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說標本靈感來源嗎?」
「為什麼會想把蝶身與蝶翅分開?」
「您的標本在昆蟲界造成前所未有的衝擊，能表達看法嗎?」
今天是國際標本展，大概在半年前收到邀請函，希望能展出我的作品。本身大學生時期就讀昆蟲系，做標本一直以來都是我的興趣，特別是蝴蝶標本。
蝴蝶，昆蟲綱鱗翅目，鱗翅目昆蟲的特色在陽光下顯而易見，翅膀上的鱗粉透過光波產生出鮮明色彩。蝴蝶總能吸引我的目光，如果可以，我會想辦法捉住，不怕品種普通常見，只怕空手而回。
國際標本展第一天必須亮相，聚集世界各地昆蟲學家與標本師共襄盛舉，從來不認為我的作品會成為展中焦點，想不到每位記者著了魔似的，瘋狂圍著我打轉，正思考該用什麼學術言詞打發他們，卻不由自主說:「因為這才是"他"原來的樣子。」慘了，會被繼續追問的。
記者們愣住片刻，現場氣氛有點尷尬。「可以多透露點關於這句話的含意嗎?」一個年輕小伙子率先打破尷尬氛圍，同時將麥克風湊近我的嘴唇邊上。
「關於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只想丟下不負責任的話趕緊離開這群人，記者人牆使我渾身不自在，奮力朝向後台休息室前進，若是繼續接受採訪，會說出更多不必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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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大概是13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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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升上大二，因為沒抽到該死的學校宿舍，只好被迫搬到校園附近便宜又老舊的公寓，沒有電梯就算了，看這個樣子大概也快準備被政府徵收作為都更建案，看在一個月才3500以及對面就是一家小七的份上，勉強接受暫時作為我家。整棟公寓有六樓，每層兩住戶，我住三樓。
剛搬進來時對同樓層那戶很好奇，每當我下午下課返回宿舍，一個長髮垂肩的女人正好要出門，她總是戴著一頂圓邊帽遮著臉，能看到的只有口紅塗得相當浮誇的豐唇，即使跟她打招呼，也只有得到點頭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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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返家時間非常不固定，有時候半夜出門到對街小七買宵夜，可以碰上全身酒味的女人回來;有時候天剛亮，就被女人的甩門聲吵醒，驚醒當下暗自裡喊了她家祖宗三代，也許是老舊房子的緣故，室內共鳴格外嚴重，久而久之也習慣這些生活聲音。除了偶爾被女人吵醒以外，對她的印象只停留在那頂圓邊帽、紅唇、香水，以及看不到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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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學校的畢業門檻會包含一項專題報告，以四年所學知識完成一個自訂題目的研究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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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發生在大四下學期的事。
我一如往常把白天捉到的蝴蝶從裝有沾了氨水棉花的玻璃瓶拿出，氨氣對於人類來說很刺鼻，如同聞到爛了十天的雞蛋，對於昆蟲就像安定劑，可以遲緩動作甚至達到昏卻效果。我將每一隻蝴蝶放入小透明袋中，仔細攤平翅膀，只要些微不慎，會影響鱗粉使得顏色改變。裝袋完成後，直接放入冰箱冷凍等待時機再拿出來做後續處理。
看看時鐘，才下午五點半，正好可以小睡一下，晚上繼續熬夜趕專題論文。想睡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有種不安感環繞在心頭上，說不上來的慌張，我跳下床，打開冰箱冷凍庫，找到今天捉到最令我自豪的珠光鳳蝶，我想現在就做成標本。
用聶子小心翼翼從透明袋夾出珠光鳳蝶，光是檯燈照射下，下翅鮮黃的顏色中帶點湖水綠，真是漂亮。標本用針比縫衣針細上許多，所以施力也要注意，以免劃傷手指。輕輕把針插入胸部，將整隻固定在板子上，再擺好蝴蝶姿勢，透過壓平翅膀的方式便會在一週後得到定型的蝴蝶標本，只要再放入標本盒後就能觀賞。
總算放下心頭的不安，我返回床上倒頭就睡。
蹦的一聲，是對面女人的甩門聲，這讓我又驚醒坐了起來，牆上的時間顯示晚上七點四十七分，女人回來的時間比平常還要早，我沒多想什麼，大概今天她身體不舒服提早下班罷了，又躺下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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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女人提早回家後，我注意到她出門時間變得不固定，回來時間異常固定，應該說都在七點四十七分左右。算一算，已經可以把上次的珠光鳳蝶裝進標本箱中，拆開固定針，還是跟剛捕獲時一樣漂亮，很多人倡導採用人道標本，使用已死亡的昆蟲或是動物製成標本，才能符合道德，但昆蟲標本師都知道，一旦昆蟲死亡，色澤會變得黯淡不美麗，通常市面上看得見的標本，要不直接冷凍，要不直接送入烤箱做乾燥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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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珠光鳳蝶是我的得意作品，若是用在研究所推甄上，肯定會帶來好印象。下禮拜就是專題發表，這幾週都熬夜到晚，生活作息已經跟平常人不同，回到家會先倒床小瞇，到了半夜醒來繼續寫專題報告，所以買宵夜是必需品。
今天打算買個簡單的微波食品當作宵夜，便走去對街小七。正在等待微波時，注意到旁邊熟悉的圓邊帽，不用去確認，我很肯定是對面的女人，這麼說來，都快要畢業了，我從來沒和女人說過一句話，我上下打量著女人的整個外表，像是被發現似的，女人趕緊拿了兩罐台啤走去櫃台結帳。
