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平行的童話世界 - 《漁夫、女孩與魔鬼》（The Fisherman, The Little Girl And The Ge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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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在讀漁夫的故事。

　　有一天，漁夫撒網，不經意間得到了一個黃銅膽瓶。他拔開瓶塞，一隻惡魔被釋放出來。先是一股青煙從瓶子裡飄飄蕩蕩了出來，在空氣中慢慢凝成一個形狀，那便是魔鬼。他長得巨大，也奇醜無比，他充滿惡意地對漁夫說：「漁夫啊，受死吧！你選擇怎樣死吧，我立刻把你殺掉！」

　　惡魔在瓶子裡被囚禁了漫長的歲月。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下去的，當一切似乎都無望，支撐著他想要被釋放、重見天日的渴求，想必很重要。

　　第一個世紀，惡魔對自己說：「誰要是在第一個世紀救了我，我一定報答他，使他終生享受榮華富貴。」但沒人來救他。

　　第二個世紀，惡魔說：「誰要來救我，我就要把全世界的寶庫都指點給他。」但沒人來救他。

　　第三個世紀，惡魔撫摸著瓶壁——這甚至都不是一個玻璃瓶，而是個該死的黃銅膽瓶，他連海水憂鬱的深藍色都無法看到。但他在這個狹窄的瓶身裡都堅持了兩百年了，多一百年自己也不會因為孤獨死去的，他說：「來救我吧，我可以實現你三個願望，只要你能把我釋放出來。」他對幻想中的勇者呢喃。

　　可是，始終沒人在這三百年裡，聽到他微弱的求救。

　　直到漁夫在今天，撈出了這個銅瓶。在這個世紀，惡魔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一而再再而三，他也曾有過希望，但燈光不會永遠照亮海面，它們是會黯淡的，然後，熄滅。

　　「在第四個世紀開始，我就對自己說，誰要是救了我，我就要把那個人殺死，但那個人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真倒霉呀，是我救了你，你卻要拿我的命！」漁夫感歎，「好一個『恩將仇報』！」

　　「我曾經有三百年都在懷抱希望等待著別人來救，始終願意給予拯救我的人豐厚的回報，作為一隻無惡不作的兇神，我善良的時間長得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如果上帝願意給我一次機會，想要我改過自新，他大有時間，把他全真全善的眼睛稍微一轉，瞥到我瑟縮在裡頭的瓶子。好了，現在選擇你的死法吧。」

　　漁夫不禁帶著嘲諷苦笑：「善良還要限時啊？」

　　「......我生而以製造人間的苦難為樂。所羅門勸我皈依正道，服從他的教化，我拒絕，這不是我想要走的道路，於是我就被他封印了。我被禁錮在這個空無一物的小小黃銅瓶，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做不到，度過一年又一年，除了不停地想，不停地祈禱，我什麼都做不到。」

　　「這都是你該有的懲罰。你作惡多端，陷害了許許多多善良無辜的老百姓，讓一個又一個村落走向衰亡，你得到如此的下場，怪不了別人。」

　　「我不是在爭求你的原諒！」魔鬼突然加大聲量吼道，「我說過，我要殺了你，請你快點決定自己的死法！」

　　但漁夫想到法子，他也相信，用自己的智慧，可以壓過魔鬼的妖氣。

　　漁夫說：「你決心要殺了我？在此之前，以刻在大聖蘇萊曼戒指上的真主的大名起誓，我來問你一件事情，你必須對我說實話。」

　　魔鬼一聽真主的名字，嚇得驚慌失措，戰慄不已，說道：「問吧，說簡單點。」

　　「當初你是住在這個膽瓶裡的；然而看這個膽瓶的大小，照道理它既容納不了你的一隻手，也容不了你的一條腿，又怎可能容納得了你這麼龐大的身軀呢？」

　　「你不相信當初我是住在這個瓶裡的嗎？」

　　「沒有親眼所見，我絕對不相信。」

　　魔鬼輕哼了一聲。這個愚蠢的人類，眼界就是狹窄。他搖身一變，化身縷縷青煙，緩緩朝瓶內飄去。漁夫一見，立馬把原本堵瓶口的錫塊塞回去。魔鬼再次被封印住了，回到無法看見任何色彩的黃銅瓶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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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女孩看到這裡，把《一千零一夜》闔了起來，心裡有著許多的疑問與惆悵。她坐在岸邊的大石塊上，眺望著海天交際的遠方，右手輕輕撫弄著裝滿彩色星星糖的玻璃瓶。

　　「一直一直沉落在大海深處，惡魔應該也很孤獨吧。」

　　時間也不早了，天際邊漫出一絲絲绛紫色，她像是告別般最後看了一眼大海，抱著星星糖罐，站了起來，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不遠處岩塊間，一個小小的土黃色的東西倏忽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想了想，決定走過去瞧瞧：是一隻土黃色的瓶子，瓶身沉重，從瓶壁看不出裡面裝著什麼，但錫封處有著一個顯眼的蓋印。女孩面無表情地凝視錫塊好一會兒，便毫不猶豫拔開它。

