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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伯牙絕弦》
華燈初上,笑語生香樂音蕩漾;火樹銀花衝破暗夜,邀請嬋娟與之同醉。此時正值秋高月半十五,應與親友團聚,把酒歡顏;但正如月兒盈昃,有人歡聚,有人卻只能孤身暢飲寂寥,由子夜荒涼至破曉……
俞伯牙來到最初相遇的湖邊,發現在湖上划船悠悠的並不是鍾子期,一問之下才知他已去世。
前年相約此時,帶琴赴約,而你卻無聲無息地失約。
一年……再次相遇,卻只能為你上一炷香。
他來到鍾子期的墓前,卸下背於身後的琴,輕撫著那銀白的絲線,曾經他與他與它,在月兒最明的時候,徜徉在高山流水、宛轉流音之中,渾然忘我不知黎明將至;現在少了知音人,那他們彈響醉人的樂曲有何意義?
他悲愴至極,卸下了七弦琴擺於鍾子期墓前,盤坐抬手,玉指擾動琴弦,初散長鎖後索鈴,半輪細膩又如一……他用盡畢生所學,窮盡悽情的音律,彈出他絕無僅有最出色的一次。而後……也不會再有了,是!他將不再彈琴。
待音節落了最後一音,俞伯牙罷手,他已將自己最珍貴的琴藝與鍾子期一同埋葬,這是他僅為一人最浩蕩的送別。
「子期,此生永別,待來生重聚。」語罷,他將七弦琴擺於鍾子期的墓旁,「願他能有榮幸伴你黃泉路上。」
秋風瑟瑟,落葉緋紅悄然落土,送紅塵流浪者遠行。
俞伯牙離開之後,此處一墓碑,一孤琴,杳無生機,原是柔美的商風倏地冷厲,還傳出悠然卻詭譎的琴弦低鳴聲,似乎與俞伯牙的音色有幾分相似,只是更為淒清,好似在訴說無端的拋棄。
《上——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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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猗儺梧桐成滿塵遮覆;由桀驁不馴成寂寞長嘯。無情亦無琴,他人說你有情,而我道你無情。曾予我山高水長,今將我棄之墳前。
萬物皆有情,吸取日月精華的上古梧桐,在中秋月光的照明下,孕育出一小縷精魄,他曾怨恨砍下他的樵夫直到俞伯牙出現,喚醒他對故鄉的記憶,給予他靈魂,讓他心甘情願為他傾盡音色。
原以為可以伴他終老,未料得成了他人的陪葬品。俞伯牙,你好狠心……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那孤寂的情緒,只能一味地鼓動自己的蠶絲,他只是一把琴,只懂得彈奏的琴——款款悲鳴如淒如訴,不捨晝夜的沉淪長思。
行經此地之人,聽到那如鬼魅的悲鳴,心凜身寒,皆不敢靠近,久而久之,以訛話訛之下,已成了坊間相傳的禁地。之後杳無人煙,雜草繁生,更顯得不詳。
日月輪轉,季節交替,又一度秋至,依然是相約的中秋。
俞伯牙再次尋鍾子期,尋一塊墓碑。因些許公事耽擱時辰,夜晚將至,他借宿酒樓,與來自各地的旅客斟酒對飲,閒話家常,聊著聊著,竟然聊到鍾子期的墓地。
「不知從何時起?那兒時常傳出清脆的哭泣聲。」
「哭聲怎麼會清脆?」
「你有所不知呀!那聲音妙哉!妙哉!」
「有多妙你倒是說說呀!」
身為前琴師的俞伯牙,不免對這一番話頗具興趣。
「偺家確定那是哭聲,但是又如琴聲那般優雅、如純淨的玉石碰撞,一聲聲皆如天籟,但由於太過邪門,鮮少人趕近身傾聽。」
似琴聲!俞伯牙一愣一愣,想起之前他留下的七弦琴,莫非便是它?不不不!這太玄乎!又或者是誰彈響了它?也不可能,至今就只有他能馴服七弦琴,於是他又下了一個若是,若是彈響之人是鍾子期?方圓百里,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他……雖然他知道還是不可能,但是難免還是有期待——死而復甦。
時間也不早了,他告別大夥回到客房,抱著複雜的心情就寢,這晚難眠,轉轉反側,他做了一個夢,又或者說回憶。他看在一個貴族的茶會,主人公拿出七弦琴,各路樂師蠢蠢欲動,皆想撥動他熠熠生輝的銀絲,奈何他們就只是一般的樂師,無法參透七弦琴的妙處?讓眾人一度以為主人公只是在譁眾取寵。
直到這把七弦琴輪到俞伯牙手中,他細細撫摸梧桐上的紋路,不禁意地說出一句:「思鄉思鄉……爾也相思。」上古神木,曾生長在至高處,看盡良辰美景,待在這兒,它怎甘心?
