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註定無法擁有那麼鋒利逼人的美麗，那麼是否從未遇見會更好？
可當時的你又只有十三歲，又怎麼知道那個斜倚在臥榻的人會這樣改變你的一生？
你就那樣傻楞楞的站在那裡，站在紅木欄杆前，看著透出惑人香味的展示間陳列各色少年，柔軟如水，姿態各艷，他們被稱為陰子，作為陰間茶屋的商品，供男人褻玩炫耀，卑賤又昂貴的存在。
然而你的目光略過兩旁的模糊光暈，定格在正中央的他：燦爛頭飾安放在相互輝映的金髮上，隨意到近乎慵懶的姿態，繡上精美雲紋的紅袍像是燃燒的鮮血，精雕玉手捻著煙管如同捻著誰的咽喉，可是所有繁華富麗的外加裝飾完全沒有喧賓奪主，真正駕馭一切的是裹著燭影的灰綠眼眸，氤氳著晦暗搖曳著火光。空有衣著撐不起這樣架勢與地位，是他本身的傲慢與鋒芒讓所有華美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現在回想，真正吸引你的不單是外表的美麗，是處在那樣環境中，依然隱含憐憫，卻又寸寸縫上諷意的微笑。知道會扎得滿手是傷，仍然不自量力。
當下的你自然不曉得這麼多，順從的跟著父親離開展示間，踏入更晦暗的長廊，猩紅的燈籠照不清路，只是翻滾著紅塵淪落。
你被帶到一間和室，裡面坐著一個黑髮的男人，冷眸似蛇。
父親喚男人屋主，兩人攀談了幾句，男人輕皺著眉將目光移到你身上，你忍受著蒼白的手撥開遮擋臉龐的瀏海，挑開衣領測量肋骨的弧度。你顫抖，不是因為怕癢。
當男人向父親搖頭時，你有些分不清楚心中紛雜的是什麼。應該是慶幸？慶幸自己不用淪落火坑？可又不是那麼痛快，因為中落的家道處境依然沒有改變，父親也是出此下策，賣掉自尊卻連陰間也不收。
你十三歲了，從出門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可能要面對什麼，可你還是害怕，相信男人也看得出來，掃視的眼眸垂下，緩緩遮蓋憐憫。你忽然想問男人，是以什麼心態日復一日點亮燈籠，那麼美麗又驕傲的他又是怎麼支撐著自己裝扮完美，昂首跨入展示間，彷彿那對他而言並不是鎖住金翅膀的牢。
日後父親不再提起那一夜，不知用什麼方法填補缺口，你也成為武士的隨從，偶然獲得成為幕府下級官員的機會，就算被稱為走狗也無所謂，你想往上爬，獲得更多威勢與權力，你想拯救他，一種自以為是的傲慢。
是的，你沒有忘記他，哪怕在那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走進遊廓，走進昏暗燭帳的溫柔鄉，你也無法忘卻。你私下找了情報販子，得知他的過往，得知他令人又愛又恨的性格作風，得知他明明年過二十依然待在陰間茶屋，佔據頭牌寶座，飽受嘲笑卻依舊迷人得令人無可奈何。
你忍不住了，你帶上銀子，舊地重遊，感受早已截然不同。
他也不再是柔若無骨的少年，身子已經長開，唇角翹起的弧度卻是鋒利依舊。
「承蒙厚愛，老爺，但我不能接受。」
他拒絕了你幫他贖身的提議，一次又一次，不耐煩寫滿臉上，你不覺得憤怒，反倒徒增幾分悵惘。
「我以為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想離開這裡。」
你總算抓到重點，不是因為金額不夠，不是因為他不想跟你走，他不想離開這間茶屋，這是他反覆拒絕你的理由。
接著，屋主介入了。你看著連鬼神都不能輕易使他折腰的頭牌對上推門進來的屋主卻難掩驚慌，並非身分的壓迫使他惶恐，罩著陰影的綠眸此刻震顫不安卻又格外明亮。
你頓時明白了，情報販子告訴過你，你卻當作耳邊風，頭牌與屋主理不清道不明的軼事，不全是空穴來風。
所以，正確來說，他不是不想離開茶屋，是不想離開那個男人，那個比你跟他都年長許多，有著磣人眸色，冷淡，卻又難以評價的男人。
出乎你的意料，他們談完以後，他居然妥協了，願意跟你離開。被狂喜洗刷了一遍後，逐漸冷靜下來的你握著屋主暗暗交付給你，要你假裝是自己給予頭牌的銀子，感覺掌心沒有想像中的溫熱。
自己被徹底看穿，不論是對他的心意還是手頭並沒有你所佯稱的富裕。
你用那筆錢當作他立業的資金，用權勢掃除他路上的阻礙，兩年的時間，他從陰子蛻變成小有勢力的商人，你也繼續往上攀升，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他的依靠。
然而你早該明白，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你試圖碰觸，他沒有閃避，沒有迎合，臉上掛著疏離微笑，有如玻璃面具，那樣的神情總讓你無法做到最後。
在離去前，他主動褪去衣衫，朝你伸手。「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老爺，你可以對我做身為買主想做的任何事。」
你沒有得願以償的興奮感，哪怕對方依然對你充滿誘惑，哪怕這可能是你最後能夠擁抱的溫熱。
你只是苦笑著替他穿好衣裳，說著你明白了。
於是他對你綻放一個真心的笑容，夢幻美好到讓人心痛，唯有此刻你能讓他眼眸點染金光，稍縱即逝。
他終究是回去追尋他真正愛的那個男人了，你所定義的牢籠，是他甘願棲身的歸宿。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就算自我安慰是自己出現得太遲，也無法將頭牌與屋主那些你不曾參與的過去一筆勾銷。你從一開始就毫無勝算，你只是擅自定義了他的處境，你的能力，一頭熱的往前衝。
可是，再度捫心自問，你後悔在那個當下，被那樣安然自恃的美麗震懾嗎？
缺少了這層激勵，你也許不會積極面對明天，替自己掙得更好的待遇與地位，仍舊只是在底層的泥淖隱沒。
也許你從來就未真正了解過他，你愛上的只是記憶編織出的朦朧倩影，可他無疑推著你走到了今天，不管他是否有自覺。
那麼，就把這抹身影收進心底的盒，就算未來你可能娶妻生子，有了新的際遇，歲月模糊了那個面容，他仍然在盒底微微發著光。
又何嘗不是一種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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