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兩人站在一棟廢棄大樓面前,這就是鈺佳所說的目的地。附近並沒有太多商家,也沒有多少車流經過這裡,離楠梓的工業區和市區都有一小段距離。
至於這棟廢棄大樓,高約四層樓,右半邊本應是落地窗的區域卻沒有被裝上玻璃,左半邊落地窗的玻璃也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灰,應當是大門的區域只見部分鏽斑的卡榫,卻令人不解門到哪去了。
一旁水泥地上還有檳榔渣、塑膠杯、磁磚片、酒瓶等多種來路不明的廢棄物,能聞到一股混雜的惡臭。水泥地的左右兩側及屋後還有蔓生的雜草堆,再被水泥塊與鐵絲網做成的圍籬環繞,遠看像是重劃區蓋的代售屋。
「鈺佳,這裡怎麼像鬼屋一樣……」
瑞絲抓著鈺佳的衣角,露出害怕的表情。
「某種意義上確實是鬼屋吧,這棟是待拆的廢棄大樓,本來的標商和建商發生一連串衝突與糾紛,最後建置好的大樓不能用一直被擱置在這裡,還有一些疑似道上兄弟的人來這裡搜括走一些可以變賣的物品,傳聞是這麼說的,但沒裝潢的空房能搜刮什麼嘛……算了也不是重點。」
「大門前雖然破破爛爛的,但在高樓層除了髒以外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就是個有點像停車場的空地吧?中秋和跨年的時候幾個高中同學都會來這裡烤肉或玩煙火幹嘛的。」
「到更亮更熱鬧的地方玩不是更好嗎……」
瑞絲嘀咕著。
「真的不可怕啦,多虧過去經常有黑道盤據,加上傳出什麼凶宅和風水差的傳聞,從高二開始到畢業,都沒被打攪過,這可是學生時代都夢想過的『秘密基地』欸。還有這裡是至傑以前幫我們找的,也是我和巫賢覺得他最管用的地方吧。」
「感覺你偷偷說了很失禮的話。」
「總之這裡在這個時間線,比苑中學的同學們多數住小港附近,應該都不知道楠梓的秘密基地,要等到高二時我、至傑和巫賢及小部分人才知道這裡,我能想到,他以為安全又不被打擾的地點也只有這了。」
走進沒有大門的路口,兩人的腳步聲迴響在整棟大樓間,連鈺佳提著塑膠袋劈啪的摩擦聲都顯而易見。瑞絲畏縮在鈺佳身旁,但鈺佳只是一派輕鬆地走上樓,樓梯非常穩固,腳步踩下還能聽見厚實的「叩」聲。
走上二樓,此處的落地窗已被拿走,下午兩點的太陽依舊火辣,原先一排向外落地窗的位置讓陽光灑落進來,比起被牆壁擋住光的一樓顯得沒那麼黑、沒那麼恐怖,只有一種廢墟的荒涼感。
「不在這,再往樓上看看。」
本想稍微鬆開手的瑞絲被竄出的老鼠嚇到,再次掐緊鈺佳的小手臂。
正打算從樓梯口走上四樓,鈺佳伸手擋住瑞絲,對他說了:
「看到了嗎?至傑就在那裏。不好意思,現在有很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不久後警察應該就會趕到這裡,但我還有重要的話想對至傑說,可以把這裡就交給我嗎?如果警察到了請他們做好當事人跳樓的準備,在樓下準備好充氣墊,還有幫我跟警察拖時間。」
「這……鈺佳你要自己逞英雄嗎?」
鈺佳躊躇了一會兒。
「是,那你想阻止我嗎?」
「好吧……我相信你。」
瑞絲還是答應鈺佳無理的要求,一個人慢慢走下樓梯。
鈺佳深呼吸一陣,把手上提著的物品放在地面,朝至傑的方向走過去。
「喲!我就說我能來吧。」
至傑從窗外的方向回過頭看「別過來!」大喊一聲,回音響亮的迴盪在整棟樓,連下樓的瑞絲都停下腳步回頭望一眼,但仍舊選擇信任鈺佳。
鈺佳大力呼一口氣,比著「停!」的手勢停下腳步,接著說了:
「好當然,我停、我停。雷至傑我們只做兩件事,然後我也不想管你要幹嘛,反正你現在時間多得很,就當作我找到你的獎勵,陪我廢話幾分鐘。」
鈺佳在至傑前方約五、六公尺處席地而坐,而至傑距離足以令他跳樓自殺的位置只有一公尺左右。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等等警察來了怎麼辦?」
「你靠那麼近還擔心警察嗎?苗頭不對不到五秒鐘就跳了吧?」
「你想幹什麼?」
「簡單,就兩件事,一是至傑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二是我把我想講的話講完,我就走了。」
「……」
至傑正喘著粗氣、握緊拳頭,身體也在顫抖著,倒是鈺佳擺出如同彌勒佛般的臥躺姿,藉此降低至傑的防備心。
