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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處咖啡廳角落位置的卡座裡,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挺直背脊,白晢的臉蛋上,烏黑雙眸因憤怒而圓睜。對面的男人五十出頭,黝黑的臉上盡是愧疚,他似是無法面對女人的視線,於是沉沉低下頭。
「抱歉,伊雪......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已經無法修補了,拖著對你我也沒好處......為了英正好,我希望你可以趕快簽署離婚協議書......」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被稱作伊雪的女人尖聲回應,「但是我真不想被你這種做事優柔寡斷的家伙斥責我做事不夠效率,好像做錯事的人是我!說到底,是你在外面玩女人哦,還打算讓人家做你第三任老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多少斤兩......」
伊雪的聲音逐漸低下來,她察覺周圍客人的視線都往自己身上聚集,餐廳裡彌漫著一股八卦的氣息,讓她覺得自己恍若一個跳樑小丑,而且她越說越想哭,眼眶都紅了。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條低調的小黑裙,滿懷期待地趕赴這家咖啡廳,並非要聽他催促自己簽署離婚協議書,而是期盼他收回他狠心的話,再度拾起他對自己的承諾——疼愛並照顧她一輩子。她明明做得很好了,努力維持苗條的身段,花樣百出地准備每一天的晚餐,對他前任留下來的兒子關懷備至......可是為什麼他還要出去玩女人?男人都這麼賤嗎?
伊雪咬咬下嘴唇,揚起臉龐,把所有委屈和淚水都隱忍起來,伸手甩了對面怯懦的男人一巴掌,故作堅強地轉身離開。
幾天之後的早上,被一陣冰冷的門鈴聲吵醒後,伊雪悲哀地環顧房間四周——自從他和他兒子搬離這裡後,醒來時獨自一人的孤獨總讓她疑心周圍的東西都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位置。最後,她嘆了一口氣,抓起旁邊的睡袍套上,便走去開門。
看到幾個嚴肅的男人,用鷹般銳利的目光打量自己,伊雪愣住了。
帶頭的風衣男子亮出自己的警官證。
「你好,伊雪小姐,我們是隸屬X警署的警察,現懷疑你和一宗謀殺案有關,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開......開玩笑吧?伊雪困難地眨了好幾下眼睛。
審訊室裡,伊雪背靠椅子,環抱著雙臂,臉上的淚痕若隱若現。她深深吐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剛才警察說什麼?——「我們在Y道小巷裡發現了你丈夫的遺體。他死因有點詭異,我們在他脖子上發現了成對的圓形穿刺傷,並且經過初步推斷,他體內血液被放光一大半......」
那時候她想輕松調侃警察應該去捉吸血鬼而不是自己時,淚水滾滾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心裡某處地方因為相信對方而迅速分崩離析,化作一顆顆淚珠逃離。那個壞男人竟然就這樣死了,也太不真實了吧!
「請問昨晚7時到11時,你在哪裡?」風衣男說。
伊雪回過神來:「我在自己家裡。」
「有沒有任何人證明?」
「當然沒有。我剛被心愛的男人拋棄,哪裡會有什麼社交活動!」
「是的,所以你有很明確的動機去殺了他,因為他深深傷害了你。你不斷反思自己哪裡做得不好,但是你確信問題不出於自己身上;是對方背叛了你,出去找女人,而且還強迫你離婚,你受不了這種侮辱。」風衣男再次毫不保留地將懷疑的視線投在她身上。
「我是很恨他,」伊雪惡狠狠地回瞪,「可是我不會為一個出軌的男人毀了自己一生。」
「請你看看這張圖片。」對方把一張紙推到伊雪面前,照片略顯模糊,只見一個戴著黑帽黑衣的人邁步走過一道門,伊雪並不陌生,那個地方對著可以到達公寓後門的樓梯。
