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怎麼總愛一個人去旅行?
這問題好比偶爾闖入無人之境的小魚,卜漉卜漉冒泡,三不五時合來打擾。好脾氣回應的底下,我總是想問——
一人赤身來,何以總怕獨處?
我總是想不透。
人來,逗留多久,感情多深,到最後還得需去。除了自己,又有誰可一輩子寸步不離且不棄?如果人生於世所追求的就是此般貼合的關係,又何解害怕獨處,害怕面對自己?
當然,除了我不怕獨處,獨遊尚另一個更現實的理由——
旅伴難求。
旅伴難求,並非說朋友不多,又或是太多人遷就不了時間一同度假,而是勿論人數多少、關係親疏,兩個人(眾多人)在異地獨處多日,吃喝玩樂以至洗澡睡覺都在一起⋯⋯這可是一場考驗!
多少友人走了一轉外地以後斷絕來往?多少情侶同居以後毅然分手?人與人之間一旦抽開距離,生活習慣、待人處物、利益得失種種即迫在眉睫!再願遷就的人亦有忍受的下限,碰撞自然難免。小小斗室,日夜終有碰面時,無從發洩情緒或冷靜下來,還能有什麼好結局?
講到底出外旅遊就求放鬆,何苦找個他人來拖拉心情?
所以說旅伴難求,難得旅伴有空,自然排期、格價、調整手上事宜……
同行的是當年同窗,從前我們相當投契,也是合作無間。辦起事來快狠準,從不拖拉對方時間,影響心情;說到旅行,我們也是畫風一轉,盡量捨下香港急速節奏,絕不趕行程。
悠閒如此,我難得凌晨兩點能入夢,甚少驚醒,早上七點才睜開眼。陽光擋在厚重的窗簾內,好友沉睡不動,清靜得令人清醒。既然也睡不著,便更衣到游泳池去!
酒店的泳池可謂是撥手即到,但沒辦法,始終是都市,寸金尺土,曼谷酒店的泳池自然遠遠比不上華欣。既若如此,為何不去其他地方?若要嬉水泰國還有更多選擇。
選擇,一如上文所講,若人與人要長久獨處一室,講的在於遷就二字。曼谷正是由此得出來的選擇。
池雖小,但總比沒有來得好。入冬以後,會所將室外泳池關了。即便開了也無用,那邊也是催淚煙可及範圍,跳進去游百害無一利。反正反正,因為未能入水,腰上舊患最近又開始隱隱作痛。
現在跳入池裡,是回歸所屬之地,更是來到救贖之時!
物理治療師說過運動來講,游泳對我最好,而四式當中惟蝶式有利鬆弛腰間骨椎問題。自幼在泳池打轉,蝶式自然難不到我,就不過人大了,少了孩時練水被教練操得叫天不應得衝勁……
好吧!是我懶。不過,一轉身,蹬池邊,蝶身遠去,哪個泳隊的孩子不擅此道?蝶式的下半身我沒疏於練習,獨是上身……雙手撲池吃力,上下配合還需多練。
已說不上有多久沒正正經經游好一次自由式,更何況蝶式?之前的暑假一直被愛管閒事的救生員盯著,免得離開前又多了什麼話題,我一直沒嘗試練習。現在人在異地,勝在岸上無人認識。有緣的搭上兩句,緣薄的就只有這幾日相見一眼,即是無用介意形象!正好!
蝶身來回練了一下,氣息慢慢不穩,我迫著自己不能冒頭上水,就在最後一口氣冒出水面,窒息感終使耳邊挺著兩手用力一壓⋯⋯
小時候看著師兄姐練蝶式,心裡羨慕不已,蝶翼撲水,既佻皮又輕巧飛躍遠去。到教練終於也要傳授我們蝶式時,按步就班從練下身,再綁下身練手,最終肉蟲於水裡破繭成蝶——
那日水底光網、水面粼光盡在眼內,要不是水花四濺,怎意識得到正游走兩界之間?
