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小故事 - 歸否？

阿煦，我們上岸，好嗎？

他來到柳府時，我還小，記憶卻特別深刻，什麼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我躲在繡著牡丹花的大屏風後，小手捏著柔軟的衣襬，像是要把衣服揉成球那樣。

父親讓人好生照料他，家僕也不敢怠慢，哪怕他不過是個行乞的孤兒罷了，母親輕聲說：「莫要傷著了他。」

父親微笑，注意到了偷瞧的我，抬起手來招我過去，又牽起了男孩髒兮兮的小手，把我們帶到他那兒去。

「凌兒，他是妳的弟弟，他叫墨煦。」

父親的目光在我和他的臉上流轉，我瞪著渾圓的眸子，懵懂的抬眸注視著這突如其來的弟弟。

男孩像在泥裡打滾過得小猴子，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看見我打量他，又有些不自在的瞥開了視線。

「這樣衣服會有皺摺的。」他突然指著我掐的緊緊的衣服下擺，微微歪頭，嘴角咧開，看起來傻憨憨的，「我娘親告訴我的。」

語畢，直接伸出那肉嘟嘟的髒手，蓋住我的手背，幾乎沒用多少力，就將我的手拉開了。

「你、你胡說，你怎麼會有娘親？你是小乞丐，我聽僕人說了，你是孤兒。」我腦袋一片空白，手背上還有他蹭上的灰，帶著點碳的味道。

「阿凌。」我母親蹙起了好看的眉，對我搖了搖頭，「怎麼跟弟弟說話的？」

我登時內疚了起來，沒有母親是多麼難受啊，我怎麼可以戳他痛處呢？

「......阿煦，是有娘的。」男孩反駁，眸子裡蘊含著水氣，好像隨時能落淚似的。

當時我慌了，我要做個好姐姐才對，怎麼能讓他哭呢？

於是我下定了決心，要做個全世界最寵他的阿姐，要成為這世間的燈，照亮他的童年。

要在他入夢時，為他捻背角、為他哼曲兒。

只願溫暖的風，能吹散他的一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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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處的很好，像親姐弟，父母親很欣慰。

墨煦和他的名字一樣，如冬日的暖陽，夏日的涼風。

「阿姐。」他小聲的輕喚著，扯著我的衣角，那時他還小，還會不自主的撒嬌。「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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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人問他想要什麼？

他說，想要針和線，要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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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生日宴，我收到了一條手帕，帕上歪歪扭扭的三個大字“柳千凌”，正是用上好的百云線縫的。

事後母親與我閒聊，說道：「煦兒那日來找我要了條素色的手帕，臉紅噗噗的，像個小兔子。」

歲月走走停停，沒留下遊記，卻給了我一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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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爭吵來的猝不及防，打碎了我和他幾年來建立的所有默契，第一次經歷，就像在心中扎了一根針，每跳動一次，就會傳來深入骨髓的疼，像有人掐著你的心臟，時時刻刻提醒你，這不是你以為的浮生一夢。

「滾。」我拍掉碗，湯藥灑了滿地毯，流下深黑的污漬，他的手上還包扎著傷，繃帶被迅速染紅，或許是方才被我牽動到了傷口。

這是他最後一次為我煎藥。

他不會在為了替我處理藥材，不會再什麼都依著我來，不會在我穿上新衣服時，笑瞇瞇的說好看了。

我忍著頭疼，指著外頭漆黑如潑墨的夜，

「出去。」

他沉默，沒有動作，手背在背後，像個被教訓的孩子，我卻看了更加來氣，他大可與我對罵，讓我消除掉心中這股不舒服的感覺。

今早父親見了羅丞相，沒想到羅家那千金大小姐也到訪，父親讓他在府裡轉轉，卻恰好碰上與我在小徑賞花的墨煦。

「柳小姐與墨公子真般配，可惜終究是姐弟二字。」羅悅勾著唇角，今日的她一身薄紗群，曼妙的身材若隱若現，與我喜著戎裝不同，她更有少女的餘韻。

姐弟二字，像哽在了我的喉頭，無法反駁。

墨煦身的好看，羅悅會欽慕倒也不是什麼怪事，可我胸口卻是一悶，沒了賞花的興致。

「這般配二字，倒也是多餘了。」墨煦開了口，朝羅悅拱了拱手，嘴角沒了方才的笑容，反倒是多了絲寒氣。

我想做的是他的一生風月，而非過眼雲煙。

般配僅是多餘，姐弟卻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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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他輕喚，將我拉回現實，「妳累了，早日歇息吧。」

那好，我便把所有情深，都還給回眸。

終有一天，我將親手將他送到他的餘生手裡。

「墨煦，我能不要你這個弟弟嗎？」我疲憊的揉了揉眉頭，沙啞的道出了這麼一句，假裝自己很堅強。「我不想見到你。」

你我若非姐弟，何來今日無果的情？

我終究不是個最好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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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參軍了，去了河北塞外，可笑的是，我們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守護著自己那無用的尊嚴。