至此,記憶成了夢境,一切不再是他熟悉的片段,周遭的景物瞬息千變,而後停在一處高山,夕陽餘暉之下,煙靄山嵐相繞,層層堆砌暖和的色調……這是他看過最美的風景,一切無塵宛若仙境;而在不遠處有一顆樹木,煙波浩渺而看不清全貌,只知他的枝條張揚五爪向四周橫生,顯然是千年累積的生長。
樹枝上,坐著一位幼童,他渾身白淨,就如這遍仙境,而他正看著俞伯牙,眼神哀戚,似乎想說什麼,但是開不了口。
兩相對望,俞伯牙感覺似曾相識,且是那種認識了很久很久,相互知心的朋友。
正當他要開口之時,景色開始瓦解,而他的身體開始向下墬落,與那些碎片一同,他看見那些碎片裡映著一些片段——神木的記憶。
他看著這些記憶,正想拾起一片之時,「轟!」一聲,四周瞬間化作漆黑。
他醒了。
正是清晨,他簡單用了早膳,便起身前往鍾子期的墓地,途中,他想著昨日的夢境,神木以及那孩子……不知不覺到了目的地,他拂開與人同高的雜草,走向墓碑,墓碑完好無缺,七弦琴也還在。
七弦琴!他忽然發現夢裡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正是眼前的七弦琴,他不會記錯的……他與它可共度了半生。
他盤腿而坐,捧起七弦琴,撫過他熟悉的蠶絲,隨著他的觸摸,七弦琴吟詠簡樸的音律,「果然是你。」他遇見了熟人,欣喜之情不言而喻,他將它緊抱懷中,梧桐木原有的紋路,從一而終,不曾改變。
但是他不懂它究竟想表達什麼……為何讓他看見那番情景,歲而抱著琴由裡至外看個仔細,仍然理不清頭緒,而七弦琴始終沉默,讓俞伯牙好生失望,看來一切只是他的遐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將琴放下,在鍾子期的墓前點香祭拜,最後看了一眼他最掛念兩人,「明年再見。」他決定將每年的中秋留給鍾子期以及七弦琴。
而後抱著失落的心情離開。
曲未曾彈起,人先散。七弦琴不懂他為何不再捨他山高水長……他原本期待俞伯牙能像上一度清秋那樣,捨他一曲……
《中——秋去》
七弦琴等待再等待,他記得俞伯牙的那句話:「明年再見。」於是他懂了,就只有中秋之時他才會到來。
他依然低鳴、依然冷清,自顧吟著哀歌,一邊吸取大地精華。由精魄形成至今,正好千年,精魄可化形,梧弦以字行。梧弦時而附在琴裡,時而化作人型撥弄琴弦,好生愜意,但是一切只是他的思想,在他人眼裡是令人畏懼的存在。
有一天,一群人帶著一位道士來到鍾子期的墓地,梧弦遠遠地便看到一行人撥開草叢而來,便馬上附在琴上,觀察來人。
「就是這兒!」一名大漢說著,接著道士在鍾子期的墓旁圍了一圈燭火,藉著陣法與鍾子期的魂魄說話:「怨魂怨魂,莫要束於此地,盡快步入輪迴,方可轉世……
原來他們以為是鍾子期的餘魂在作祟,梧弦就靜靜地看著這位道士能玩出什麼把戲。
道士見冤魂尚有回應便說道:「看來他怨念很深呢!只能出狠招,逼出冤魂。」語罷,舉劍在手心劃出一道血痕,使長劍沾上他的鮮血,「咱們許家道士有一秘術,以沾有咱們一族鮮血的利器,破其宿體,方可逼出魂魄。」他給他人作解釋。
待鮮血沾滿劍身,道士舉劍欲毀墓碑。
梧弦心驚,不行!如果沒有那塊墓碑,俞伯牙何嘗會再來此地?眼看著刀正要落下,梧弦化作人型,抬手,右臂碰觸劍身的一瞬間,鐵化作粉塵消散。
隔著散落的細塵,他看見了道士詭異的微笑,未有驚慌……而後那些落地的粉塵相互交合,形成一條純金色的長繩,撲騰地繞上梧弦,他嚇得想縮回琴裡,但是他發現自己的力量被鎖住了,無法脫離桎梏的情況下,面對這一群人,他感到害怕。
