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已下了良久，在她本已蒼蒼的髮上覆蓋了一層白，頭髮和一身華服也早被打濕。
這鬢髮花白、身著華美宮服的婦人愣愣地坐於重重深宮庭院中的一張石桌旁，凝望漫天紛飛的大雪，思緒也隨飄落的雪片，沉澱，沉澱……
——
幼時的她，只是農村裡的一個丫頭。村子不大，人也不多，而小小的她眼中容得下的，從來不過是一人的身影。
他愛看戲，就愛看那村子裡不會發生的新鮮事兒，每當外來的戲班到村裏來做戲，他都會急忙跑到村口看，她則總是笨拙地拎著兩張小小的板凳在身後跟隨。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提在宮紗扇上——」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臺上正演著的《桃花扇》，她臉倒是向著戲台，一雙眼珠子，卻骨碌碌地總往身側的他臉上瞄。專注看戲的他，看到精彩處時便會瞇起眼笑得歡快，緊張處時又緊皺眉頭屏住呼吸，每個表情都是那般鮮活，都刻到她心裡頭去。
「亮哥兒，你說我們可能變成李香君與阮大鋮那般？」她趁著他正投入看戲，羞紅著臉問道。
可只顧著看心上人的她，卻沒聽見下一句戲詞：「——怕遇著狂風吹蕩，須緊緊袖中藏，須緊緊袖中藏。」
他正專心地看戲，糊弄著應道：「嗯嗯，將來我還會娶你呢。」
她心裡大喜，又不禁抱著女兒家的矜持，輕聲追問：「當、當真？」
「是是是，先別說話。」他回答。
從小就她黏他黏得要緊，明明不愛看戲卻總要當他的小尾巴，而且鄉下就那幾戶人家，他跟她最玩得來了，將來十有八九都是娶她，不過是早娶還是晚娶的事兒。
得了他的承諾，她也沒再說話，捂著嘴喜滋滋地直笑，一副心神早飄去想像自己長大後穿大紅嫁衣的模樣去了，哪還有心神看戲。
她跟他就是青梅竹馬，將來肯定是在一起的。
她一直做著夢，直到戲演完了才像個小媳婦兒似的，抬起兩張板凳，隨在他身後回家去。
——
村裡不盼著孩子讀書、從仕，但有條件的，都會把孩子送到鄉塾去，認認字，將來就是不種田，到縣城當學徒，也容易些被看中。
他算是個例外。在鄉塾學了幾年，學得尤其好，先生認為若多加栽培，前途不能說無可限量，但必定是要比留在村裡強得多，便把他推薦到鎮學去了。
她再依依不捨，卻也歡喜他能出去見識，討個出息，又想，逢年過節他必然是要回來的，心便寬了些。可她沒想到，這一去，他便是舉家搬走，據說是鎮上有人家看中他的資質，可憐他離家求學，便花了大價錢讓叔叔嬸嬸都搬到鎮上住。
每每深夜，月掛高空，她總按耐不住思念，開門張望，盼他突然歸來。然而，她一次一次地伸頭張望，又一次一次失望地掩上門。回到屋內，在窗旁托腮望天，總覺月亮叫那雲霧擋去了幾分。
——
轉眼已至及笄之年，亭亭玉立的年歲，她長得越發的標緻，村裏的幾戶人家都來替兒子說親，她爹娘正商量該應下哪戶人家，她卻一一推卻：「我已有婚約在身了。」
當父母的哪裡不知她在等著誰，也責備她胡言亂語，婚嫁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哪由得兒女私定終身，再說那家孩子離村多年，到底還會不會回村來也是說不定的。若真的有意，早該回來提親了不是？
她總把「婚約」掛嘴上，她長得再出眾，說多了，原先天天來提親的人家便也不敢娶了，怕這姑娘不乾淨，本來門檻都快被踩爛了，如今無人再上門來，她倒也樂得自在。
——
這些年，每次戲班子來唱戲，她都會提著板凳去，就想著哪天他會回來看，她也可以給他細細講過去他錯過的那些、可他沒有，從沒回來過。她想了想，也對，什麼戲在鎮上看不到呢？鎮上只會有更大的戲台、更多的戲班子。
或許是她長得好看，又從小來看戲，班主注意起她來，後來見她身段不錯，竟就被看上了，班主與她談上幾句，聽過她的嗓音後更是滿意，只覺這是不可多得的旦角兒苗子，便邀請她加入戲班。
爹娘肯定是不同意的：大姑娘，該出閣的年紀，不尋個好人家嫁作人婦，還出去四海為家、拋頭露面的算什麼事？可她卻想，她待在村裡也絕不願嫁作他人婦，她看這麼多年的戲也不過為了他，可他遲遲不回來，那不如去學戲，將來說不定還能親自給他演一齣戲。
跟隨戲班到各地演戲，待到學成歸來，他定然會高興的，她想。於是，她應下了班主的邀請。
不過五年，有唱戲天賦的她已名動天下，她被邀請到某城中唱戲，剛下臺卸了妝，撤了戲服，她竟瞧見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他衣冠不凡，身旁伴著一位衣著奢華的千金小姐，想來如今正受大人家重用。
待那千金小姐走遠的片刻，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面前，青澀地笑著，就如十多年前的那個愛跟著他身後的丫頭一般。
「你來看我做戲嗎？那位姑娘是誰？」
他看著她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與陌生，而後認出是童年的小尾巴來，面上便也客氣地回道：「我陪妻子來購置些物什，不是來看戲的，多年未見也不知你.......呃，當了戲子。」
「妻、妻子？你不是說過會回來娶我麼？」
他一聽，沒想到當年的玩伴對自己還有那番心思，擔心她亂說話破壞自己如今的風光，畢竟他是入贅的，本事大多靠的妻子，便連忙道：「你莫要胡言亂語，童言無忌，那都是不作數的。你可別像以前一樣老是糾纏我，最好裝作互不相識！」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E4AFPxCpj
「我為了你至今不嫁，還學戲......」她做的一切，可都是為了他啊！
她一雙含情目淚光流轉，卻勾不起無情的他的憐惜。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raeOw8fMc
他只怕妻子回來，碰見他與她糾纏會生起誤會：「得了得了，收起你這一套，戲子最是虛偽骯髒，身體不知被多少人糟蹋過，感情隨時能放能收，真情假意教人分不清，你可別這般看我，看得怪瘆人的。就是我未娶，也容不下一個戲子當我的妻。」
說罷，頭也不回地尋妻子而去。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ATKivP2Jn