女人結帳完後，同時我的微波雞塊也好了，我們幾乎同時出店，同時過馬路，同時走上宿舍樓梯，這還是我第一次跟女人這麼近，各自拿了鑰匙開門時，「弟弟，你要不要跟我去頂樓喝一杯?」她開口了，三年來，女人首次向我開口，但讓我震驚的不是向我問候，而是她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停下開門動作，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的他繼續說：「這酒我請客。」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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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一個女裝癖的男人以及一個即將畢業正在趕論文的我在老舊破屋的頂樓上，剛好這裡有個圓桌以及兩個凳子，我和他一人一酒。
起初對於總是用圓邊帽遮擋著臉的人，會好奇他的長相，但現在的氣氛尷尬到我不敢直接直視眼前的人，即便他已經脫帽。
「弟弟，你一定很疑惑吼?一個穿著洋裝的男人?」帶點台灣國語的口音，他一拉台啤就是暢飲。
「........」雖然我曾經好奇他的長相，也會想知道關於他的故事，但很怕我提問會踩到不該問的。
他又喝了一口，眼神從欣慰轉變成無奈，感嘆道「變成這樣也不是我願意的，但也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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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有家庭，前妻在朋友的慫恿下沉迷賭博，短短三天花光所有積蓄，甚至欠下巨款，無力償還的情況下，債主找上他倆夫妻各自的公司，為了避免麻煩，公司開除了他們，少了經濟來源，償還債務變得雪上加霜。
就在某天，失蹤多時的前妻被晨跑路人發現陳屍在橋墩下，他已經分辨不出前妻是被債主謀殺還是走投無路選擇自盡。
他希望可以擺脫債主的討債，找了認識的朋友，專門幫人變性及整形，熟識的緣故所以負擔不會太大。經過修養數週，才開始以女人的身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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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可以安穩過日子，想不到還是無法。真後悔當初為什麼改變成這樣，都已經記不得原來長相，這根本不是我想過的人生。」他罵了聲國罵，看向月亮感嘆自己人生的遭遇，又轉向我說：「弟弟來，乾杯!」直接抓起我手中的啤酒碰了一下，乾了。
「為什麼找我談這個?」我不曉得要用什麼表情看待他，面對他的人生，我無話可說。他被面無表情的我嚇到，發楞幾秒，「啊，不是說不能談，只是為什麼想找我聊聊而已?」趕快打個圓場，好像有點破壞氣氛。
「沒什麼，只是單純想讓有個人知道我的故事而已。」他傻笑道「唉，真希望死了可以做回我自己。」
「做改變未必是件壞事，就像毛毛蟲蛻變成蝴蝶一樣，即使外表改變，你還是你，也許能做以前未能做的事。」我喝了一口啤酒，有點苦澀，但會衝擊味蕾。
「我跟光彩亮麗的蝴蝶根本不配啦，少了翅膀的蝴蝶才是我哈哈，好啦，時間晚了，我們回去吧。」他站起來，不忘拍去裙上的灰塵，雖然他說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誰，但在我看來這些生活細微的舉動，說明他早就接受這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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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樓後各自拿起鑰匙開門，一推開門，便有個想法，「啊，等等，我想送你個東西，等我一下。」
「送我?」他停下進門的動作。
我拿著剛做好的珠光鳳蝶標本，遞給他並微笑祝福他「我希望你能像蝴蝶一樣，改變後有個嶄新的人生。」
「牠很漂亮，謝謝你，弟弟。」他也回送我一個微笑，揚起的紅唇配上一個女人的臉，當下我覺得他很美。
他打開門的瞬間，有股異常惡臭的味道，他注意到我的表情，傻傻的說「哎呀哎呀，這幾天都還沒倒垃圾，明天一定倒，拍謝拍謝。」面帶害羞的用力甩上門。
共鳴聲慢慢淡去，又回到安靜的夜晚，我進門後連趕論文的心情都沒了，打算把啤酒以及微波炸雞吃完洗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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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課後回來，發現宿舍這裡都是警察，我問住在一樓的房東阿姨發生什麼事，她一臉不敢置信的問我「住你對面的女人，上吊自殺至少一個禮拜，你沒發現嗎?」
「上吊?怎麼可能，昨天我還跟他喝酒。」
房東阿姨的表情瞬間變得很嚴肅，讓我不得不懷疑昨天的事。
葬儀社的人員抬著擔架下來了，遺體已經用白布蓋著，卻蓋不了腐敗惡臭的味道，圍觀群眾紛紛迴避這個場面，只有我還呆站在那。葬儀社人員把遺體抬上專用車準備駕駛離開時，我跑向前去，告訴他「可以為死者使用男性妝嗎?」
「請問你是死者的家屬嗎?」
「不是......」
「死者是做過變性手術的人，我們會以社會身份為他打扮。」
「......」
我無法實現他的遺願—死了也想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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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房東阿姨請了法師做完法後，獨自清理那間房，我正出門覓食，房東阿姨提著兩大袋垃圾走出來，嘴上少不了抱怨「真是倒楣啊，房租已經很低，再低就沒人住，唉。」面對她的無奈，我只能笑笑回應。「帥哥，可以幫我把裡面那包也拿出來嗎?」阿姨指了房裡還有一包還沒滿的垃圾，示意要我幫忙。
我走進門，阿姨已經打掃得空無一物，只剩簡單幾件家具，周圍充斥著很強烈的消毒水味。當我靠近垃圾袋，注意到某樣東西，是我給他的蝴蝶標本盒，珠光鳳蝶的上翅與下翅被剝離蝶身，像極五馬分屍的景象，再用大頭針固定每片翅。同時我也發現盒子上的字，那是用黑色奇異筆寫的：這才是原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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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翅膀的蝴蝶才是我。
至少，他表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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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包裡拿出珠光鳳蝶標本，再次返回展場，將它放在我的展示攤位上，順手跟工作人員要了張便條，上面寫著作品題目：對面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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