道士見他瑟瑟發抖,倒也不憐惜,施法將他與鍾子期的墓碑綁在一起,繩子緊緊束縛梧弦的身軀,狠厲說道:「終於可現身了!說說你怎麼不肯離去。」
他當然不會說他是那把七弦琴,他怕一說出他們便毀了七弦琴,而他也將不復存在;也不能說他是鍾子期的魂魄,這是無端的嫁禍——於是他選擇什麼都不說……
道士見他如此倔將也不是什麼辦法,於是轉身對眾人說道:「看來只有把這地方封了,否則我不保證這妖孽會做出什麼事來!這事兒就交給我,你們先行散去,在這兒省得給我添亂。」
大夥聽他說得也有道理,便一一退去。
至此,只剩梧弦和許道士,許道士說道:「雖然不知你為何物,但是你超脫自然,就算沒有危及他人性命,還是不能留下你……」此時的許道士言語不再凌厲。
他的改變梧弦看在眼裡,也知道他說得道理,但是……俞伯牙,他很想很想他……
許道士見他還是不說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說道:「你以及村民,抱歉我選擇的不是你,但是我會給你時間,如若願意離去,便搖動鈴鐺。」語末,將一枚銅鈴交與梧弦,而後在此處設下封印,離去。
梧弦是不可能搖響那枚鈴鐺的,他只想好好守住與俞伯牙每年唯一一次的相見。
一天、兩天……不論大雨滂沱、艷陽高照、大風呼嘯……一次次皆是摧殘梧弦嬌弱的形體,他化為人型的時間不長,法力也未穩實,梧弦的魂魄更是每況愈下,可能他會就此消失,即使是上古神木也敵不過歲月以及侵蝕。
他天天撐著疲憊的身軀,強忍著風吹雨打的疼痛,只要再撐幾個月,就到了他朝朝暮暮的中秋,到那時他將可以第一次與俞伯牙說上話,他想告訴他:可否為他彈上一曲?他就只有這個希冀……
奈何有時即使盡了人事,天命未嘗可轉變,梧弦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形體還是崩落,「噹!」銅鈴掉落草地,聲響淒清悠遠。雖然如願掙脫束縛回到琴裡,但此時的他猶如新生的精魄,只有意識。
他可有很多個千年,但俞伯牙只有一個百年,錯過終將錯過……
《下——爾我思長》
鈴鐺的聲響透過幾里傳給了許道士,那是他特製的鈴鐺,以法術讓聲響傳遠,且只有他一人可以聽見。
聲音一想起他立即趕了過去,本以為這縷幽魂已參悟,結果是最壞的結果,他默默撿起鈴鐺說道:「你這是何苦?」執念真是可怕,竟然落得只留一魄。
「罷了!罷了!這是你的選擇,我無權干涉。」且他也除去了村民的恐懼,算不失眾望,也就撇下這塊墓地,瀟灑離去。
千秋歲月,紅塵流淌,蔥綠悄然褪去,染一層丹紅蕭瑟,捲一席秋色連波,又是俞伯牙許下承諾的那日。梧弦無法現形,亦不能托夢,只能靜靜地在琴裡看著他思念的那人,縱然懷有千言萬語,只能化作無言的凝視,卻也只是他人眼中隨意掃過的萬物之一。
俞伯牙如常帶了些許東西祭拜鍾子期,而後斟滿兩杯酒,一杯擺於墓碑前,另一杯握在手裡,喃喃說著:「子期呀子期,我已經聽說了……」他從客棧聽聞有關許道士作法之事。
「你無須如此,我很好,你安心的去吧!」說完,把酒一飲而盡。
梧弦不明白,為何眾人都以為他是鍾子期的魂魄?有誰可曾想過他呢?就連眼前的俞伯牙也不相信吧?所以他只能無聲的吶喊、無聲的目送俞伯牙離去。
年復一年,梧弦看著日漸老去的俞伯牙,心裡鬧得慌,他日日月月凝神,努力地吸取天地精華,望能趕上俞伯牙剩下的年華。他抱著這個希冀日夜精進,奈何能力局限,或者說他何德何能千年修行以幾十年修得?