「接下來你該不會就要告訴我,這是監控攝像頭所拍下的圖吧?」
「如果現在告訴你,他並沒有外遇,你會不會很後悔?」對方繼續問。
「什麼?」
「據情報而言,這只是讓你同意離婚的理由,他還把身家的一半當作給你的精神損害賠償。」
「這......不可能,我還曾經看見他和別的女人進入酒店。」
「廉價演員不難找。」
「不......為什麼——」伊雪用雙手掩住臉龐,「騙人的吧,那他為什麼要跟我離婚?」
一陣沉默。
「我不知道。」對方翻閱資料傳來的紙頁摩擦聲冷若冰霜,直刺伊雪心房。真無情的回答,她放下手重新充滿戒備地盯視著對方,對方卻毫不在乎地問:「你和被害人兒子英正的關係如何?」
伊雪不滿地蹙起眉頭說:「這關英正什麼事?你們警察腦袋裡除了懷疑還裝什麼,嘖。」
「請正面回答。」
「切,好吧......但我可以肯定告訴你,英正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他是個好孩子。」
「十年前,我剛跟那個男人在一起,那時候我還相當年輕呢。我滿懷熱情,想著盡早嫁給他,體驗成為一個妻子的責任,而唯一阻撓我的問題是英正。因為母親的病逝,英正大受打擊,變成了一隻刺猬,見人就扎。他將黑暗和傷痛鬱積在心裡,很頑固地拒絕別人幫助他,那個男人自然很擔心。而我,作為後母,當然私心成為那個幫助英正走出陰影的人,讓那個男人更加愛我。」
「刺猬雖然滿身是刺,很難搞,可一旦能觸碰到腹部最柔軟之處,收穫或許會出乎意料地好。如何入手呢?我知道英正在學校里被人欺凌,別人罵他是個沒媽媽的孤兒,罵他沒家教,英正若還擊只會遭受更嚴重的拳打腳踢。他所有的傷痛與疤痕,我都知道,不過我假裝毫不知情,我只是每天笑臉相迎,為他準備豐富的三餐,對他噓寒問暖,盡力成為他理想的母親。不需要立馬幫助他,他不會珍視,或許還會罵我多管閒事——我需要做的是等待,用溫情等待他內化我成為他再也無法獨自承受一切時第一想要依靠的人。就連那個男人也無法做到。」
「我的策略是成功的,有一天他卸除心防崩潰大哭,自動告訴了我一切,這就是我的機會,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抱住了他。如果一個有心事的孩子推開你,你只需要把他抱得更緊,因為體溫可以融化彼此的隔閡。之後我正式投訴了那間學校,幫英正轉校,承諾他我絕對不許任何人再傷害他,那時我就知道我正式成為了那孩子生活的一部分。我承認我起初挺自私的,但相處的過程中,我發現英正是個很陽光的孩子,我也很喜歡他的懂事......在他十五歲那年,我送了他一條銀項鏈作為他的生日禮物,他到現在都還戴著——我和英正的關係很好,至少我成功取代了他親生母親的地位。」
說罷,伊雪流露出一個勝利與驕傲相融的美麗笑容。
對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我還真低估你對孩子的影響力。」他狡黠一笑。
笑容驀地消失......伊雪咬咬下嘴唇,腦子裡再次浮現了一些畫面。
「我又想到了一些東西,或許對這件案子有幫助。」伊雪觀察著對方的反應,「我一兩個月前就感覺有人跟蹤我,我記得跟蹤開始的時間和我開始在義工服務中心當義工的時間差不遠......喂,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是說真的。我每周六會去做義工,比較晚回家。大概兩周前,我為了快點回家,就抄小路走,結果聽到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只大手突然就抓住我肩膀,另一隻手則用力扯著我的頭髮,把我往後拖,我又怕又疼,根本沒辦法思考......」
「哦?」
「你當聽故事啊!拜托你們稍微對小事上點心吧,就是因為你們只想負責大案子,每天那麼多的失蹤案最後都無疾而終。」伊雪說,「我很幸運沒有成為失蹤人口,因為英正那時候剛好在趕大學論文,他是進修心理學的——你們也查到了吧,每天都比較晚回家,走小巷時發現我被人拽著走,便救了我。我記得英正救我時,我看到了那個怪人的手臂,上面有很奇怪的紋身,像是什麼魔法符文之類的玩意。」
伊雪看對方好像沒什麼反應,不忿地說:「既然我有嫌疑,那麼那家伙也有嫌疑!要是你們對我有偏見而放走一條重要線索,我會很看不起你們。」
...... ......