「你到這個節骨眼,還想來嘲笑我嗎?對!你什麼都對,做什麼都有人關注,就連我綁架了同學,班上的人也只在乎怎麼抹黑你,根本不在乎兇手和蘇格拉底的事!」
「你也可以嘲笑我一番啊,我人現在不就躺在你面前?衝上來踹個兩腳也行吧?」
本想邁開步伐,但想一想至傑又打消念頭。
「反正像我這樣的人,不管做出多少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為什麼啊?為甚麼老天只眷顧像你和信壬這樣的人。」
「才不是徒勞無功的吧,你讓自己班上的夯哥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找到你的秘密基地,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釣到可以陪你閒聊的好事之徒,這樣還不好嗎?」
用拳頭抵著臉頰臥躺的鈺佳,用有些含糊的聲音說了:
「其中一個最討厭的人就在眼前了喔,你現在想對我做什麼都無所謂了吧?反正你也沒有退路了。」
至傑咬著牙,喘氣的頻率更頻繁了,怒火還在往上升。
「對,我是沒有退路了,反正我的人生一點希望都沒有。」
「說啥呢,你才高一不是嗎,開學不到兩個月就說自己沒希望。」
「像你這樣適應力強能力又強,只要想做就做得到的人,我的心情你又怎麼會了解?」
過度悲觀與放大的憂鬱難以消解,至傑說著浮誇且偏執的心路歷程。
「從暑期輔導開始──不,從進來比苑讀之前班上的團體早就已經被決定好了,班上有要一半的人都是從比苑國中直升上來的,同溫層厚得不像話,而且根本沒打算接納我們這種外校考進來的學生!」
「每個比苑的直升生都只願意跟熟人相處、幫熟人說話,把其他同學當麻煩、當空氣一樣,像我這種在同校連一個熟悉的同學都沒有的人,根本沒辦法生存下去。」
「說什麼屁話,那我從屏東來的不就更可悲,你在高雄還有遇到熟人的機會,我的熟人都在屏東連假日都沒什麼機會碰面的吧?」
鈺佳反駁了。
「就是這樣我才對你這個人感到火大!為什麼你有辦法打入他們的同溫層?為甚麼你可以被選為班長當個夯哥,為什麼你有那麼多才華可以跟別人社交?為什麼你什麼都懂!」
「國中老師不都說,這種事情自然而然就學得會嗎?跟人社交什麼的、跳流行舞什麼的、聚餐聯誼什麼的,不是等到升學考上大學才有機會玩這些?不是沉迷於玩樂的人就會拿不到好成績、就會被貼標籤嗎?為什麼你們有辦法兼顧這些玩樂和課業,屢屢在小考拿到好成績,而且總會一堆我不會的事情!」
「還有,你們連教都不願意教,把每件事都當作理所當然的樣子,不讓我參與,甚至揶揄我這種渴望學習的人。我就是不爽,不爽你和楊信壬那一掛那種事事瞧不起人的嘴臉!」
鈺佳翻了個白眼,嘀咕句「果然是這樣」。
「每天在班上上課,都像用自己的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無論在日常幫你們做再多事──不!你們根本不需要人幫!我連個賣你們人情或跟你們互動的機會都沒有,每次參與你們的話題就被你們白眼,不然就是被無視,我真的做錯過什麼嗎?」
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至傑已經因為憤怒慢慢失去理智,加上不善言談的個性,顯得失去邏輯。
「直到剛才那堂課,蘇柏亞都被綁走了,同學還是只在乎怎麼開你玩笑,為什麼啊?為什麼從開學開始每件事都圍繞在你身上?」
「這我就要問你了,為什麼你想綁架蘇柏亞?直接綁架我或信壬不是更好嗎?他只是一個被公幹的對象,但不是核心團體──」
「因為你選擇拯救了他,而沒有選擇救我!」
「哈啊?」
反問到一半被打斷,這點鈺佳真的不解,驚訝地跌坐起來。
「呵……呵呵呵……他跟我很像不是嗎?都是被班上邊緣、排擠討厭的人,但我覺得我比他好太多了!即使沒那張美人臉和文采,至少我懂自重自愛和自知之明是什麼,我還沒有噁心到會去跟女生亂告白,活在自己世界無可救藥不願意跟人溝通!」
矛盾到不知從何反駁起好,但以至傑的精神狀態刺激他不知道會做什麼。鈺佳暗自心想。
「而你、而你竟然有辦法救這個完全沒救的人,把他帶出去約會一個週末就想改頭換面了!你到底對她做甚麼了啊?」
「所以……你就因為這樣,把她綁架走對她上下其手滿足自己的慾望──」
「誰幹那種事了啊?我才不是那種人渣!我把她照顧的服服貼貼的,我只是為了教訓你們這群混仗才綁架他,絕對沒讓他受什麼傷!」
──那也是挺廢物的啦!