她照著戲文演戲，騙過不知多少天下人的眼淚。她的真情，卻換不得了他的。
她強忍著淚，向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我自知活得坦蕩正直便可......」她不曾想象過二人重逢會是這般情景，也不曾想他會這般說話，糟蹋了她的情意，還要踐踏她的人格。
——
在城中住了一段時日，她漸漸明白了他的近況。
他為了功，為了名，年前入贅到一個三品官的府裏當女婿，被城裡人笑話是吃軟飯的。他變得如此現實，連兒時最愛看的戲，早就不再看了。
她懂了，他上次見面時說的一切，不過是怕自己影響他的仕途。那是不是可以說，他對她還有幾分情意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青梅竹馬的情意哪是說割捨就能割捨去的？
不久，皇宮裏邀來戲班在皇上的壽宴上唱戲，她美麗動人的臉龐與出彩的唱功，使得皇帝一眼相中了她，當場賜她為妃。她心裏再不願，當晚依然得與皇帝同床共枕，仍需強顔歡笑。她只是一個戲子，皇帝江山中一個小小的百姓，她的不願，可能會換得家中人無辜的犧牲。
她還記得他在翌日隨他岳父入宮上朝時，看見伴在龍側的她的眼光，只一瞬就撇開，可她看見了，有鄙夷，有震驚，也有幾分遲疑。可眼前這個人再陌生，終究是被護在心頭十多年的人，哪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只得忍著心如刀割。
——
在後宮中，因著君王之愛這把雙面刃，她漸漸學會了心機，算計。她不心狠手辣，但卻不得不隨時防著，不得不時刻以小人之心看待每一個人。
數年以後，他涉及貪污案，滿門抄斬，他托人找上了她，跪在她的面前。
「你如今不過是自作孽，報應來了，這是你不擇手段求財的後果。」她背過身去，垂眼，擋去雙目中的複雜。
「求求您，皇上不是最疼愛您嗎？這一刀砍下來我什麼都沒有了，求您看在昔年青梅竹馬的份兒上，幫幫我吧。」他又狠狠磕了幾個響頭。
「你，愛過我嗎？」片刻，她啟唇問道。
「……」連視功名為一切的他都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她瞬間就懂了，原來這幾十年來一直是她的自作多情。她終日等候，推卻提親，一個女兒家獨自入戲班闖蕩，原來，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呵！
「我會給你最好的安排。」而後不發言語，轉身就走。
——
行刑當日，她去看他。
「你竟如此可怖，啊？果然，果然戲子騙人厲害得緊！」他的頭被按在木臺上，緊盯著她。
「彼此彼此。」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9Hlc4kYzN
宮裏，她也願單純平凡地過一輩子，可惜其他妃子不讓，現實不容許，他也不給她機會。她，從懵懂少女變成如今免不了耍心機的女人，單純的感情卻混雜了各種謀算……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KD1YLGQSG
他們就站在對方面前，可對方的面容早不如昔。當年那雙年少無猜的青梅竹馬，早叫歲月消磨，消散在時間的流逝之中。
他終是死了。他死後，百姓稱呼他的，不過是某府入贅的女婿，連名字都無人知道。他不惜一切追求的功名，根本無人提及，無人掛記於心。
說絕了情，那必定是騙人的。二十多年的感情，豈能說不愛就不愛。當晚，她於殿中借酒消愁，一杯一杯愁酒斷腸，恍惚中，她看見了他，以憐愛、關心的目光看著她，心一軟，眼淚終是脫堤而出，一遍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吻上了那張薄唇……
他死了，卻不知是誰在後宮流傳起她與他的事情，其他妃子樂得看熱鬧，嚼舌根說：戲子就是戲子，早就不潔了。那時，出乎眾人意料，皇帝不但未加怪責，反挺身而出包庇她，她只當皇帝真的相信她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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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那是一個像此刻的一個雪夜，皇帝臨終，把她喚到身側，倆人聊了很久、很久，從初見一直聊到當日，事無巨細地聊。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tUcZ3Z0Zc
皇帝說：早在她喝得酩酊大醉的那個夜晚，他就知道她心屬何人。
她恍覺，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真正愛著自己的人自己卻不知道......不，或許是知道的，卻為了讓自己心中少負些罪責，一直裝作懵懂。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r6huASpkN
自己真的喜歡他嗎？還是僅為小時候的戲言？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v0QUTF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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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飄回當下，她一口喝光杯中酒，扔下酒杯，起身唱起了很久不曾唱過的戲。仿佛間，看到了一個背影。是他？還是皇帝？她伸手抱住，卻是一片虛空，趔趄一下，往前跌倒在地，卻再也不曾爬起身，雪一直落，一直落，覆蓋住她的身軀。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MKdRXlp7e
大雪紛飛，那些早就忘了的事情，到底是被誰勾起了故夢，被誰勾起了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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