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愛情故事》 - 〈失學少女〉

　　在警政署的局長室，一位快四十歲的男子背對刺眼陽光，從容坐在顏色已經剝落的黑色皮椅上。

　　室內的冷氣又故障了。

　　處於30度高溫的夏季，窗外連續不斷的蟬鳴與蛙叫，路上人聲鼎沸，實在讓人難以靜下心做事。但男人對此毫無反應，趁著看公文之餘，朝木桌邊的相框望去，不自覺伸手輕撫，露出淡淡微笑，若有所思。

　　裡頭是一張親暱的兩人合照。

　　年輕少女笑容滿面地勾著男人的臂膀，落落大方比出勝利姿勢，男人靦腆地不知該作何表情，半蹲著身子拍下的。

　　想起她的面容，霎時之間，微笑轉為嘆息。在那聲感嘆中，只有無奈，還有一絲無法訴盡的甜蜜。

　　不知不覺，他們相識也過了十幾年。

　　當年，也是酷暑的季節，熱到無法思考的夏日，他正從警大二技畢業。

　　沒有機會享受青春和暑假，他被分配到其他縣市的警察分局，從此跳入職場。

　　那時只是不知世事的毛頭小子，因為嚮往，他努力跟學長學習。不到幾個月，他的上進心馬上就讓不少人看好，抱持著一股熱誠，他不偏不倚走在大家羨慕的正道上。

　　──直到，遇見與他相反的她之後。

　　第一次接觸，是夜深人靜的風俗場所。那張稚嫩臉龐一看就知道是未成年，不但沒有那年紀該有的羞怯跟不安，還熟練地捧著笑臉，坐在高腳椅上和一群成年人談笑風生。

　　而她身上的高中校服毫不遮掩，就怕別人不知道她在哪就讀。四周沒有人制止這件事，她輕而易舉就融入這裡，還自然地替人斟酒。

　　遠遠看著，一言一行如此充滿嬌媚、簡單，卻熟練地收買人心。

　　真奇怪，這年紀的孩子應該在家睡覺，而她居然身處滿是成年人的世界，和色慾薰心的傢伙們有說有笑。

　　甚至，居然能在警察上門時，把他們當客人，揮手吆呼？

　　該說膽識過人，還是見過太多世面？

　　他發覺自己經歷尚淺，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完全無法理解。

　　學長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到她，怒氣沖沖上前揮開圍在她身邊的酒鬼們，劈頭罵她怎麼又在這裡，不要不懂得保護自己，這類她已經聽膩了的話。

　　當作耳邊風，她噘著嘴一言不發，可伶俐的雙眸轉呀轉的，最後定在學長身後的他。

　　擺出厭倦的臭臉在下一秒恢復精神，好似找到感興趣的玩具。她不顧教育宣導還在繼續，步步接近，以最近的距離勾上他的脖子，在耳邊吹氣。

　　他嚇一跳，身體往後縮去，雙腳絆了一下，跌倒出包。這幕被她抓個正著，捧腹大笑。

　　當他莫名成為酒店笑柄，羞恥心深深烙印這次的黑歷史，內心暗忖實在不願再與她相見。

　　熟料，距離第一次見面才過一個月，那位小妹妹居然又出現在眼前！

　　然而這次，他沒想到他們會在這種情況下碰面。

　　剛入夜的雨天，他值勤完，拉鬆領帶的衣領微微敞開，露出分明的鎖骨。

　　還沒來得及換下制服，他便一手握著傘，步履蹣跚地走在人行道上，汗如雨下。

　　一絲微風都感受不到，只有細雨不間斷地滴落，夾雜著討厭的潮濕味，就和他的心情一樣糟，這種天氣最讓人沒轍。

　　莫可奈何地加快腳步，本該一晃而過的巷弄，忽然一陣碰撞，頓時吸引他的注意力。

　　什麼聲音？

　　力道不輕，不是單純的東西落下……循聲而去，暗巷之中，卻發覺是她！

　　她一人臥坐在牆邊，落魄地任由雨水澆淋。仔細一瞧，嘴角還噙著血，和上個月相比，模樣截然不同。

　　想也不想，正義感使然，他邁步上前。

　　她的世界不再落雨。女孩抬起頭，原來是他替自己擋下一切。

　　她有些訝然，又在瞬間抹消，顧不得其他，只是起身，不問也不說，滄浪離去。

　　他急忙拉住手，往自己的傘帶去，問著怎麼了，但她不領情，只說不小心跌倒。

　　話中有鬼。

　　好端端的人，沒事會在巷子裡跌倒？還一臉狼狽滿身是傷？

　　他本想戳破謊言，直到發現她的眼裡並沒有起初遇見時的和善，反倒帶著防備瞪視他，好似要他別多管閒事，他才作罷不說。

　　可是，他並沒有因此鬆手，反而握得更緊。身上的傷是要救的，而她哪敵得過一個大男人的力氣？傷口隱隱作痛，她更難以掙脫。

　　僵持幾分鐘，她妥協不反抗，相對的半句話也不吭，默默站在傘中，就和人形立牌一樣。

　　這種時候倒變回孩子倔強起來了！

　　他知道，再開口詢問都是無果，索性先找地方避雨，剩下的之後再談。

　　一前一後，兩人走進附近一棟社區大樓，目的地是五樓──這是他為了獨當一面特地從家裡搬出，事先選定的小雅房。

　　身為一位以工作為重的獨居男子，生活只有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所謂打掃，他只有一個月做一次。