雖然不該這麼想,但轟轟烈烈綁架一個人兩天,既不勒索錢也不要她的人,怎麼算也太不值了,回想起柏亞方才在電話中對他那番毫無緊張感的對話,對上至傑現在的證詞也沒什麼牴觸。鈺佳暗暗心想。
「沒想到約蘇柏亞出來,她還把我當成她的同類想教育我一番,跟我說很多好像她感同身受的大道理──我呸!那種自以為是的溫柔鬧哪樣?跟她那份自以為的傲慢真配啊!」
「綁架蘇柏亞的過程,實在是太順利了吧?只是把她約出來喝杯咖啡,趁她上洗手間時下個藥,再趁她昏昏欲睡的時候搭計程車回家,連被計程車司機懷疑都沒有,連綁架要用的童軍繩最後都沒用上就成功了,就像神明大人對我說的,只要順從自己的慾望去做,全世界都會來幫你的忙。」
「神明?」
「對啊!像你這種沒有福報的偽君子是不會有機會的吧,連安眠柏亞的藥物也是祂給的喔!不然我哪有機會弄來那種安眠藥?」
雖然很在意至傑口中的神明是誰,但鈺佳心想,至傑現在情緒不穩定說話又有些語無倫次,或許是代稱某位共犯,或者把某位共犯妄想成神吧?
如果是有人催化至傑的情緒,那這段時間另鈺佳不解的點可能就有方向──為何兩個月的時間至傑會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如此絕望?
且心理承受力遠不如過去認識的他,縱使鈺佳沒當成至傑的朋友也沒理由憂鬱到想攻擊周圍的人,甚至做到綁架。或許是利用毒品?或者某種催眠,那鈺佳現在所為很可能都成了徒勞無功吧?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麼?在你偷拍我闖女性淋浴間和綁架同學後。」
「我想要什麼?我才沒有想要什麼,我只是想看你們因為危機而覺得害怕、覺得煩惱、覺得火大的樣子,但同學們怎麼了?一個個見獵心喜,為抓到時鈺佳你的把柄感到開心,甚至還有忙著爭取自己同溫層支持的凌皇琪。」
「真是爛到骨子裡的爛,不過你們也讓我看一場不輸給動漫情節的好戲,你那張嘴真的很屌,從暑輔那一天就以一嘴百,完全不會緊張或退縮,難怪你是夯哥呢……」
「但我絕對不認同你!你現在也一定是因為想實現『拯救同學』這個劇本,為了滿足同學們譁眾取寵對吧,很像你這種偽君子的行事風格!」
最後,至傑聲嘶力竭地吼完這段話,吼到破音、吼到嗓音沙啞。鈺佳決定站起身,回頭拿走先前放在地上的一袋物品,重新站到至傑面前對他說了:
「你想說的說完了吧?無論我辯解什麼都不重要了。」
「你辯啊?反正這裡沒有人去看,也沒有人去理!」
「你不是很喜歡動漫嗎?那就讓我講個像動漫情節的『真實故事』吧!」
嚥下一口口水、挑弄一下眉頭,鈺佳按捺住自己憤怒的情緒說著自己的故事:
「以前曾經有個鄉下來的小孩姓『石』,石頭的石,姑且就叫他『石小孩』好啦。」
「他跟你一樣,認為讀書就是一切,同班同學跟家人一樣很自然就能相處在一起,即使有討厭或喜歡的地方,還有階級天花板也是、人際也好,反正什麼都只要靠努力,自然而然就會有。」
「後來石小孩在鄉裡的國中拿到全校第一的成績,卻被他當政治人物的老爸以『去看看都市人的世界,不要當頭井底之蛙』的理由,擅自竄改志願,趕到高雄的前幾志願去唸書,一個人人生地不熟地租房子,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不只為了打點生活焦頭爛額,還要煩惱課業、煩惱補習班在坐捷運要半小時車程的高雄火車站,煩惱那群早在自己入學前就已經蓋棺論定的人際關係,就像你的經驗一樣,早在入學前就決定的事情做再多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每個人在石小孩眼中都像群幸福的天之驕子,回到家有人燒飯、洗衣、打掃,被服侍的服服貼貼像群大小姐和少爺一樣,有父母親給的大筆零用錢去花用,每天只要考慮自己去哪家餐廳聚餐、去哪玩樂,付出少量時間唸書就有還說得去的成績,有煩惱也都只是無病呻吟。」
「人際關係早已不像國中國小時代那樣了!什麼『自我介紹』什麼『破冰遊戲』?他們根本不甩這些,大家都認為只要『維持自己的同溫層』就夠了,其他人都只是『拿來利用的傢伙』,多麼可歌可泣的友誼啊?」
