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下來要告訴大家的，是發生在距離我高三畢業還剩一個月前的故事。
那年冬天開始，小鎮的上空一直盤旋著許許多多的烏鴉。走在街道上，每隔數步就會看到一兩隻。嚴重的時候甚至會讓湛藍的天空被覆上一層黑壓壓的遮光布，活脫脫猶如個烏雲密布的小鎮。
那是個發生在如此異常的小鎮的一個故事……
「……由於近日鎮上的烏鴉數量有激增的趨勢，市政府呼籲市民儘量減少在外逗留的時間，並且緊記關好門窗……」
女人聽著電視新聞的廣播，微微側頭看著站在窗前的烏鴉。可是她很快便回過頭，走到廚房把白米飯盛進一個精緻小巧的碗裡，期間還不忘朝房門處大喊：「美嘉，上學快要遲到了，快過來吃早飯。」
打著呵欠的少女在飯桌前坐下，視線卻一直落在電視畫面上的烏鴉群。媽媽把碗筷放在她跟前，說：「最近連我們家都一直有烏鴉待著呢，想想就覺得可怕。」
雖然對我們來說，烏鴉一直也有吉祥的象徵，但如此大規模的集結已經漸漸對鎮上的人帶來了不安和恐懼。畢竟牠們只大量盤踞於此鎮，也開始對我們的生活造成諸多的不便。
而且烏鴉作為食腐性動物，啃食屍身甚麼的，也是牠們的看家本領之一，所以烏鴉偶爾也會與死亡掛勾。
「美嘉，別忘了拿傘。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雨哦！」媽媽把便當遞給美嘉後，又馬上遞上長直傘給她。
果不其然，她出門沒多久就開始下起雨來。即便下著大雨，她在上學的這段路上，還是看到不少烏鴉盤踞在街上、電線杆或是建築設施上。每次外出時，美嘉都總會有種被烏鴉們盯著的感覺。在牠們那烏黑的眼珠子上，她總是會看到自己的倒影。
雖然友人們都說是她的錯覺，烏鴉只對腐食有興趣，不愛活人的。但是在這麼一個陰沉壓頂、彌漫著詭譎氣息的地方生活著，的確很容易讓人開始胡思亂想。美嘉甚至覺得連周遭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怪異起來。
「……聽說她是意外身亡的……」
「……想想就覺得可怕，連腦漿都撞到出來了……」
「……才一眨眼，已經一群烏鴉聚集過去，不止是腦漿，連身體都似乎被烏鴉給吃了……」
美嘉在學校走廊上聽著學生們的七嘴八舌，討論著「那個人」的事情似乎已成為他們茶餘飯後打開話匣子的話題。
「今天還是一如既往的陰沉啊──」頂著一頭清爽茶色短髮的男生走到美嘉身旁，語帶輕浮的說道。美嘉側頭略帶不滿的看向對方，他隨即緩緩說道：「我是說周邊的氛圍。而且今天還下雨了，烏鴉卻好像都沒有減少的感覺。」
就說了會越來越多嘛，怎麼可能會減少？不過也沒所謂了，反正我也快畢業了，再多熬一個月就可以離開這憂鬱沉悶的鄉下地方，到東京升學。
「……吶，我在和你說話，有在聽嗎？」男孩的聲音把美嘉再度從思緒中拉了回來，她一臉茫然的看著他，「抱歉，佐藤你剛說甚麼了？」
佐藤把背包放到課桌上，拉開椅子，胸朝椅背的坐到椅子上。他雙手伏在美嘉的桌上，興致勃勃地向對面剛坐下來的美嘉說道：「我在說，關於烏鴉的都市傳說。」
欸？烏鴉這種噁心的生物也有所謂的都市傳說喔，佐藤這傢伙就知道說些沒根沒據的東西……
雖然這麼想，但美嘉還是故意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用著女生獨有的裝萌嬌音問起了是甚麼樣的都市傳說。
仔細一聽就知道佐藤在胡扯，瞎編了一個不甚恐怖的故事出來。反正美嘉也不怎麼專心的聽著，她只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沉悶。了無新意的日常，一成不變的生活，通通都很無聊。
唯獨「那個人」的存在為美嘉無聊的學校生活增添了幾分樂趣……
「話說回來，那天也像現在一樣，下著大雨呢……」美嘉側頭盯著窗外的一片陰霾，不自覺地低語呢喃著。佐藤微微一征，也跟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外。
滴答、滴答──
佐藤回想起現在學生間一直討論著的「那個人」……喔不，是間島同學，她去世那天，的確和現在一樣，除了小鎮被一片陰霾籠罩之外，還有那吵個不停的雨水聲和烏鴉叫囂的聲音，讓人煩躁得很。
他還記得那天他跑到天臺時，間島已經墜樓了。
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也被雨水濺得模模糊糊。聽著老師像錄音機式的授課，百無聊賴的佐藤正偷偷滑著手機。滑著社交網站的他突然收到了來自間島的短訊。
間島是個個性有點陰沉的女生，總是戴著一副老套的黑框眼鏡，左右各綁著一束麻花辮子，活脫脫一個鄉下女孩的裝扮。她在學校裡也沒甚麼朋友，唯一能和她說上點話的人也就美嘉和他了。
佐藤是個從城市來的男孩，在這鄉下裡，除了是眾人崇拜模仿的楷模外，他還是個和誰都能搭話的健談傢伙，在校內人氣極高。所以有不少女生都因為他和間島說話而轉而欺負間島，不過這也是他後來在間島的葬禮上才知道的事情。