就不過,昔日威武已成過去。
常言道:沒比較自然沒傷害。氣絕至眼前花白,手壓去再撥出水翼,保得住當年嚴師苛求的姿態,卻是撐不起身來,半沉間匆匆吸了一小口氣,根本不夠⋯⋯慶幸池小,擺身數下便碰到池邊。
破繭成蝶?要不夠速度、狠勁與決心,再怎麼迫著,肉蟲始終是蟲。
氣憤嗎?自然有幾分。我沒法給自己藉口,講什麼疏於練習、才再拾起云云,到底錯在為了一絲顧慮而有所遲疑……
「你對自己太狠了。」好友趴在岸上躺椅享受日光浴,她需要泳池的因由與我恰好相反,就單純為了一席日光,曬出蜜色肌膚「我很會給自己找藉口,可能人到底也要幾分好勝才有衝勁行事。」
好勝嗎?我不確定這能否叫成好勝。我不與人比,只與自己鬥。舊日我做得到的,今日必要保持;今日你指斥我的,他日必再無可究。人要進步,該說我實在太怕原地踏步,莫論伸手觸到的範圍是新或舊,我亦不想當張白紙,甚或幼蟲。
「所以說人總要一絲好勝,不然不思進取。」
「也不過是你未在欲進取的範疇。」
我撐身上去,匆匆印去身上水珠,邊抹頭邊問:「要拍泳衣照嗎?我游夠了。」
我時常笑好友說她是半個KOL,池邊拍泳衣相,做健身拍健美相,吃米芝蓮餐廳或名CAFE拍美食相,景點少不免抓角度拍輯仙女相。而何解只是半個?因為全職KOL太辛苦了!用的媒介要多,為了一張「呃LIKE」相要花大半天在同一地方、抓不同角度、借用不同道具等等,實是瘋狂!
「你要拍嗎?去吧!」好友半是洩氣說道,大概是不好意思我一直幫她拍照「不然你媽以為你根本沒去泰國。」
「我有拍食物給她啦!」我笑笑答道。
獨遊久了,每在異鄉也會拍拍食物、景色照發回家中群組,半是報平安的一種方式,亦半是興趣。抓角度留下當刻久了,少不免會想:如果有個人在幫我也留個影會如何?現在真有人幫忙了,才發現自己不大習慣在鏡頭前擺姿勢。
總覺得彆扭,眾目睽睽之下,笑容也變得僵硬。
「我不斷地拍。」好友把手機湊來給我看,不甚滿意說:「這幾張沒什麼人,但你笑得很牽強。」
「是啊!」我直認不諱,撥過幾張相,側影花絮拍得甚為自然「我喜歡這幾張。」
相片裡我單手搭在鄭王廟的石像肩上,與之眺望腳下世間紛紛擾擾,一派淡定,彷彿千兵萬將滾起黃土也不過是一場嬉鬧,運籌佈局中的小騷小痒而已。我不禁想人生理當寸步籌謀,抑或是居高臨遠?若要成功,人應當處處計算,抑或是屏息衝峰?
古往今來多少儒生苦求功名利祿,最終是嘆一句「臥龍躍馬終黃土」,又入佛門、道學求解脫。
有說:人生千舉萬動也不過是南柯夢一場,還不如萬般不動。然而拿莊周夢蝶來說,若心不動,思緒不轉流,如何道說物化?萬般不動,是連夢也不做,周之夢或是胡蝶之夢亦不曾存在。
再通透的聖人也留片語,凡人又真能超脫如此嗎?
多恨儒學塗毒心靈,也免不了被扭曲;一如多渴望道家超脫,也少不了牽掛。人生於世,確是赤身而來,但成長需時,願意與否,各種關係往來,就著距離也編織起縱橫交錯的網絡,暗藏千千結。好比說每次外遊回酒店一攤戰利品都是送給親友的:那個小球給無口系玩,妹妹大概會喜歡這零食,這些耳環適合某某⋯⋯
說是獨行,心卻不全然獨處。
「你別只想著他們!」好友看不過眼,拿起耳環對鏡一襯,叮嚀我:「自己也挑呀!」
「怎麼挑,我又沒耳洞⋯⋯」
「問他可不可以轉耳夾!」她把合適的扔入小籃,又轉而看手環去「你回港釘耳洞吧!」
「不要。」我一口拒絕,拿下民族風的耳環細看「以前釘過,洞口總是癒合,白痛一場!」
才說完,好友又湊近我說:「好像真的可以轉耳夾。看!那男人也在換成耳夾。」我瞄過去,一個高大的外國男人站在收銀前監督著店員轉耳夾,見我們也好奇,好意比劃手勢跟我們說:「換成夾的。」簡直天助我也!