「打掃的時候把工作全丟給沒朋友的人做,自己人群體翹掉打籃球;選學生會幹部的時候一起合夥,利用『學生會』的名義請公假翹課,再把學生會費私吞掉,等到辦活動時又重新收取高額的參與費;辦園遊會的時候把事情推托給班級的邊緣人,叫邊緣人們去顧攤,自己人偕同男女朋友自處逛,整場園遊會都是他們浪漫的約會。」
「這是石小孩在高中三年看到,比苑國中直升上去的『同溫層』幹的好事,這種偷雞摸狗又自私的勾當,怎麼可能讓一群人來參與呢?要守護好自己的利益,就要掌控好團體的言論,讓風向永遠倒在自己人這一邊,不過就是雇主與奴隸間的關係,你有聽過雇主和奴隸在交朋友的嗎?」
「石小孩為此感到不齒又火大,這群貪得無厭的傢伙嘴臉就跟自己老爸沒兩樣,屢屢當面斥責他們幹的事情,諷刺他們的不是,結果你猜這群同溫層怎麼了?」
「他們連『辯解』都不想做,沒跟任何人做『偽證』,反倒挖起石小孩的小辮子,指責石小孩的不是,公然排擠起石小孩,串聯自己的同溫層漠視石小孩的存在,並要求老師把公務都推給石小孩去做。」
「沒有人會幫石小孩說話,扣除這群同溫層,大家對石小孩的事情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不論是霸凌者還是沉默的大眾都有著強烈的本位主義,凡事以自我利益當優先出發點,除此之外干我屁事。」
「同時,石小孩沒什麼特殊才藝,在各種班際活動與競賽都幫不上忙,更沒有辦法打入誰的交際圈,他同學有的會電吉他、會街舞、會打球、會混音、會演戲、會畫圖,但石小孩除了課業和看看動漫畫以外什麼都不會。」
「石小孩每天過著裡外不是人的生活,對成績無法打理好受師長的嫌棄,擔心壞了私立頂校的招牌;對學生無法處理好人際關係,受班上同學的圍剿,每天行屍走肉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根本沒有活下去的目標,甚至開始用病假逃學,即使逃學也只是宅在家什麼都不做。」
「半年過去了,當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就這麼完蛋的時候,有兩個人給了他活下去的目標。」
話說到這裡,鈺佳嘆一口氣,拿出袋裡的工具,邊撬開鐵罐邊說著:
「石小孩遇到了一個叫做『雷獸』的男同學,因為有著同樣被班級排擠的遭遇加上嗜好,同樣喜歡動漫、同樣喜歡電玩、同樣考差不多差強人意的成績,因為社課的機緣巧合認識了。」
「只是稀鬆平常的一起在社課打桌遊、一起聊著當季的新番、一起在無聊的課上偷看輕小說,這些曾經被石小孩不屑一顧的事情,都成了很珍貴的寶物,覺得只要每天能跟雷獸閒聊,就算跟同學有再多爭吵也有想去學校的理由。」
「而雷獸和石小孩有個很不一樣的點,就是不管被人嫌棄、被開很惡劣的玩笑或者是跟人吵架,都不會放棄跟那個人相處、都不會猜忌對方。」
「即使平常言語霸凌雷獸的人跟雷獸借上課筆記,雷獸還是會默默拿給他抄;即使昨天雷獸才跟同學吵架,隔天或不久後也是雷獸先道歉;即使事情做不好被同學數落,也還願意重新試到成功為止──」
「縱使不聰明又不擅長讀空氣還老愛發脾氣,也不會猜忌和耍小聰明,踏實地做好每件事情。」
「是他給石小孩第一個希望,就算多數人再自私,也還會有能信任的老實人在,縱使再笨拙也有努力下去的希望。」
「後來石小孩又遇到一個奇妙的女孩子……就叫阿幸好啦,總是偷偷關注著石小孩的生活。」
「不知所以的,在班上經常擦撞到這個阿幸,總是莫名出現在石小孩身邊,假裝不經意地撞過肩膀、踢一腳或是伸手把石小孩推開,又經常和石小孩雙眼對望。」
「原先以為一切都只是巧合,或者石小孩被阿幸討厭了,但當『巧合』重複發生數十次,再巧的事情都不自然。」
「老是找藉口要石小孩幫忙,手指總能不經意搓過石小孩手指、肩膀、手臂。但當石小孩想找阿幸講話時,他卻消失地無影無蹤,甚至有些不爽,不願意和石小孩多講。」
「阿幸很了解石小孩的一切,總在各種分組活動參與石小孩的人生,明明不常對話、明明阿幸總臭一張臉,但阿幸所講每一句,卻直中石小孩的心坎,講到他想聊的事情。」