沒有覺察到異樣的佐藤一如既往的點開了間島的短訊，裡面寫著一句「再見」。
間島用的語法並不是朋友間會說的「改天見」的那種再見，而是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見面的說法。而且現在還是大白天上課中的時間，突然說再見也太詭異了吧？
一直覺得間島是個奇怪的人，所以他也不甚在意。只是閃過一剎的猜測，美嘉、木田和間島三個人也去太久了吧？午休結束也過了好一會了，還沒回來。再次百無聊賴的他轉而盯著窗外的雨景，原來雙目呆滯的佐藤卻被眼前突如其來的影像給嚇呆了。
「咻──」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快速地在模糊的窗前閃過，隨即而來的是一聲墜地的巨響。雖然窗戶被水濺得模糊不清，但佐藤卻十分肯定墜下的人是間島，因為他看到了在空中飛揚的麻花辮子和飛脫出來的粗框黑眼鏡……
佐藤馬上跑到了間島之前說的天臺，他記得她以前說過，她偶爾會在那邊餵烏鴉……
佐藤氣喘吁吁的走到天臺的欄杆邊，他伏身往下看時，剛剛吃過的午飯早已在胃裡如翻山倒海般搞動著，他不禁在一旁吐了起來。
腦海裡全是血肉模糊的間島躺臥在血泊中，黑色的校服裙已被血液染得更深更黑。眼珠子早已因氣壓而突出了眼眶，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天上。四周已被一群烏鴉圍繞著，牠們在啃食著間島的屍體，肉被一片片的撕扯下來……
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得一個不剩後，他回頭看向唯一的兩個目擊證人……
撇開他不算，在場的人只有美嘉和木田兩個人。他是因為慌張而沒有帶傘上來，他們卻把傘子都掉在地上。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的佇在原地，也不撐傘。
唯一不同的是，木田似乎有點被嚇到了。她雙手抱胸，不發一語。對比起她瑟縮發抖的表現，美嘉相對上就顯得處之泰然得多了。
佐藤十分詫異的望著美嘉，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到一絲朋友墜樓後的表情變化。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傷心。
「……佐藤，所以你都說完了？」美嘉回過神問他，佐藤卻仍舊看著窗外天上盤旋著的烏鴉們，他開始緩緩地說著他剛剛編的故事其實有大半都是在胡說的，但也有些事情他確信是真實存在，而且還是間島告訴他的。
美嘉原來神色自若的臉上在聽到佐藤提起間島後，閃過了一絲不悅和懷疑。
佐藤偷偷用眼角觀察著美嘉的表情變化，說：「那個都市傳說是真的，聽說烏鴉把人的腦袋吃掉後，就會擁有那個人的記憶。」
美嘉下意識想到了那些盯著她的烏鴉，後頸開始滲出了冷汗，很快就把她的衣領都沾濕了。一開始就在旁邊聽著八卦的木田開始慌張起來，美嘉一臉不屑地瞅著她，心裡暗忖著對方果真是個沒膽的婊子，小小事就慌成這樣，要不是她當時幫忙搪塞過去，估計木田早就露出馬腳了。
佐藤話中有話似的續說：「特別是人臨死前所看到的景象，據說都會深深烙印在瞳孔裡，然後那段記憶會特別深……」
木田哆嗦著身體，朝佐藤大喊道：「一大早的別說這種滲人的胡話，好嗎？」
佐藤狀甚無奈的眨著無辜的大眼，攤開雙手說著自己只是和美嘉在聊關於烏鴉的都市傳說。
沒錯，的確只是一個在網上也會看到的無聊都市傳說。換作以前，美嘉壓根不會感到害怕，甚至不會相信。但現在在這烏鴉滿天飛的小鎮，加上間島死前那張死死地盯著她的臉孔，都莫名讓她對這番話變得半信半疑起來。
但她刻意讓控制著自己的嗓音，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害怕。
佐藤轉動著眼睛，那邊看看木田，這邊望望美嘉，也不知道他心裡在盤算著甚麼。他突然噗哧一笑，說甚麼這其實都是他以前在大城市認識的朋友告訴他的，和間島壓根沒甚麼關係。不過他後來又補充了一句話，他說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知道了甚麼而刻意說給她們兩人聽，還是只是剛好說到而已，美嘉開始告訴自己往後一個月得再多加提防著佐藤這傢伙了。
上課鈴聲徐徐響起，同學們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美嘉一臉凝重地想著剛才的對話，腦中一直閃過間島墜樓的畫面……
「砰！」一道窗戶被撞擊的聲音響徹整個教室，一隻滲著血的烏鴉從窗上緩緩滑下。緊接其後的是，接二連三的撞擊窗戶的聲音，坐在窗邊的學生都紛紛嚇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一群烏鴉突然紛紛撞到窗戶上，已經死去的烏鴉在窗邊滑下的同時，形成了一道長長的血痕。美嘉仔細一看，還發現有狀似血手印的血痕。她不禁咽下一大口口水，目瞪口呆地盯著窗戶。