我認知到了他的倔強甚至更勝於從前。

我多想提筆寫一封信，告訴他，我不氣了，我要他回來，我只想見他一面。

可人又要守住多少秘密才能安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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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那麼幾年，我已是雙十年華，爹娘急於幫我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我卻一個又一個的推辭，難免塑造了我驕縱的形象，上門提親的人也漸漸少了，剩下的不是為了攀附權勢，便是貪於女色。

我還是沒有等到那個我翹首以待的人。

「唉，我說這也太強悍了吧？聽說墨大將軍又攻下一個城池了......」

「人長的秀氣秀氣，像個女孩子，沒想到那麼會帶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果然是墨大將軍！你看，這才幾年！我們國家的土地就要收回一半了！」

他像是突然下的暴雨，名不見經傳，突然沖出來把敵軍殺了個片甲不留，傷的傷、死的死，很快的爬上了將軍的位置。

被墨煦攻下的城池，百姓為了求饒常會貢上金銀財寶，卻都如數退回，一個金子都不收。

也常有人贈美女，形形色色的美人送入他的帳內，卻在當晚之前又被全數遣送，一個不留，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圖的是什麼。

他像是不會累，一次又一次的出征，吃敵軍的糧，用敵軍的鍋，卻從未回到故土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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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青煙從爐鼎裡飄散而出，模糊了對面坐著的男人的臉，我只知道，他的輪廓很像墨煦，我甚至不想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模樣。

「莫公子，再等我幾週。」我咬著下唇，閉上了酸澀的眸子，「......就幾週。」

對面的男人輕輕點頭，他溫文如玉的氣質，像是在提醒我，他不是那人。

他是莫二公子，莫瑾年。

而此莫非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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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父母後，我便出發了，趕在太陽還未升起，車夫告訴我，墨大將軍剛好到了江南一帶補充物資，離這裡頗近，他可以帶我到附近的小鎮子，而士兵駐紮的地方，我是不能闖入的。

我見到到他時，他坐在客棧裡頭，像是命運的最後一絲憐憫，我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他。

「不錯啊大將軍，又一個小姑娘對你投懷送抱。」他旁邊的兄弟爽朗的大笑，用手肘推了推他，揶揄的意味明顯。「還是個大美人兒！」

墨煦筷子還沒放下，看著站在那裡故作輕鬆的我，視線定格在我臉上，震驚的神情讓我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阿煦。」我輕喚。

他猛然站了起來，摔下筷子，朝我走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怎麼甩也甩不開。

我被連拉帶跩的出了客棧，到了一條無人的小道上。

他放開了手，看著我。

「這樣衣服會有皺摺。」低下頭去，一身白袍微微散開，露出裡頭純黑的內襯。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緊抓著他的衣襬，像是怕他再一次消失一般。

這是他第一次見面時，對我說的話。

那時我發誓我會成為為他撐著傘，將他護在懷裡的姐姐。

再次重逢，他仍舊是這句話。

我卻自私的希望成為他的柳千凌，而非姐姐。

「你又說這個，第一次見面，你也這麼說。」我鬆開手，抬起頭來注視著他，不爭氣的鼻子又是一酸，他長高了，五官變得深邃，長年出征的風霜讓他看起來更顯成熟。

我期盼著他成長，又怕他離去，我真是個矛盾的人。

我自嘲的笑了笑。

「小時候的事，我記不得。」墨煦聲調很平，將我堵在了巷口，他眼裡閃爍著我看不懂的畏懼，「但我記得，妳不想要我這個弟弟。」

他聲音在顫抖，我知道我是真的傷到他了。

「是姐姐的錯。」我看著他疲憊的神態，伸手幫他整理了鬢髮，輕撫著他的臉。「打仗累不累？」

他搖了搖頭，說他只是帶領大家，殺的最多的不見得是他。

然後他突然又咧開嘴笑了起來，直勾勾的盯著我，

如果我說累，妳會讓我回去嗎？

我愣在了原地，看著他不似玩笑的問句，盡量若無其事的說：「你不是愛打仗嗎？不是愛奔波嗎？還回來作甚？」

他沒有答話，卻傾下了身子，將我攬入懷中，下巴靠著我的肩，我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花香，那是我送他的桂花香囊味兒，他留到了現在。

一瞬間，我想落淚。

他說，我給了他活著的意義。

他說，他每天在外征戰，這樣就不會想起我。

我說，別執著於我，你的人生會有更多的意義。

我說，久了，你會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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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扯開一個微笑，將他推開，直視他那雙真情流露的眼睛，那雙好看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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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煦，我要成親了。」

他的手從我身上滑落，我可以聽到他心裡頭的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他愣愣的看著我。

半晌，他蹙起了眉頭，仰天長笑了一聲，又是笑，又是悲嚎的，他脆弱的蹲在了我面前，頹廢的模樣讓人無法跟戰無不勝的大將軍聯想在一起。

良久，他站了起來，側過頭來到我的耳邊輕聲道了一句話。

......無條件的給予我一切，又一次性的收回來，柳千凌，妳真狠毒。

我毀掉了他，他垂著眸子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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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親的日子定在三日後，那是我對自己道德的安慰與寬恕，撕心裂肺的痛苦，旁人竟是看不穿。