「弔詭的是,阿幸總和別人聊得開心,口氣很粗魯,個性又有點像男生打打鬧鬧的,但他出現在石小孩附近時,講話常講得像斷氣一樣,說到一半還會自己靜音,而且從沒對石小孩笑過。」
「每次在石小孩試圖接近阿幸時,阿幸就跑了;但在石小孩離開,不想再接觸阿幸的事情,阿幸又靠近石小孩肩旁,各種小動作引起石小孩注意。」
「阿幸對石小孩總欲擒故縱,沒對他說出『喜歡』,卻不曾離開他的左右,像個背後靈一樣老跟在石小孩身邊,也從沒對石小孩坦承這件事,不斷輪迴這場『巧合』又莫名的鬧劇。」
呼一口氣,鈺佳搖一搖手上的噴罐,確認噴漆有辦法用後放下,站起身雙眼直視著至傑,至傑雖然都看在眼裡,卻也不明白鈺佳想做甚麼。
「石小孩漸漸喜歡上這個女孩,縱使阿幸總是飄忽不定、縱使一切可能都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她的所作所為說不定都只是惡作劇。但石小孩想要打破現狀、想要成為一個有吸引力的人,想變得跟在班上十分受歡迎的阿幸一樣、想要真正走入阿幸的圈。」
「同時,石小孩想鼓勵在班上日益受排擠的雷獸,縱使是這樣的他都能扭轉同學們的評價,建立出一個可以接納石小孩、接納雷獸還有自己認同的『朋友』的交際圈。」
「於是石小孩拚了命去學習,頂著所有人的罵聲他也要學習、每天睡不到六小時也想撐開眼皮,他固執地認為,只要努力,夢想就會成真,這是老天爺給他的轉機,要把握好這一點──」
「如果故事只說到這裡,那不過是像碗心靈雞湯的勵志文。動漫、小說、電影或偶像劇那般逆轉勝美又吸引人,還不是因為現實世界不可能複製這種環節,不是嗎?」
「努力確實讓他有長進,但進步的幅度小得讓人看不見希望,而且時間永遠不等人,石小孩不過讓自己的成績從後段追回平均水平。」
「畢竟,龜兔賽跑的故事必須建立在『兔子不想動』之上呢!就算是散步,或讓兔子在地板上打滾,都能快過全力衝刺的烏龜。往前走,根本追不上別人;但停下腳,卻不斷被人迎頭趕上。」
「長久的時間,石小孩拿不出可以說服雷獸的成績,雷獸終於壓力崩潰到不是石小孩認識的雷獸了,變得像石小孩過去那般封閉自己,失去對人生的希望。而接觸越多阿幸的訊息也讓他得知,他早就有相談甚歡的男友了,早在兩人認識以前,而且兩人的戀情不斷在加溫,被同學們祝福的一對。」
「石小孩必須去鼓舞放棄人生的雷獸,說服他跟自己一起走,同時還希望終結掉與阿幸之間的曖昧,因為他無法接受阿幸這種有如劈腿般的舉動。」
「明明是給自己力量的人,卻要自己回過頭去安慰他;明明是給自己幸福的人,卻要親自切斷掉這份緣,這種事情一點道理也沒有,不是嗎?」
至傑接過鈺佳的反問,情緒激昂地罵著:
「哼,時鈺佳!那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吧?你就是故事裡的『石小孩』不是嗎?為了說服我捏造這種故事出來,如果它是真的不就代表你是個呆子嗎?只要維持現狀,繼續讓自己跟那女生有那種曖昧的幸福不是很棒嗎?總比沒有好吧!就讓它持續到你們畢業也會結束的啊!」
「像你這樣不知福的傢伙……果然擁有許多老天送你的良機,我的人生可是連遇到這種女生的機會都沒有啊!還有你還過度美化了你自己!時鈺佳你不是對我見死不救了嗎?你到底幫助雷獸了什麼?你連一句『像我這樣的人,也是卯足全力才有今天的』這種像樣的話都沒有!」
「吵死了,我的故事難道說完了嗎?」
鈺佳話鋒一轉,用更輕浮的眼神看著至傑。
「是,我確實是很笨。」
沒有用石小孩來代稱自己,在確認至傑被自己的故事吸引上後,直接承認了這點。
「我如願考上自己想唸的大學,除此之外只感到一陣悲哀,跟屏東的朋友們就此別過失去交際,高中同學更直到畢業都沒真正把我當成朋友看,唯一的一個雷至傑還一蹶不振,連去了哪間大學都不願意告訴我。」
「升大學那個暑假,我拚了命學習,學了各種行銷和話術,升上大一以後更是盡可能地拓展人脈,總是迎合周圍人喜好在做事,當大家的工具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同溫層,還有工作夥伴──但這些都比不上,放下節操決心成為人渣的信念管用。」