　　果不其然，一股青煙忽地飄散在空中，凝成一個形狀，那便是一隻醜陋無比的惡魔。惡魔一邊固定外形一邊嚷道：「受死吧，漁夫——欸啊啊？」

　　惡魔瞪大了原本就有燈籠般大的眼睛。女孩卻像如獲珍寶般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並朝他舉起一隻手：「嗨，我就猜到會是你，太幸運了！」

　　「哼，對象竟然是個小女孩......不過也沒啥差別的咳咳——」惡魔假裝咳嗽了下，同時一陣同樣的青煙冒出。青煙中，惡魔龐大的身形慢慢縮小扭曲，逐漸變成一個只比女孩高出半個頭的人形。青煙消散，一個頭上頂著兩隻羊角、一手拿著黑鐵三戟叉的男孩，瞪著血紅的大眼睛看著女孩。他揮手擺動三戟叉，指著女孩：

　　「女孩啊，受死吧！你選擇怎樣死吧，我立刻把你殺掉！」

　　但女孩卻像是完全不當惡魔的話為真一樣，盤著雙腿坐在地上，並指著旁邊的地方，要惡魔也一併坐下。

　　「你是聽不懂鬼話嗎？我說我要你選擇怎樣死，我立刻把你殺掉！」

　　「我聽到了。我想，惡魔的諾言，惡魔自己肯定是要遵守的。如果我不選擇自己怎樣死，那你就不能對我怎樣了吧。先坐下再說。」女孩拍了拍身邊的岩地，「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你。」

　　「我不會再向任何人展現我縮回瓶子內的方法了！」惡魔說罷頓了頓，顺意坐下來。

　　女孩攤開書，翻到「漁翁的故事」這一章節，用食指指著一處地方，展示給惡魔看。

　　「這是你和漁夫的故事。我們後人不知用什麼辦法知道了你們的事，記錄了下來。從這件事之後，你在瓶裡又待了多久呢？」

　　「哦......就500年吧，不過我在瓶裡的詛咒自被囚禁的第四個世紀以來就沒有變過。看你的服飾，現在陸地上的文明也進步了不少嘛。」

　　「是呀，我生活的現代，科技很發達呢。」女孩翻過一頁，用手指先後指了幾處，「我對這個部分的敘事有點疑惑。是這樣的——這裡漁夫說過，自他撈到你的瓶子的那一天，大聖蘇萊曼去世了1800年；而之後當你說到你的經歷時，你卻說道，你被禁錮之後，整整過了400年都沒人來救你，你感到悲傷又生氣，決定如果現在有人救了你，你都要殺了那個人——這段情節上，不是存在了顯然易見的時間矛盾嗎？」

　　「好像是耶......」惡魔托著下巴沉思，之後捶了捶手說，「哦，應該是你這個版本翻譯錯了吧。我那段話的意思是，自第四個世紀開始，我就對被人拯救這件事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并撂下狠話，打這之後若是有人救了我，我就得殺了那個人——現在，這個人的具體意思就是你。而實際上，那件事發生時，我已經被囚禁1800多年了。」

　　「你第一次被人放出來之前就在那個醜醜的瓶子裡待了1800多年？」

　　「是這樣沒錯。」

　　「而你竟然還沒發瘋！」

　　「你什麼意思......我好歹也是個大惡魔，怎麼會為了這一點點時間就精神不正常。」一絲傲氣從鼻子裡哼了出來。

　　「但你明明等了四百年就發火了哦。」

　　「......切。」

　　「不過你真厲害。」女孩再次露出甜甜的笑容，「等了這麼多年，還是那麼生龍活虎。」

　　「你笑得再燦爛也沒辦法改變要被我殺的事實。」惡魔交叉雙臂，擰開臉。

　　「是哦......惡魔，伸出你的手。」

　　「幹嘛？」

　　惡魔伸出他的手掌心。女孩旋開星星糖罐的瓶蓋，拿出一顆亮黃色的星星糖，放在惡魔的掌心。

　　「你剛才不是解決了我兩個疑問嘛，這是給你的回禮，吃吧。」女孩握住惡魔的手，牽動著把糖投進惡魔的口中。

　　「哇，好甜，毒藥！」

　　「我做的哦，很好吃吧。」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裙子的後面，清清灰塵。

　　「那我回家了，再見。」

　　「喂，你有病吧，我說了你得死，你走個屁呀！」

　　「不行哦，我請了你吃糖，你得當我是朋友，朋友不能殺朋友。」

　　「這算什麼？」惡魔站起身，重新向女孩擺起三叉戟。

　　「也就是說，我們是朋友。」

　　「我可沒承認。」

　　「但你吃了我的糖。」女孩瞪回去，仿佛惡魔說了什麼錯話。

　　「但你也必須被我殺，這是我的承諾。」

　　「好吧。」女孩晃了晃手上的星星糖玻璃瓶，「只要你把我罐子裡的星星糖都吃光，你就可以殺了我。」

　　「可以，拿過來吧。」

　　「你答應了呀。真好騙。」女孩揚起一抹狡猾的微笑，把罐子藏回身後，說道，「你每幫我一次，才能吃一次糖。瓶子裡面大概有一百多顆星星糖，所以你只要幫我一百多次忙，你就可以把糖吃光了。」