我像沉溺的魚，明明可以呼吸卻扼住自己的脖頸。

莫瑾年是在上午過禮的，大紅的轎子、滿街的紅燈籠，很是氣派，過禮的隊伍浩浩蕩蕩、敲鑼打鼓的，媒人走在最前面，一旁幾位壯丁舉著彩色的旗幟，好不招搖。

我坐在廳堂內，一身玄色純衣纁袡禮服，數繁多。穿時層層壓疊著，然後再在外面套上寬大的廣袖上衣，鳳冠霞帔的婚服很適合我，甚至可以說到了貼身的地步。

「小姐等等就要升轎了，莫家公子果然是玉樹臨風！」貼身的小丫鬟喜上眉梢，看著鏡中的柳千凌，感嘆真不愧是郎才女貌。

我輕嘆了一口氣，看向窗外。

......他沒來。

到了男方家便要拜堂了，那便是定下了終生，柳千凌，你可曾悔？

似乎有人這麼問我，我低下頭來，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捫心自問。

悔，怎麼不悔？

可世間又怎能全都如心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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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裡頭空間不算小，抬轎的人走的很慢，歡聲雷動，吹鼓手們一陣又一陣的歡呼，我拿出藏在衣間的手帕，上面還有墨煦一針一線縫製的、我的名字。

撫摸著字，我又嘆了口氣。

突然，轎子停了下來，外頭傳來男人怒吼的叫囂聲，隊伍散開，人群們紛紛分開，讓路給那群從港口過來的士兵。

我撩開簾子，映入眼簾的是幾個蹙著眉頭，咬著牙的將士，他們神色慘淡的指揮著後方的隊伍繼續前進，而他們前進的方向......

正是柳府。

後頭幾個滿身沾血的將士神色皆是扼腕，夾雜著驚恐，成親之日見血本就不祥，我卻瞪著大大的眼睛，看向最後面的馬車。

他會在裡面嗎？

良久，馬車駛過我的轎子，微風吹起馬車的簾子，裡頭坐著一個男人，手裡握著一把斷劍，還有一隻沾上血漬的香囊。

那是墨煦的佩劍和香囊，可那男人並非是他。

馬車駛過，留下我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墨煦沒事，他很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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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多年，我有了夫君，有了孩子。

等到孩子大了點，他常問我一個問題，他會說：阿娘，妳為什麼總盯著港口看啊？

男孩牽著我的手，抬起頭來，亮晶晶的眸子對著我，我揉了揉他的頭，微微笑。

我站在清晨忙碌的港口邊，看著翻湧的海水，商人將貨物運上船。

我說，阿娘在等一個故人。

那個故人很傻，在海裡玩耍不知道上來，他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和你一樣。

阿娘，那您把他帶回家吧！海裡太冷了。

孩子單純的笑了起來，我卻仰頭，看著波光粼粼的海浪，沒有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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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累，妳會讓我回去嗎？”那時，他靠在我的頸邊，這樣問，如此小心謹慎。

「是啊，真冷。」我柔聲說道，遞給孩子一小塊桂花糕，始終沒有將視線從深藍的海水中抽離。

明明那麼冷，他也不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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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我等兵力不足以對抗敵軍！還是撤回岸上整備吧！」墨煦手裡的斷劍還滴著血，臉上卻是面不改色。「將軍！」

今日是阿姐大婚之日，若我的將士未將敵軍在這裡了斷，那京城百姓必會死傷慘重，她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撐著，讓船先掉頭往漠北方向開。」

「將軍！這樣我們會全軍覆沒的！」將士神色緊張，敵方的箭雨打在船邊，水花四濺，混雜著濃重的血霧。

「你帶領將士上小船，划回岸上。」我指著周辰，便是那日與我一起飲酒的心腹，他態度輕浮，正經起來那可是了不得。

我來做誘餌。

這句話的含義再清楚不過，他當即搖頭，義正嚴詞的拒絕。

「將軍，沒有你，我們如何勝仗？」周辰大吼，猛力搖晃我的肩膀。

他說，墨煦你別這樣，自從那姑娘來找你後，你說的話沒有一句是正常的。

我說，這次我可正常了。

我將紅絲絨盒子塞入了周辰的衣襟內，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將這東西交給柳姑娘。

柳姑娘是我的姐姐，今日成親，你一定要將這禮物贈與她。

周辰看我目光堅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看起來備受煎熬。

「......這把劍你拿著。」他猛然將自己的劍遞了過來，自己則換上了我的斷劍，「這可是我們周家的家傳寶劍，你沒還回來我可要咒你啊！」

他惡狠狠的說完，突然伸手搶走我掛在腰間的香囊，我反應不及，被他搶了個空。

「活著回來我才還你。」

他咧開嘴，笑得很醜。

墨大將軍，再帶我們打一場勝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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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你的第六年，我還在等你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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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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