「同時我也認清了現實,認清了『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利益的互換』這件事。人與人相處為了甚麼?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所謂的『禮貌』、『友善』、『包容』、『合作』都只要看成一種生產工具或資本,用來生產或投資以滿足各種層面的慾望。」
「當然,只要有虧損的情況發生,哪怕是違反所謂的『仁義道德』也都能丟得一乾二淨,羞恥心和信任絕對是最沒必要的,在乎顏面、名聲、正義、道德都不會是這些貿易戰的贏家。」
「講白點就是讓別人爽了,想要的名聲道義都會跟著來,沒必要為缺乏價值的『附屬品』卯足勁,那些正義與態度,也不過是別人企圖實現慾望的話術和工具罷了。」
「能撈油水的地方就撈、能摸魚的地方就混!法律是留給發現它的人,還有會利用它的人啊!我也不過是遵循老爸的家訓,像個他那樣的政治人物處事生存,這也是順應自然不是嗎?」
「這些事你也是很懂的吧?不過即使你當了壞人,也還是像以前一樣優柔寡斷,一點像樣的氣魄都沒有,顧慮了道德、顧慮了顏面,才把自己搞成一副四不像的樣子,手法笨拙又不顧一切,才會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一邊說著,鈺佳稱大自己的雙眼,而至傑的表情先是錯愕,又逐漸轉為憤怒。
「我啊,相信自己不管發生什麼都能站起來,沒有能打倒我的事情,即使在大二那年,因為詐騙班費、捲款走系費和變賣學生會資產甚至到課業垮掉被退學,還是讓我遇到神明大人給我的機會讓我重返高中生活,並帶著這逾五年來的怨恨來到這裡。」
「想不到啊,不只是兩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一個蘇格拉底一個唐吉訶德的打亂我的人生,接著連你這玻璃心的混帳也淪陷了,要不是你們這群人來攪局,我現在早就飛天了!」
「不過沒關係、沒關係、沒差……不管我做什麼都無所謂,像是這樣──」
單手抓起一罐油漆罐使勁一甩,把身後的地面潑上一攤油漆,還落下好幾滴在布鞋和制服上,染上鮮豔的紅色。
回頭望一眼至傑的方向,他看得目瞪口呆,腦袋裡的思緒亂成一團,甚至忘了自己這段日子來行動的目的。
「呃啊──」
鈺佳重新用雙手抓穩油漆桶,往至傑的方向一把潑出去,雖然至傑側身躲開,但還是沾染上不少油漆。
「我就化危機為轉機,等到警方查到這裡時,我就大哭一場,然後告訴他們:『根據兇手給我的線索找到了他,用盡各種可能說服,但他還是自殺了。』接著大家會這樣傳言,傳言我是阻止同學自殺,重感情、重義氣的『英雄』,再根據我和你班上形象的對比,不會有人質疑我的話,也沒人會聽你狡辯了。」
「如果你跳了,我就在窗邊大喊你的名字,演一場失魂落魄的哭戲;如果你不跳,我就假裝被你打倒在地,熱血地喊一聲『住手!這不是我認識的你啊雷至傑』,還是你能想到我不能假設的戲碼,我現在先預演一次給你看!」
「如同你的期望,我是『拯救邊緣人的英雄』,經歷今天種種以後聲勢只會更加看漲,能顧了裡子,又可以顧了面子,一切都要感謝優柔寡斷的你替我鋪的路,讓我當個現成的英雄。」
「但我覺得啊,現在我們的吵架,還缺乏一股氣勢磅礡的感覺呢!在這裡潑幾桶油漆,多邊幾個故事,讓你看起來更像一個發瘋的瘋子,再嫁禍到你身上,這樣更像動漫情節那種狗血浪漫的感覺,不是嗎?」
「你這個……你這個……」
至傑撐大了雙眼,握緊拳頭咬牙切齒。
「快、快啊,油漆就在旁邊的袋子上,拿起來用啊?不是一直很期待這種動漫的情節嗎?你的美夢成真了喔!」
鈺佳把剩下桶裡殘存的油漆用潑水般的方式再往至傑潑過去,至傑用手擋下波來的油漆,之後往鈺佳的方向跑去──
「你這個人渣!我一定要打死你!」
至傑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不經大腦思考,任憑本能的憤怒朝鈺佳衝去。