一直也心儀這款民族風耳環,買夠五對,一月越南之旅正好與姊妹一同使用!
我高高興興也拿了兩雙自己喜歡的,得著店員處理完外國男人那雙再幫我弄。誰不知男子那雙弄好了,他本人還在埋頭耳環堆中,選得苦惱,店員就乾脆幫我換起來。期間他走來好奇我和好友選了什麼,又埋首耳環牆,直到我的都換好了還是選不下手。
要不是他,我也發現不了可換耳夾,恩情得還!趁著好友付款,我走到男子身邊,指了另一款我覺得不錯的民族風耳環說:「這個也好看。我覺得她會喜歡。」看他選得耳環女人味十足,我大膽猜想是買給女人的,能讓男人選得用心必然當成心肝寶貝般疼著的愛人。
「你是這樣覺得嗎?」
「對啊!」我給好友一個眼神,她隨之附向說:「的確好看。」
「我打算買給女兒。」
哦?竟然是女兒?我還選了一對較為成熟的款式給他!
「很好啊!你女兒多大?」
「八歲。」
男人邊說邊解開手機的鎖,大方展示女兒的照片給我看,帶著嬰兒胖的女孩束起了馬尾,席地而坐既甜又膩看著掌鏡人,並對鏡頭燦笑。怪不得人在異地,也牽掛著前世情人。
我笑了笑,沉吟了聲,轉而挑了同款水藍色的給他。
「雖然不知道她喜歡什麼顏色,不過我覺得這對個顏色看上去比較年輕,比較適合她。」
男人以手臂輕撞我的手臂道謝,我側頭以笑表示客氣。這一瞥才發現男人大概四十歲,灰白夾黑的鬍子細細包腮蔓延到鼻下,藍綠眼眸流轉笑意,看得人神魂顛倒⋯⋯好吧!誇張了!只是外型、年紀恰好是我那杯茶,只可惜已為人夫。
「果然別生女兒。」好友打趣說道,挽著我手往市集另一邊走「一旦有了前世情人,老婆?什麼來的?能吃嗎?」
遠走他鄉圖個輕鬆,到頭來還是心繫某人。所以為什麼說做和尚也不容易,正是六根難斷,慾念難清。興許勿論關係親或疏,感情深或淺,人是要到萬不得已獨行時,方可學會灑脫⋯⋯
生離死別過後,該如何處置過客也是得需面對的課題。
恰圖恰市集披上夜色,暑氣盡散,巷內店攤逐漸收起來,大街人流攤口依然不減,大概入夜又是另一番光景⋯⋯要若市集是人,朝朝暮暮將大同小異景況望在眼內,感受會是如何?人來又離去,結根感情該如何處置?
看來人生要若對人對己亦無情,便無難處。
又或許人生要不強求得於當下,自無難處。
詩鬼又何曾想到,他那句「天若有情天亦老」無人對得上,百餘年後一酒鬼用「月如無恨月長圓。」句式、意境工整和聯。
百餘年,人命相較之下匆匆而逝。要是終此一生也等不到知音、知己,不寂寞嗎?
以前我會想人赤身降世,惟孤寂隨身。但百萬民眾一次又一次擠滿街道,佈遍角落,方法不一,目標卻一致。一想到今日當下,呼應著歷史洪流裡蕩漾著的血淚歌聲,他朝千百年後我們也成為飄渺歌聲,餘音不滅,與當下唱和延綿⋯⋯如此說來,人豈會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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