬〉

　　他們打從娘胎就認識了。

　　相鄰的住家，雙方父母是舊識，同年懷胎，一男一女，一切都是這麼剛好。

　　她從小就是個開朗、樂觀的女孩。他呢，天生細心，早熟懂事，雖然安靜了點，卻是個明事理的人。

　　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性格相反，卻也互補──她的粗心有他彌補，他的寡言由她訴說，這種關係成了一種默契，所以他並不排斥當個照顧者。

　　也雖然，他的嘴上總叨絮著要她小心，三思而後行，但她每每都露出親切的笑容說：不要緊，身邊還有個你啊。

　　對此，他一臉無奈，心裡盡如糖衣般甜膩。

　　沒辦法，誰叫這女孩如此信任自己呢？世上沒有人比得過他，也沒有比他更值得依靠的人了。

　　她是絕對離不開他的──因為她的依賴，就是最好的證明。

　　特別這個詞在心裡遊蕩，他並不知道這種情愫該稱為什麼，只知道，只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自願當個護花使者，呵護這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當時的他，僅是在身旁陪伴，就足矣。

　　日子一天天過去，升上高一，他們考上同一間學校，卻不同班。

　　相距四個樓層的教室位置，一個在最左側，一個在最右邊。原本以為距離會影響這段關係，不料她還是那個依賴自己的女孩，絲毫沒有變。

　　甚至是，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主動搭話，更有時勾手，或者在身後出現嚇人一跳，他就會摸摸她的頭，多麼寵膩。而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就跟以前一樣。

　　這些親暱的舉動，在朋友眼中，他們不僅是青梅竹馬，更像一對情侶。

　　人家說，高中生正逢青春年華的時期，談戀愛很常見，對誰有著單相思更是常態，感情的話題早已充斥整個校園。

　　而他想起來，自己不論做什麼事，都會想到她。看到她開心，他就滿足；知道她傷心，心裡也像卡了魚刺般，好疼。雖然沒有和誰交往過，卻也知道自己陷入戀情。

　　他很高興自己終於察覺這份心情，但朋友卻感到納悶，既然喜歡，他們相處又自然，怎麼就不在一起？

　　他聽聞只是笑笑，說著不急，當朋友就夠了。不過心裡卻明白，自己是最了解她、最適合她的人，而她也不會離開，所以不急著打破關係。再等等，等她發覺，等她在意，就像現在的自己。

　　但他沒想到，過多的餘裕，總要吃虧的。

　　那天是個悶熱的日子。放學的天空突然下起綿綿小雨，身為班長的他因為全校集合晚解散，因此耽誤回家時間。以往，她總是不介意，乖乖站在一樓大廳等他，還會笑著說聲辛苦了。

　　只要看到那張熟悉小臉，他的煩悶就會煙消雲散。

　　可是這次，開會拖了將近四十分鐘，還待在校園裡的學生寥寥無幾。他緊張地看了眼手錶，外頭下著雨，她還在等嗎？

　　急忙奔回教室，卻撞見興致高昂的她跑來，正抱有愧疚的時候，她搶先一步打斷，欣喜地說著自己交男朋友了，還是第一次的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

　　他皮笑肉不笑地認為自己聽錯，直到抬頭的霎那，看見她羞赧中帶著興奮的表情，內心瞬間烏雲罩頂。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表情。

　　心儀的她，有另一半了？而對象竟然不是自己？

　　臉色丕變，唰一下地慘白，和她微紅的小臉形成強大對比。

　　他還釐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沒明白為什麼，內心的春天卻突然降下一道大雷，直搗心窩。

　　好疼。

　　盯著散發出粉紅泡泡的她，他有好多話想問，卻提不起勇氣追尋內幕。暗自背起書包，轉移視線，拉著她進傘，走向家的方向。

　　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擔心地問怎麼了，但他僅是不斷搖頭，苦笑地說有些累，話題便止。

　　實在說不出祝福的話，更是無力接受現在聽到的消息。現在的他，有如已經破裂的人偶，只需輕輕一碰，就會立即碎裂在地，體無完膚。

　　習慣性將她安全送回家後，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是孩童時期的回憶。

　　小小年紀的他已經是她的護花使者，這件事卻被班上男生拿來當笑柄，被說是娘娘腔、膽小鬼。他雖然生氣，卻努力壓下怒火不去理會，因為他是個早熟的孩子，只要不去管，他們自然會膩。

　　但她就不一樣了，看著悶不吭聲的他，反倒大發脾氣，氣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欺負他的那些人。