而鈺佳則是拿出口袋中的噴漆,一邊逃跑,一邊在地板和牆壁四處亂噴,讓空洞的大樓染上紊亂的塗鴉。
雙方一陣追逐,體能的差距明顯展現出來。鈺佳仍有餘裕在這空蕩蕩的樓層邊逃跑邊挑釁,但至傑喘個不停,使盡全力狂奔還多次撞上牆,卻連鈺佳的衣角都搆不到。
最後,至傑屈膝跌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氣,再也沒體力去追鈺佳。
「你、你真……哈呼……真聽話啊,真的照我計畫那樣,讓這層樓變得一團糟了。」
「少、少拿我……哈……哈……少拿我跟你相提並論……那……那是你自己搞得!」
「又、怎、樣?我不是說了,一切都嫁禍在你身上,沒我的事情嗎?就算真的被究責好了──」
警鈴聲響起,警方陸陸續續感到,大樓也傳來了腳步聲。
「我一定能東山再起,沒有東西能把我擊潰。」
「還有啊,你也還活得好好的,別把『死』這個字老放在嘴邊,你還不想死只是想撒嬌而已,想挑戰我、揭發我、檢舉我,未來的日子我隨時都歡迎。」
「我絕對、絕對,就算是被全世界討厭,被全世界刁難也絕對要讓你死!」
「行啊,你就以接露我這張偽君子的面具而努力吧。」
看著蹲坐在地的至傑那張嗔怒的臉,鈺佳露出一個略顯苦澀的笑容。
「不準動!」接著,警察們衝了上來,制伏鈺佳和至傑,將兩人帶往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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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果然是一位好事之徒吧。」
「就你沒資格說。」
時間來到隔天下午,在教師一連串教訓與問話以後,柏亞、鈺佳和瑞絲在教室一角聊著天。
班上同學似乎也開始對一連串的風波感到厭煩,一方面是因為沒人受傷,另一方面也因怕被捲入麻煩的想法,並沒有再多加刁難鈺佳等人。
昨天,鈺佳被帶回警局,經過一連串的問訊與通知家長、老師等人,再多的訓話與責罵都比不上鈺佳最在意的那點──
他父親並沒有從屏東趕來,只派兩位特助來警局協助了解偵訊。
隔天到學校,只見校長、教官還有班導師等人聚在學務處跟特助交談,細部的內容鈺佳不記得了,但對話脫離不開「判刑」、「案底」、「隱瞞」這些字眼。這場面鈺佳見過,是他熟悉的「喬」事情,這麼大的事情,父親還不願意出面。
特助和老師們沒有多加責罵,只是看著鈺佳搖搖頭,說些「把事情好好交給大人處理,不要自己做些有的沒的」這般敷衍的話,沒有再進一步對鈺佳的事情多了解。
而鈺佳在當天晚上已經把來龍去脈向柏亞、瑞絲解釋過一輪,一五一十,連那段「人渣」宣言都沒有隱瞞。
瑞絲其實一直偷偷在樓梯間偷聽鈺佳和至傑的對話,然而警方到來的時機也恰巧是鈺佳說完想說的話不久,這巧合幫上了大忙。
柏亞也告訴鈺佳,那通電話是警方指示他打的,目的是為了追蹤出鈺佳的位置方便逮人。
到了今天,至傑沒有來學校,班上同學也沒提起,瑞絲、柏亞與鈺佳三人拉張椅子坐在一塊,在教室空蕩的午休聊起昨天的事情。
「其實……時君未曾有必要,把話言重,又四處潑漆吧?」
「再用這種刁難人的語氣我不理你了,連這點決心都拿不出來要怎麼說服別人啊,對方可是把自己的命都當籌碼梭哈了,雖然我也認為他真的不會死就是啦。」
鈺佳有些不悅地回應著。
「哀哉,救人本應是美談,況且一將死之人,汝刻意尋釁,若雷君執意一死,汝豈當──」
「沒有什麼美不美的,只是因為我曾經花快兩年的時間勸他不能放棄還無效,再想到那傢伙中二的個性,很容易有那種『自以為』悲劇英雄的情操,雖然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但一想到前方有個比自己更邪惡、更人渣的傢伙就會不顧一切衝過去啦……」
塞一口飯到嘴哩,鈺佳說得沉穩,壓抑著自己的感情。
「你沒必要把自己說得那麼壞吧,至傑他說不定只想要……只想要你的關懷啊。」
瑞絲看著鈺佳溫柔地說了。
