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厚重的遲鈍的，雜亂的黏稠的神秘的。把所有水彩混在一起，乾燥後刮下粉末撒在泡沫裡，差不多就是這座小鎮的外貌。小鎮霧氣繚繞，衣服長年吸飽水氣，家具在看不見的角落發霉，連人也纏繞一股說不清的潮濕。
我這年紀的男孩子大多充斥著汗味，女孩子幾乎是多汁水果的氣味。有人在自己身上噴灑幾乎能擰出水的香氣，也有人還留著前一晚食物油膩的味道。我呢，是討人厭的，陰暗倉庫的氣味。那種厚厚的灰塵黏在雜物表面，好像某處起了霉斑的氣味。說我個性陰暗也行，畢竟是我自己提出的看法。事實上，誰也沒特別在乎這件事。小鎮的人早習慣濕氣帶來的氣味了。
我無法理解，怎麼有人受得了這座小鎮。每次呼吸都沉重無比，各式各樣、
認得不認得的霉，悄悄入侵生活版圖，哪天肺都長出白毛，淹沒口鼻都不奇怪。與其說人類與水氣同存，不如說小鎮總被黏膩的濕意監視著。
總是獨自上下課的我，非常喜歡一大早出門。霧氣未散去的早晨，我能被包裹其中。白茫茫的視線裡，唯有腳下堅實的地面擁有真實感，連早餐店的老闆都像來自未知世界的一雙手。我唯一喜歡小鎮這點，只因霧氣彷彿將我帶至異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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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這座小鎮察覺到我的異心，還是迷茫白霧裡掩藏某種東西？最近上學，總感受到若有似無的視線。那一顆一顆舔過背脊上雞皮疙瘩般的目光，讓人想起無禮男子盯著女性看時黏答答的眼神。朦朧的霧中，我也說不上是不是自我意識過盛。
為了洗去心中強烈的不安，我稍稍延後上學的時間。令人不快的是，霧氣竟越來越晚消失。姑且被託管教室鑰匙的我，太晚到校會造成同學和警衛的困擾，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依舊是霧氣濃重的一天，交通號誌只剩暈開的顏色。這麼差的視野很容易出交通意外。入學時，校方便將兩枚發亮別針隨校服發放給學生，規定學生在上學路上與歸途都要在胸前背後別上。那種刺眼，閃爍個不停又顏色俗艷的別針雖然討厭，但為了安全也只能妥協。
大部分的學生都把別針扣在書包的揹帶上，側背包設計正好能讓兩枚別針落在前後，省去拆裝別針的麻煩。剛入學時我還老實的別在制服上，結果不小心和制服一起扔進洗衣機了。那兩枚別針沒的補發，所以我現在的別針是自己買的星星造型。並不是刻意選擇，只是書局裡找不到更樸素的款式了。也被人背後說過是愛花俏，故意把別針弄壞云云。
結果現在多的是把書包裝飾成霓虹燈招牌似的人，我的星星別針反到不起眼了。也不知是出於不想撞衫的心情，或是……總而言之，書包揹帶上前後各一枚的綠色星星別針算是我的個人特色。
揹起沉重的書包，我走出家門。
白棉包裹建築，薄紗掩去遠方的道路。每棟房子彷彿躲在霧氣裡不斷上無限延伸，給人沉重的壓迫感。這份壓抑或許也歸功於緊黏身上，隨著呼吸和動作拉出痕跡的濃重水氣。清晨拍到臉上的霧氣應該令人感到清涼，現在卻和身上的汗糊成一塊。是因為夏天腳步近了？難道夏天霧氣不應該散的更早嗎？
我用手背抹一抹濕淋淋的額頭，抬頭看在霧中暈開的路燈。雖然有些模糊，但這點點光明是一片迷茫中的路標，即便白天小鎮也不會輕易關掉路燈。我家位在七拐八拐的小巷子裡，偶爾有住戶的車經過。為了避免駕駛看不清而撞到我，也為了方便辨識道路，我盡可能貼著建築物前進。
走過粉色瓷磚的連棟透天後要左轉，之後遇到綠白磁磚相間的公寓要右轉。也沒特意去記，但身體自然而然地把走過十幾年的道路刻劃進骨子裡。走在路上，腦袋也下意識替沿途地標排起順序。只要經過一排長滿裂紋的老房子，看到磚紅的人行道就到大馬路了。那裡路面廣，壓迫感沒那麼重，也比較不用擔心被車撞到。
或許是緊密排列的建築擋住了風，巷子內霧氣格外地重。如果可以，我並不想碰觸累積幾十年污漬的建築物外牆。但在濃霧中，手貼牆面前進方為上策。
牆面冰涼，用手劃過油漆和磁磚還會滑下水珠。即便這兒長年霧氣繚繞，今早的濃霧程度也絕非尋常，哪怕熟悉的巷子也變得陌生。明明憑著時間推算早該走到拐彎處，小徑卻往迷霧無盡延伸。莫非霧氣也影響了方向感和距離感？
「一定是因為得扶著牆走路，所以走比較慢。」我說服自己。
隨便下定論的我加快腳步，只想脫離這迷宮般曲折的小巷。指尖順著牆面粗糙的裂痕，終於把我引導到看見巷口燈光的地方。燈光下那片模糊的磚紅色使我鬆了口氣。
──然後，無形的某種東西爬上我的背脊。
錯覺。肯定是錯覺。霧氣濃重時，不總會覺得自己下一步就要撞上什麼嗎？關上燈時，不總覺得有什麼注視自己嗎？一切肯定是雙眼看不見的恐懼心理帶來的妄想。
不可能有人看著我。清晨走這條小巷的路人向來只有我一個。更何況，有誰能望穿這片迷霧盯著前面行人的背影？
加快腳步，幾乎接近奔跑地踏上那抹磚紅色。腳下已能看清紋路的行人磚靜靜訴說，我已經走到平時經過的馬路邊。視野不僅變廣，連遠處也稍微清晰了些。這裡很安全──只要不橫衝直撞出意外的話。於是我放緩步調，也收回放在牆面的手。或許是鬆懈而變得大膽，我在轉彎時不經意以餘光看一眼剛走出來的小巷子。
模糊的霧氣裡，閃爍的，鮮豔的綠色在巷子某處擴散小小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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