　　她就像正義使者，四處找那些欺負他的人吵架，甚至打架。

　　雖然制止過，說自己並不在意，但儘管爭到破皮流血，她還是要找對方理論，給他一個清白。說著誰都不能欺負你，對你不利就是我的敵人。

　　他聽完覺得好笑，也非常感動，原來她是這麼在乎他，或許正從這時候開始，他萌生出情意的種子。

　　睜開眼，是一片烏黑的天花板，外頭的雨不斷落下，似乎沒有停止的一刻。

　　思緒拉回現實，沉重感迎面而來。都過去這麼久，才想起第一次悸動的心情。然而，回憶起這些又有什麼意義？能改變什麼？

　　他苦笑，將手放在臉上，擋住雙眼，獨自流下男兒淚。

　　這是失戀的感覺嗎？他第一次體會，那是說不出的苦楚。除了難受，無話可說。

　　不知經過多久，天空又掀起魚肚白，臨近早晨，他緩慢地起身更衣，動作不如從前般麻利。

　　他得振作才行啊，可不能讓她擔心。

　　拍拍臉，深吸幾口氣，才剛打開玄關大門，故作堅強地嶄露笑顏，卻不見她等待的蹤影。

　　原來，她已經先去學校了，和那位學長男友。

　　他再次體會到這個現實，盯著手機上她早先傳來的抱歉訊息，明白一件事──以前為她所做的努力，全是功虧一簣。

　　於是乎，他回了一句話，要她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不必顧慮自己。

　　看著字裡行間看似體諒的話語，他再次苦笑，這是他最後的溫柔。

　　他不會爭奪她的芳心，也不會介入兩人之間，因為他一向是個明事理的人。始終如此，未來也是。

　　自那天起，他便常常獨自行動，一個人上下學，一個人吃午餐，身旁不再有個她。朋友對此十分愕然，又不敢多問什麼，一個個陪在他身邊，去哪總要算他一份。

　　他苦笑，還是很高興認識這群人，只是心裡仍缺一塊，做什麼事都不自然，那是縫補不了的傷。

　　這種狀況持續半年，雖然他們漸行漸遠，但身為鄰居，卻還是有聯絡的時機。好比過年過節，好比辦家庭旅遊的時候，雙方家人都是固定班底，更別說總是感情要好的他們，這次也是必然到場。

　　他從沒想過，以前最期待的兩人會面，現在竟成了最尷尬的相處機會。他居然不知道該如何開話題，傳染給她一樣的窘境。

　　沉默半晌，她率先主動寒暄，他回答的支吾，又硬著頭皮問起她的感情狀況，才知道，原來他們吵架了，正處磨合期。

　　她說，自從交往以來，總有好多不明白的事不斷襲來。好比個性、價值觀、家庭，甚至是中午的午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吵，而這些都是她第一次經歷，常常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看著她道出這些，他不發一語，想著換做自己，絕對會讓她變成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因為他知道她愛吃什麼，知道怎麼做才能討她歡心，他們了解彼此，明明很互補，不是嗎？

　　接著，她說回這次吵架的原因，突然一陣委屈，潸然淚下。他見狀，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理智斷裂，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

　　她嚇了一跳，試圖掙脫，卻逃離不了，被扣在對方胸間，只能梨花帶淚地愣著。

　　再也抑止不住這份感情了，他要全部宣洩出來──30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PZijUpBgh

　　口裡訴說這十幾年對她的情感，說著只要有他，這些事她都不必煩惱，只要她一個點頭，選擇自己，別再受無意義的傷。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唯一一次任性要求。

　　對方沒有反應，他緩緩放開手，卻見她哭得更慘烈。她不斷搖頭，說著自己無法回應，他並不是她想要的人，對不起，她所深愛的，不是他。

　　深愛的人？

　　他感到煩躁，說起愛，沒人比得過自己，既然她沒有意思，那以前那些相處又算什麼？

　　他無法接受，厲聲反駁，說她被對方騙了。畢竟自己可從來不知道，交往前他們能有什麼獨自相處的機會？又怎麼知道那位學長是不是亂槍打鳥？

　　她聽聞，隨著他的不尊重感到生氣，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全是學長的事。由此大吵一架，最後因家人的叫喊而打住。

　　一晚過後，家庭聚會結束，爭吵結果不了了之，從此之後，他們很少見面。他不諒解她的心思，她不理解他的用意，就這樣又過去一年半。

　　秋季到來的高三，正處升學發展的時機。

　　兩人不再聯絡，對於當年被安排到不同的教室位置，他鬆一口氣，也有些感嘆。

　　耳聞她依舊與學長交往，似乎度過磨合期，這件事十足打擊了他。心一橫，他決定專心學習，考取外地大學，默默離開她，離開傷心地。

　　時光匆匆，轉眼間便是五年後。這期間他換了手機、改了信箱，並在國外生活，她不知道，也無法連絡。

　　聰明的他現在正在一家知名事務所上班，生活品質算是不錯──雖然這幾年不時會想起她。更或者，偶爾會有想打電話給她的衝動，但基於不知道該說什麼，往往打消念頭。

　　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為惦記，還是愧疚，總是回味起以前的時光。

　　只知道，她是他的初戀，他的青梅竹馬。

　　不是有這麼一個理論嗎？韋斯特馬克效應，他該相信的，如果一開始不愛上，就好了。

　　看著窗外的一勾峨嵋月，萬萬想不到，他會受一個女孩影響，使自己到改變生活方式的地步。

　　搔搔頭，他從桌上的菸盒中，抽出一支菸點著，在小陽台上抽著，一口又一口。

　　就算喜歡，不是兩情相悅，也沒有意義。

　　他的內心燃起一絲無奈，卻也對這些過程有著感謝。

　　雖然感情是無果，至少她給他帶來的影響，也不全是壞的。

　　若沒有以前，就沒有現在的自己，這是長大後的他所明白的。所以他不後悔，不懊惱當年認識她、接近她，甚至告白。

　　看著星星點亮的月夜，孤寂的內心隨著月光升起，他深怕多想而捻熄菸火，悠悠走進屋內，坐上電腦椅。

　　工作習慣讓他下意識地點起電子信箱查收，才注意到有一封下午寄來的不明來信。

　　好奇心驅使右手移動滑鼠點入，原來是一張喜帖。

　　看向寄信人的位置，熟悉的姓名拼音與生日組合，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名稱──是她。