「他都做到那個份上了,再多關懷也只是假惺惺好不好,要讓一個對你失去信任的人聽你說話是很難的。雖然不該這麼說,但如果今天不是至傑,我也不會不顧一切去幹這種傻事,甚至怎麼解決都毫無頭緒。」
「不過時君,你對至傑告解的獨白,都是真心話嗎?」
「咕嗚──」聽到柏亞這麼問,瑞絲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大概五十五十吧,每件事情本來就是一體兩面的,既可以往善的一面解釋也可以往惡的一面解釋,更多的理由反而只造成累贅與謬論,我當時只是一個勁的想找他麻煩而已啊,誰叫我挖心掏肺的故事也不能感動他。」
「以前我大學時,有一堂課同學跟我借作業來抄,這傢伙根本沒在上課,不只是我,連我同學也經常被他借。」
「那時他對我說『鈺佳拜託你借我啊,不然我要被當了,借我我請你吃飯,改天再還你人情』,於是我就回他『兄弟,我不會借你抄的,而且拜託你成績再爛都不要退選,賭賭看段考考高分教授通融過去,因為這科教授固定只當一定人數,你再退選少個墊背的就換我被當了啊!』隔天就沒有他跟人要作業的消息了,馬上就退選。」
「老是曉以大義的替人講大道理?人的惰性與現實面絕對突破你想像的,倒不如讓對方明確認識到自己的危機還比較管用。」
「哀哉,時君之說書尚待加強。」
「結論是這個嗎?虧我舉實例來說服你欸!不然你儘管把我當成壞人好啦,這些年來把我當壞人和人渣的傢伙可不在少數,不差你一個。」
「所以你被當了嗎?」
「當然是──這不是重點啦!總之有些事的正邪只看你擺放的角度就對了,有些人對杯裡的半杯水會感到絕望,有些人卻充滿希望不是嗎,你也不應該把每件事都看成自己的責任吧,那些緊張與操煩都只是自找的。」
──所以你還是被當了吧?說不定只是出於怕被當的本能才說的,而非有什麼大道理。柏亞暗自心想。
「但是,鈺佳的行動都說明一切了呢!從早上和同學的辯駁到下午不顧一切地跑去勸至傑,雖然話說得很粗魯又難聽,但心意還是很溫柔的喔!我一定會幫你改變你的口條的。」
瑞絲握緊拳頭充滿決意說了,稍微湊近鈺佳面前。
「時君也如唐吉訶德乎?為自己的浪漫不顧一切,縱使笨拙愚蠢卻給人莫名衝勁的熱血來鼓舞周圍的人」
怎麼又改回白話文了,剛才還在用文言文找碴的,真搞不懂柏亞在想什麼。塞進一口飯菜,鈺佳這麼想著。
「哼!那你希望我整天追著你打嗎?不要忘了你承諾過我的事情,從今以後不能再四處騷擾這間學校的女生,跟人四處告白了喔!」
「諾!」
柏亞淡淡一笑,他著實被這位「時吉訶德」給打動了,同時也有了想替他著想的心情幫助他一些事,阻止他一些荒唐的行為,又有了那種與朋友相處的感覺。
但,鈺佳心裡清楚得很,未來還有更多棘手的問題要面對,這只是一個短暫的結束,他在班上的各種小團體間造成的隔閡更加深了,要如何彌補這一條條多出的鴻溝,又是一連串無特定解的習題。
還有鈺佳心裡漫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是因為前些日子不幸連發,還是一切都太過順利?至傑沒有侵犯或楷油柏亞,而他直覺想到的場所也正好是至傑的所在,在他尋找至傑的過程他卻也沒有跳樓,更甚那段勸諫至傑的對話,警方也遲遲沒趕到,校方也沒第一時間派人想辦法追回鈺佳,明明魏甯跟教官間造成騷動,再過來隔天特助也很順利的「喬平」整件事情──
一切都顯得有些稱心如意過頭,真該好好感謝老天爺賜予的福分嗎?那至傑口中的「神明」與幫助他回歸的大叔神又有什麼關係呢?
「喂!你怎麼還有臉大喇喇出現在這裡,又緊緊靠著夯哥想搞事情了,哈啊?」
抬頭一看,鈺佳看見魏甯扳一張臉站在他們面前,心頭正覺一陣不妙,魏甯又衝了上來,揪緊柏亞的領口,對著他說:
「別再讓我看見你離夯哥這麼近了,都是你這個瘟神害的!」
看樣子鈺佳的烏鴉嘴靈驗了,或者該說,又回歸到鈺佳的那份「習以為常」。
屬於鈺佳的戰鬥,現在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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