雖然老師在努力地控制著場面，但學生們都開始出現恐慌，三五成群地擁在一起。烏鴉好像源源不絕地想要湧入教室的感覺，不斷衝撞著玻璃窗。佐藤事後詢問其他班級的同學後，才得知當時受到烏鴉襲擊的班級就只有他們這一班。
玻璃窗上開始出現了裂縫，過不了多久，有一隻烏鴉率先撞破了玻璃窗，闖進教室內。班上的學生有的開始失聲尖叫，有的開始躲到角落找掩護，當下所有人都亂成一團。
那隻烏鴉也沒有襲擊其他人，倒是先朝著木田飛去。木田一想到佐藤剛說的話，又想到烏鴉撞窗是在預示著會有不祥的事發生。她嚇得馬上想要扭頭離開教室，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突然一大群烏鴉都衝破了窗上的裂縫，大量湧入了教室。牠們都朝著木田飛去，有的在啄著她的臉和皮膚，有的扯著她的頭髮，有的撕抓著她的衣服。
情況猶如龍捲風般來得太快了，連老師也變得不知所措，更沒有人敢「英勇」上前營救。木田被烏鴉弄得手腳都出現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口，抵不住騷擾的她馬上抓起雨傘衝出教室。隨著她的離開，烏鴉也跟著她一起飛到走廊。
美嘉神色慌張地望向佐藤，這是佐藤第一次從她的眼眸裡看到正常人該有的反應。他馬上拉起她的手帶著她離開教室，朝著烏鴉群追了上去。
美嘉奮力地想要甩開他的手，她開始不顧儀態地吼問道：「你瘋了嗎？還不快放開我？」
「瘋了的人是你才對吧？」佐藤遲遲不肯放開她，直到來到樓梯邊。
木田一直揮舞著長直傘，試圖驅趕著在她身邊纏繞著的烏鴉。此時的她正在梯級邊左右亂踏著，美嘉一聲不響的看著她，也沒有想要提醒對方小心的意圖。佐藤顧不了這麼多，想要開口提醒木田的時候，她已經踏錯了步，滑下階梯。烏鴉們也跟著飛了下去，雙雙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內。
被嚇到的佐藤連忙跑到階梯邊，地上的濕滑也讓他差點摔下台階。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他就被嚇得跌坐地上。因為佐藤這般反應，也讓美嘉好奇起來，她小跑來到佐藤身邊，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不，更準確點說，她是感到興奮了，對別人死去的模樣……
木田因為墜下階梯時，雨傘不慎撞到開關而打開了，就這樣以撐傘的模式掉到地上，而頂上的尖端剛好正對著摔下來的木田……
她的脖子被刺穿，身體一顫一顫的在傘上抽動著。濃稠的血液開始從傘頂滲出，一瞬間整個走廊都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佐藤看著木田的屍體，也不知道是在自說自話，還是在質問著美嘉。他說：「我當時就在想，烏鴉究竟會得到間島哪些記憶……就算烏鴉得到了她的記憶，牠們又為甚麼要纏著木田？」
盯著屍體的美嘉沒有回話，佐藤又繼續說道：「間島是天雨路滑失足墜樓……她是意外死亡的，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那天學校提早讓學生們下課回家，美嘉站在校門前，遲遲不敢踏出半步。佐藤在她身旁走過，只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後就撐著傘離開了。
誰都不知道那天之後發生了甚麼，只是隔天一早就收到學校的通知說美嘉在回家的路上疑似被烏鴉群襲擊，身上有多處被鳥啄的傷痕，她在地面電車的車軌處被烏鴉騷擾得無法前進或是後退。
最後因為一輪電車駛過，烏鴉紛紛四散開，這時車長才看到軌道上有一個女生站著，但他已經來不及剎車了……
「……據說她的腦漿都被撞到跑了出來，然後還被附近的烏鴉給吃掉了……」
「……不是說間島是意外身亡的嗎？那為甚麼她們兩人會被烏鴉纏上？」
「……那她們現在……算是意外身亡嗎？」
「……」
「……」
佐藤在廊道上聽著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大家討論的點其實和之前的大同小異，只是這次被茶餘飯後討論的對象變成了美嘉和木田……
你有聽說過這樣的一個都市傳說嗎？烏鴉會擁有被牠吃掉腦袋的人生前的記憶，如果對方對某人抱持怨恨的話，就會透過烏鴉對那人進行報復。
這是我，佐藤大智在高三畢業還剩一個月前所發生的故事，我發誓，絕無半點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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