伊雪坐在白色車子上,凝視著專心駕車的英正說:「不好意思呢,要讓你來保釋我,都怪媽媽沒用,沒了老公,還要被當成嫌疑犯......」
坐在駕駛位上的年輕男人其實和他的名字很相符——英氣硬朗的外表,健康的小麥色皮膚讓他看起來正義感十足。此刻,雙唇緊抿成一條線的英正讓伊雪覺得他嚴肅得不近人情。
「你知道的吧,你不是我真正的媽媽。」
伊雪驚訝地看著他,隨後移眸瞥到他脖子上,長年戴在脖子上的銀項鏈沒有了。她無力地垂下頭,感覺胸口又被多刺了幾刀,竟然連英正也不相信自己是無辜的。
「找你來保釋我這舉動已經讓你很為難了吧,你隨意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就好,我不願意讓英正你繼續為難。」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英正慌亂地瞥了她一眼,把車停到最近的路邊。停好車之後,他把頭深埋進放在方向盤的兩手之間,兩肩微微顫抖,喉嚨像波浪般上下起伏。
「不......我只是很難相信,到現在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爸爸死了......而你竟被當成嫌疑人......我的人生裡還能有什麼荒唐事啊!」他聲音低沉顫抖。
看到英正那麼難過,伊雪感到抱歉又內疚,她輕輕把手搭在英正的肩膀上,英正停止了顫抖。她深吸一口氣,溫柔地對英正說:「不要擔心。我一定會找到辦法證明自己是無辜的,讓案子落幕。對了,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的話嗎?我一定會保護英正你的,就算你爸爸不在了。」
三天後的傍晚時分,伊雪收到警察電話,說真凶已經找到了。
據警方所說,今天早上有人在海邊發現一具被水泡過的屍體,那人報警了,並稱屍體的左臂有很玄妙的紋身。警方循此調查,找到了死者的住址。在其住屋裡,發現了很多進行黑魔法儀式的道具,並且找到一對犬齒和大孔徑穿刺針,可能是模仿吸血鬼齒痕和放血所用。調查所知,死者大學時修讀醫科,曾在停屍房工作,想偷取犬齒很簡單。決定性的證據是在冰箱裡發現了幾包血袋,十之八九可以即場確定是屬於誰的。至於他投海自盡,估計是畏罪自殺。
伊雪放下手機,開始放聲大笑,尖銳的笑聲傳遍空寂的房子。實在太好笑了,伊雪笑得眼角的笑紋都出來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沒力為止,便是滑落在地。淚水奪眶而出,離開臉龐,沾濕地板。
「搞什麼,竟然那麼簡單就結案了?」她呢喃,「你可是連第三任老婆都找好的人哦,為什麼會那麼簡單就死掉?太好笑了吧!太好笑了,哈哈哈......」
伊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房間,倒到床上,將一個抱枕抱在懷中。「混蛋!」她低聲咒罵。
伊雪把握了在少女姿態和成熟心態之間完美的平衡,她既能像少女般純真直言,也懂得承擔社會責任,對於洞察他人不為人知的一面也有很好的直覺。只不過,最近發生的事讓她的直覺遲鈍了,現在腦子難得有點放空,她立馬想到當日在咖啡廳的事有點奇怪。
既然他沒有外遇,干嘛要跟自己離婚?而且還催促自己盡快辦好離婚協議書......就像這事情不趕快辦好不行。他應該知道,只要不跟自己聯絡,那麼自己就會因為所謂的自尊心而簽下離婚協議書,還故意「敲詐」他一筆——好吧,他也準備好了。
他到底是在想什麼啊?伊雪惱怒地叫了一聲,想到此案已經終結,她閉上眼睛想要好好睡一覺,這幾天她真的挺累的。
不知過了多久,伊雪感覺臉龐上有一股干燥溫暖的觸感,好像有人在來回撫摸她的臉龐。她微微張開眼睛,靜待幾秒適應黑暗,然後她完全睜開眼睛往床邊看去。幽冥中,有一雙狼一般的眼眸從上而下凝視著她。一股毛骨悚然之感爬滿伊雪全身,僵住了她,就連尖叫也無法從喉嚨裡抵達唇邊。
左側薄紗窗簾透進來的月光,讓旁邊黑影脖子上的雪花吊墜銀項鏈泛著銀光。
「英......英正?」
「嗯,抱歉,把你吵醒了呢,」英正坐在床邊,曲起的手指依然輕撫著伊雪的臉龐,后下滑歇在伊雪唇邊,「我明明只想安靜地看著你的睡顏。」
伊雪無法抑制身體的顫抖。腦袋卻反常地運轉中,把這幾天的事情都連接起來。或許,她也早就隱隱察覺。
看著伊雪的英正,左手握住雪花吊墜項鏈,在月光下,他露出森白的牙齒對她微笑。
「我也想保護你。終於......把想要傷害你的人都鏟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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