　　而今天，正是家裡最亂的一天。他備感尷尬，趕緊簡單收拾散落四周的衣物，在衣櫃中找出一套乾淨的給她。她也不避諱，乖乖到浴室更衣。

　　好不容易鬆一口氣。這時，冷靜下來的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件不得了的事──他怎麼能在晚上帶一位未成年少女回家啊？而且還讓她洗澡？

　　要是被誰看見，難保有人會相信他的話。如果導致這份工作不保，他的夢想不就要落空了？

　　為了一個陌生女孩，值得嗎？

　　千思萬想，他陷入危機之中，腦子是天人交戰。

　　大門開了又關，她已經洗好身子出來了。

　　身上穿著他大學時期的T-shirt與短褲，因為尺寸並不合身，鬆垮垮的，一頭秀髮帶著濕氣……這種狀況怎麼說都很容易被誤會，甚至越描越黑吧！

　　他在內心發出一長串哀嚎，或許是自暴自棄，最後選擇以她為重，叫近身邊遞給她一隻吹風機。

　　可她不接過手，再次露出笑咪咪的面容，任性地要他幫忙。

　　真是人小鬼大。

　　他沒有兄弟姊妹，個性善良耿直，不知道如何招架，只好照做。

　　反正再怎麼樣，她也只有今晚可以嬌縱。

　　接下來的時間，不論她為什麼倒在那裡，或如何受傷，他一併沒有問起，僅為她的嘴角上藥，腹部稍作冰敷。

　　見他沒有提問的打算，她卸下心防，不再偽裝。在他家，她就像一名正常不過的青少女，露出最自然的一面。

　　他呢，倒也不是真的放棄，更不是不擔心，口裡說著今天可以讓她待在這，內心盤算該怎麼開口套話。

　　然而，一山還有一山高，她根本是隻披著羊皮的狼。她當作沒事般隨口發問，不是好奇他成為警察的原因，就是問有沒有女朋友，今年幾歲，諸如此類的閒聊，堵住了他的嘴。

　　夜深了，他找不到時機。

　　一晚過後，她悄然離去，他竟不知道。

　　到頭來，什麼線索都沒有，倒是留下更多謎團。

　　當作擔心未成年少女的安危，他在學長姐之間詢問她的事，親自跑到學校或各家酒店，為的就是了解她的身家背景。

　　可是啊，全是白跑一趟。

　　只要聽他有意多問，大家不是勸說不要深入，就是面露恐慌，支支吾吾，亦或根本不認識，逼他打道回府。

　　太神秘了，她真的是高中生嗎？

　　兩年半過去，冬天到了，他仍一無所獲。

　　在這期間，他沒再見過她，漸漸地也不提起。

　　他當做了一場夢，不想繼續追尋沒有結果的幻影，終於下定決心放棄。

　　生活回到正軌。

　　這天，他上完夜班，望著剛落完雪的天空，呼出的熱氣都成為飄渺雲霧，地上雪白一片，好冷的早晨。

　　沿路買了燒酒和小菜，他準備回去享用，美好的心情讓他踏著一路積雪，都不覺得心煩。

　　他還住在那棟別緻雅房。雙腳剛踏出電梯，家門外居然窩著一個人，一個小小又熟悉的人影。

　　他沒有忘記，如同在雨天遇到的那樣，她就坐在那，動也不動。

　　腦迴路差點跟不上視線，他站在電梯口，不敢置信。

　　她抬頭了，第三次見到他。

　　朝他丟出一抹溫暖的微笑，還是那麼美麗動人。他緩步靠近，才發現她又受了傷。

　　領她進入房內，幫她上藥，一年前怎麼做的，現在亦然。

　　唯一不同的是，當她坐在自己身邊吹乾頭髮，他就不當啞巴了，問她這段日子去了哪裡，她到底是誰。

　　兩年多了，他學聰明，盤算著她不答，就要趕她出去。

　　她這次不打算躲藏，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輕描淡寫帶過自己的身世。

　　十四歲被父母賣到酒店，國中也休學了。為了生活她得靠自己招客，社會歷練幾年，卻因為嚮往高中生活，才會買制服送給自己當生日禮物，又碰巧成為地方黑道大哥的地下情人，就這樣了。