　　「開什麼玩笑！」

　　「那我們各自的承諾都不會實現，既然如此，我們現在應該分道揚鑣了。」女孩再次轉身欲走。

　　「等等！好啦好啦，我答應你。」

　　惡魔不服氣地撓了撓頭髮。

　　「那你現在住進這裡吧。」女孩指著手上的星星糖罐。

　　「你不怕我一下子吃光？」

　　「我相信你。」女孩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專注地看著惡魔。

　　「......」

　　「而且，住這個瓶子應該比你原先住的瓶子要好得多吧。這個瓶子可是有香味有色彩的罐子。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不同顏色的糖，裡面的味道都有點不同，因為我每次做糖都嘗試了不同的材料，厲害吧？」

　　「你得意個什麼鬼......」

　　「呵呵。」

　　「別再笑啦！」

　　「那換你笑一個給我看吧。」

　　「神經病，我才不要。」

　　「可以吃糖哦。」

　　「......咿嘿嘿嘿。」

　　「好假。」

　　「不是你叫我笑的嗎！現在又一臉嫌棄！」

　　「抱歉啦，我們趕緊回去吧。媽媽大概快做好晚餐了，你想跟我們一起吃嗎？」

　　「不想。」

　　「行，我們就一起吃吧。」

　　「你聽不懂鬼話呀！」

—۞—

　　在那日海邊之遇過後了八十年，女孩也從那時笑靨如花的孩童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腿腳漸漸不便，她常常坐在前廳的白色藤椅上，滿心欣慰地看著當日帶回來的兇神，此時以盛年的管家之人態與她的曾孫子女在花園邊奔跑嬉戲，就這樣度過晚年所剩不多的又一天。

　　兇神初遇的傲氣之姿，與埋藏在心底的善良本性，在多年來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每每遠遠打量他的神情，老婦人的笑意便從堆積滿臉的皺紋縫隙中溢出。

　　今日下午，陽光明媚而不灼人，老婦人復坐在藤椅上，把兇神叫到了身邊。

　　似是感應到什麼，兇神持著擔憂的表情，乖乖地單膝蹲了下來，一手溫柔地放在了他漫長歲月中放在第一重要順位的女人膝上。

　　「是不是哪裡又覺痛了？告訴我，我幫你施施法術。」

　　老婦人輕輕搖了搖頭，用清澈的眼神望向兇神，示意他也該接受她終將要作出告別的事實。她將一沓整理得有條有理的厚手稿遞給了兇神，從手稿的保存狀態，兇神便能知道主人有多愛惜保護這些稿子，下意識用空著的手把稿子往懷裡更深處揣。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老婦人徐徐道，嗓音沉靜，目光瞥見兇神的舉動而越漸柔和明亮——「謝謝你陪伴了我這麼多年，自我那天認識你以來，我便打定主意，這一生，都願意書寫你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關於你的過去，也並不全然是你的現在，我更願意相信它將會是你的未來。」

　　「那你呢？如果這些故事中沒有你的存在，我的故事永不將完整。」

　　「你一定會在某處找到我的，但我只會佔了你篇幅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比我擁有多太多的時間了，我只會是你故事的一個小角色。你餘閑時若想翻翻書，就去尋找我吧，甭想我會告訴你答案，要是我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你，那還有什麼樂趣呢？」

　　老婦人也把手覆在了兇神的手上，後者正陷入午後的沉思。皺紋如藤蔓纏滿的蒼老之手，碰觸到兇神年輕的手時，兇神仿若觸電般收回了手。他瞪大雙眼，失措地望著面容祥和的老婦人，艱難地垂下眼，他攤開手，是她塞給他的最後一顆星星糖。在陽光之下，它閃爍著彩虹的光澤。

　　「我做了很多遍才成功的，你要好好品嚐它的味道。」

　　「我不要。」

　　兇神閉上雙眼，顫抖著把手攥得死緊，臉色蒼白。

　　老婦人彎彎唇，再次啟口：「算了吧，這是唯一成功做成的一顆，你不吃，也不會有另一顆我能夠給你。我想，現在是時候回應你當年的承諾了。」

　　「這就是我們故事的最後結局嗎？」

　　兇神想，這真是難得的悲傷的感覺，恐怕耗盡無數的時間也沒辦法抹去半點的悲傷。

　　「不。」老婦人笑了，兇神就像看到初次相見時，對方露出的甜美笑容，雖然時間改變了笑容的模樣，卻不曾改變她在他心中的模樣。

　　仿若昨日的那一天，恍惚的黃昏，兩道小小的地影，隨著路的向前延伸，小女孩回頭對惡魔綻開笑顏：

　　「好，我決定了！我遇見了你，你跟我回家，這就是我們這個童話故事的結局。我們會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它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就像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一樣，一直一直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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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女孩與魔鬼》（The Fisherman, The Little Girl And The Ge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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