　　她要結婚了，就在兩週後。

　　信上先表明她對自己的抱歉與問好，說著自己這幾年一直在惦記他，好不容易從朋友間打聽到消息，卻發現他已經到國外生活。接著談到自己的不成熟，害得連畢業典禮他們都無法和好，接連幾次道歉下，最後才說出自己的結婚事宜。

　　她說，雖然這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仍希望他能來參加。婚禮地點辦在老家附近，附件上還有一個圖片檔。

　　滑鼠輕輕一點，才發現是張婚紗照。

　　她笑的甜膩的表情出現在照片中央，身上露肩桃紅色婚紗禮服和臉上的淡妝，他竟不自覺看得入迷。深深體會到她已經脫離清新稚氣的年紀，是個十足美麗的女性。

　　關起信件，他不打算回覆，只思索著該不該就此回老家一趟。

　　一路上陪著她成長、離得最近的人，總是他。但如今，為什麼他們會走到這步田地，形同陌路呢？

　　其實說到底，都是由於自己的感情用事造成的吧？雖然她在信上不斷道歉，但實際上應該是他的問題才對。

　　要不是自己太不成熟，也不會把兩人的氣氛搞得這麼僵，最後落得不歡而散。

　　得不到愛就毀掉一切，實在是太差勁了，現在的他只對這件事感到懊悔。

　　曾經歡笑、哭泣與悲憤的相處時光，如今都昇華成最美好的回憶。她陪伴他走過十八個歲月，酸甜苦辣的青春，已經夠了吧？

　　他笑了笑，又感嘆一番。

　　打開手機，他找尋之前雙方父母為了兩個孩子而創建的群組相簿。30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UAAU5ITCx

　　當時的他們還很要好，每張照片都笑咪咪的，只要有他的畫面，身旁都會有個她。漸漸地，隨著這些相片，回憶也像泡泡似地，一點一滴浮現出來……

　　夜去晨來，日夜交替。當他睜開眼時，只見窗外的麻雀在高唱，一陣冷咧竄進全身，霎時驚醒，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睡倒在客廳的地板上，昨晚還難得做好夢。

　　起身盥洗，收拾東西，不無他想，他開始新的一天。

　　兩週後，在台北某間華麗的宴廳裡，正舉辦一場大型婚禮。

　　她面帶微笑地接受眾人祝福，卻也有些不安，不時地用目光環顧四周，像在找尋誰的身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婚禮已經到達尾聲，來到送客的時候，依舊不見他的蹤影。

　　正當失落感襲上內心，來賓也已經離開得差不多時，一抹身影正往反方向而行，直直朝她走去。

　　嚇了一跳，只見他氣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淡淡說了一句要幸福啊。

　　好多千言萬語都來不及表達，她的熱淚最先滾滾落下，摀著唇，她硬是露出笑容，要他等一下，接著拉起裙襬就往新娘準備室跑去。

　　再次回來時，她的手裡已經有著一束白色捧花。

　　她遞給對方，哭花的臉上露出了這場婚宴中最為燦爛的笑容。

　　她說，最希望他能獲得幸福，所以這束花他一定要收下，這是她親手種植的。

　　接過手，芬芳香味竄入鼻間，看了看，那是純白色的蝴蝶蘭，是友誼、是愛情。

　　他不禁握緊，這次是徹底輸了，心服口服。

　　一個箭步上前，輕輕在她臉上一吻，最後一次了，如此親暱的動作，最後的祝福。

　　露出真心的微笑，他寵溺地拭去她的淚水，開玩笑地說著我可是妳的青梅竹馬，怎麼可能只有妳一個人獲得幸福啊，笨蛋。

　　是阿，像是說給自己聽，他不想再讓她擔心，甚至愧疚了。

　　自己明明已經是她最特別的人──青梅竹馬，可不是嗎？無可取代的存在。

　　看著她嫁人而面露快樂的模樣，這不就是他所希望的幸福嗎？只要她開心，他就滿足，一直都是，始終如一。

　　所以他一定要在最近的距離，守護她，因為他可是騎士，她唯一的騎士。

　　再次與她道別，回程途中，比起失戀，他心裡有的是更多的踏實。

　　被蝴蝶蘭的芬芳所圍繞的汽車中，他知道，他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也是最親密的親梅竹馬、安心的依靠，這是永遠不變的事實，他們誰也不會忘。

　　那麼，就讓這束花繼續綻放吧！在彼此心中，無數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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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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