他不知道俞伯牙還可以活多久?但他知道俞伯牙的身體撐不了多久,有一天俞伯牙較以往待得來得久,他坐在墓前,撫上鍾子期的墓碑說道:「子期,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去陪你了。」此時的俞伯牙滿臉風霜,白絲虯髯難分。
這是梧弦最害怕的一句話,意指誰也不知他的死期,但是冥冥之中梧弦有預感,俞伯牙陽壽將盡,可能是明年、亦可是今日。
這個想法一閃過梧弦腦海,他便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他只積德得一百年的精氣,也算什麼事皆做不了。眼看著俞伯牙又要離去,此行興許是永別。
梧弦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一昧地在琴裡吶喊,此次他喊盡了所有,痛側心扉的哭喊:「俞伯牙求求你再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求求你不要走!你可還記得你的七弦琴、可還記得相遇的那一天!」
「俞伯牙!俞伯牙!俞伯牙!」他使勁地喊,想著有什麼方法可以引起俞伯牙側目……有了!斷弦。梧弦用蓄積的法力弄斷琴弦,但因他便是七弦琴本身,疼痛感席捲身心。
「叮!」一聲,清雅高亢飄進俞伯牙心坎,如在大漠裡,偶然望見湧泉,滋潤乾渴已久的心靈。
俞伯牙頓時停下腳步,回眸,視線落在七弦琴。
梧弦驚詫,俞伯牙回頭了!但是他只是看了一下便又轉身,梧弦再次慌了,想起讓俞伯牙回頭的原因……於是,「噹!」他又自斷一弦。
俞伯牙又停下了,沒有回頭,但是滿懷疑惑地又向前走了,「鏘——」弦又斷了,這次俞伯牙停在原地,站了半刻之久,才挪動步伐,果不其然,「叮——」這下他確定了弦斷與他有所關聯。
他走回鍾子期墓前,盤腿而坐,將七弦琴置於腿上,靜靜地看著他,「你不希望我走?」你在想什麼?他的思緒回到了鍾子期逝去次年、被他遺忘的那場夢境,夢裡的幼童眼神哀怨,而此處的七弦琴不捨他離去,斷弦以明志,而他還想到另一個意涵,若無知音何必留下音色?正如他之前遺棄七弦琴……
他懂了!同時也鑄下大錯,他只顧得黯然神傷,好似這世間沒有什麼值得他在意一般,醉生夢死等著生命終了,忘了他還有一個知心的朋友,而虛度了下半輩子,他真是傻!
「對不起……讓你孤單如此久,你會生我的氣嗎?」他以枯老的指節,感受滄桑的樹紋。而後抬起雙手,手腕弓起,深吸一口氣,在吐氣之時雙手落下……
是他們倆熟悉的音色,即使只有三弦,俞伯牙卻彈得比之前任何一曲來得風華絕代,不再是高山流水,而是他與七弦琴的對話,這是他們首次對談,心有靈犀並非他人所懂。
音色或高或低、或長或短,皆成了他們的語言。
「你氣我當初遺棄嗎?」
「不氣,且你想起我了。」
「對不起讓你等了太久。」
「不久,我只怕你將我遺忘。」
俞伯牙繼續彈著,沉醉在他兩的對話,因此未注意到鍾子期的墓碑上坐著他夢裡出現的幼童。
原本只剩一魄的梧弦,在七弦琴彈響的那一霎挪,散落在四處的魂魄頓時甦醒,他們是七弦琴的意念,只認得俞伯牙的音色,因此尋音而來,得以成形。
梧弦就這樣看著彈琴的俞伯牙,不出聲、不打擾,他只想好好記下俞伯牙每一段音律,專為他而彈的音律。
秋月寒江,清花遺香,曲調錚鏦催人神往;人琴合一,相知相惜,不枉來此於心銘記。無奈曲有終,只能於心留下良辰美景——俞伯牙捻去最後一調,琴音綿遠,長去而無聲。
心願已了才是可怕,因為這世上不再直得留念。梧弦在聽完這曲之後,悄然離去,同時七弦琴的琴身陡然斷裂,琴絲崩不住,亦斷然。看著殘壞的七弦琴,俞伯牙覺得好累好累,忍不住睡意,便抱著七弦琴睡下,如此安詳、這是他覺得最舒適的一覺,若似長眠。
《番外——同行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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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
彼岸花開,色濃葉青,茫茫霧靄虛渺,卻不見黑白無常、不見孟婆……空蕩一片,連信差也悄然無蹤,全府作業停擺,這讓在冥王殿的冥王很是著急,便招來老飛越冥府各處的朱雀問話:「今日是怎麼回事?」
朱雀答:「今日鬼門關來了一對魂魄——老者攜一幼童,在黃泉路上彈琴賣藝討紙錢,眾人皆被琴聲迷得神魂顛倒,哪有心為冥府效勞?」語罷,震羽忒楞,逍遙去了。
冥王默默翻開生死簿,悄然一笑,「該會一會此人。」烙下此句話,冥王放下生死簿前往黃泉。
窗外草原上熒熒光點緩緩飄蕩,恰如星河;颸颸涼風吹得青草卉翕卉翕,一不留神便把熒光吹入屋內落在生死簿鐵畫銀鉤紅赭色的字上——俞伯牙、梧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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