　　至於她的傷……

　　摸摸瘀青的臉頰，她笑著說是不聽話造成的，很正常，竟是不在乎的表情。

　　這才不正常，他忍不住感到心疼，輕觸她的臉。

　　既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就不能不管。這可是未成年人啊！

　　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第一次跪在地上懇求拜託，請他別介入。

　　實在不情願，可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權力制止，甚至舉發。

　　心有餘而力不足，早該料到的。當局裡的人都不敢涉入，他就知道事情不單純。

　　逼不得已，他憤恨不平地妥協。

　　當他以為她又會在隔天消失，卻沒料到她從此住進自己的世界。

　　這期間，她向他承諾不再到那些風俗場所，而他相對不問她的事情，讓她留在這裡。

　　兩人達成共識。他們因為同居逐漸了解彼此，他家成為她的避風港，供她學習，包辦吃住。

　　她呢，替無趣的他帶來新鮮跟一些生活照料。他忙於工作的時候，她打掃洗衣，準備飯菜，等他回來；空閒的時候，兩人窩在沙發上看電影，一起讀書學習。

　　更有時候，戴上鴨舌帽，他們就像隨處可見的情侶，在大街閒逛，買上兩人份的生活用品，到公園走走，在河濱賞夕陽。

　　意料之外的展開，他居然會跟不願再見到的人相處融洽，甚至住在一起。

　　然而，愈是了解這個神秘少女，就愈覺得她惹人憐愛。

　　鬼靈精怪的她，放聲大笑時會露出可愛的虎牙，仔細一看左眼角還有顆淚痣，打人的時候力氣很大，害羞則會摀上眼睛，性格其實很膽小，又非常有憐憫心，舉手投足怎麼看都與一般人無異。

　　她既普通卻獨一無二，在他心中掀起陣陣漣漪，甚至一點一滴侵蝕他的人生。

　　但是，現在的她和起初相見有所落差，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心裡不時懷疑，下一秒便否定猜測了，只因為他不想破壞這層關係。

　　有她在身邊，他體會到平穩踏實、細膩的微小幸福。原來人生可以活得這麼簡單特別，好想和她一起維持下去。

　　於是，他笨拙地告白了，她嚇了一跳，可笑得燦爛，他們拍下合照，藉此紀念這天。

　　同時，他也忘了，她從來都不是自由之身。

　　像老夫老妻般生活一陣子後，他決定買個情侶對戒，把她的未來訂下。

　　這天，他照常回家，屋裡卻昏暗一片，以為她去採買東西，苦苦等候，幾個小時過去，她沒有回來。

　　來到房內，桌上留有一封信。

　　他驚覺不妙，急著打開，內容只有簡單幾句話，說著謝謝他至今為止的照料，她想將一切都做個了結，抱歉沒來得及道別就離開，要好好保重身體。

　　潦草的字跡，卻裝載滿滿的離別。

　　他奪門而出，著急地想追回她，可腳尖一頓，那股衝動便停止了。

　　要上哪去找？事到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根本一無所知。

　　他明白，她離開了，再一次，又一次。

　　鼻頭一酸，怎麼了呢？他好久沒有這麼傷心了。情緒陷入深深的悲觀之中，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這是訣別嗎？他們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迷惘許久，也鬱悶很久，最後的最後，或許是逃避現實，他還是不願意接受分離。他期望著，就像當時那樣，某一天又相會。

　　如果等著她，不久後又會出現在眼前吧？他打定主意如此說服自己。

　　重新過上沒有她的日子，一切顯得乏味而孤寂，屋裡的每一角都留下她待過的痕跡，充斥著她的笑聲。

　　可是現在，這間房只剩下死寂。

　　原來一個人生活，是這麼孤單。

　　他體會到她的存在如此重要，自己卻只能無奈地數著月曆發呆。

　　時至今日，十幾年過去，他依舊單身。工作升遷了，房子卻捨不得換——連同這段感情。

　　他的時間自從她離開後便停止，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放棄了，索性好好將她記在心底，不管是生是死。

　　人家說初戀最難忘，恐怕就是這樣吧。

　　寧願抱憾而終，也不願再嘗試其他愛情。可能早在遇上她的時候，某方面也走偏了。

　　暗自苦笑數聲，戒指還好好放在櫃子裡，他依然在等，等一個屬於自己與她的結局。

　　霎時之間，局長事的敲門聲喚回他的回憶。原來是帶頭的警察同仁領著新人來打招呼。

　　他沒有抬眸，敷衍地點頭示意了解，直到對方出了聲，他才驚愕地注目。

　　那張標緻的臉蛋帶有幾處淡淡的傷疤，但也更加成熟。左眼角的淚痣跟笑起來的虎牙，這是他永遠也忘不了的面孔。

　　活潑的她停駐在眼前，噙著笑，淡淡說上一句他日夜思念的話語。

　　我回來了。

　　大家好，我是湋優！

　　謝謝願意閱讀／書籤／愛心《這是個愛情故事》的各位讀者，這次的主題是輟學少女和菜鳥警察有點微妙的愛情故事。

　　本來考慮要不要把女孩回歸的過程寫得更清楚，但考慮到篇幅跟劇情，就決定保留給各位想像了，希望你們會喜歡！

　　那麼我們下個故事再見ヽ(✿ﾟ▽ﾟ)ノ

　　有任何意見、感想，都歡迎告訴我，你的一句話是我進步的動力 (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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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學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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