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龍井後，子推燕一個人在玉茗山的樹林里盤旋了許久，翅膀上的軟毛被風吹的不斷抖動，好象在像這個心不在焉的身體主人抗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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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本就不適合飛行，凸起的枝乾擦過羽翅時，總會帶來刺激性的疼痛，可他好象對這樣的感覺麻木了，藉由這樣糟糕的方式讓自己腦袋暫時不那麼混亂，即便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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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停了下來，因為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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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體力很差，龍井第一次見到自己時，就曾說他一點也不象燕子那樣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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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龍井面對他時顯露出的迷惑，那時候兩人都是初識，根本沒有身份與地位上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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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是會笑的，可不會大笑，真正開心時聲音會稍微激動點，但面容上頂多只是嘴角彎起微微的弧度......啊，不對，是有過的，他大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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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蹲在樹上，背脊靠著樹乾，翅膀攏拉在頭上，又象個小雞那樣緊緊縮成一顆球，繼續回憶那個男人做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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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大笑時聲音很宏亮，好象是喝醉了才那樣笑得，他會先笑個幾秒鐘，等到察覺自己有失儀態時，便會逼迫自己壓下嘴角，臉頰漲的紅通通的，也不再發出一個音節，子推燕不吃喝任何東西，所以沒有辦法理解那樣的龍井蝦仁究竟為什麼會一瞬間變成那樣孩子氣的模樣。
可他還挺喜歡龍井那副模樣的，至少，這樣的他不會被那「奇才」的名號所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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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蝦仁、龍井、直到現在的龍井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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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的在隱瞞自己是食魂的身份，努力活的象個人類，這樣的他，真的有變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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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問在他的舌尖流淌過無數次，卻一次都沒有問出口，明明他們都瞭解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旅途，卻默契的不去戳破那層紙，讓這個事實埋藏在淵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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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他，從未破碎過，
我也不是他過去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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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認可、崇拜的神明子推燕，終究不是我，
一直以來動情的，也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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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落寞的垂下頭，不遠處莊內已有鑼鼓聲作響，伴隨著人們祈福的樂曲，回蕩在這廣大的山林間，他甚至可以想象，龍井此時此刻，必定佇足於那平坦的木製高臺上，引領眾人完成儀式，他的眼簾會映照上百姓，象是河面上映照著水燈的昏黃，清澈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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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時，他會默默站在他的身後，將一雙翅膀藏匿於黑暗中，等著他在儀式最高潮時，自信地一揮扇子，大喊出：“句忙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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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他，會一躍而下，像翩然的飛鳥，純淨且明亮，龍井喜歡他的這副模樣，高尚、不被玷污，擁有眾人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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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究竟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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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窸窣聲響，樹葉被撕裂的哀嚎伴隨著一陣銀光破風而來！沒等他回神，那鋒利的刀刃已迅速逼近，幾乎擦破他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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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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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急忙振翅，想避開那人的攻擊範圍，不料身後驀然抵上一張大網，堅韌的鋼絲和倒鉤垂直刺入他用來保護自己的羽翅內，頸部嫩肉被撕扯的劇烈疼痛讓他張大嘴巴，原來那鉤子上浸了麻藥，讓他喉嚨一陣燒灼，竟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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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你別說話，免得喉嚨燒起來。”方纔逼迫他落入網內的人從樹上一躍而下，他有著矯捷的身手，與子推燕相反地，他的額頭上是一個艷紅的火輪子，看起來張狂又撩人，一雙凌厲的鳳眼睨視著跪在地上狼狽至極的他，半晌發出一聲曬笑，拔出長劍抵著子推燕的喉頭，輕輕開口：“你不笨，應該知道我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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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艱難的仰起頭來，註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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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把你當作誘餌，會不會有魚兒上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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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那隻小魚？”他做了個搖扇的動作，這足以讓子推燕意識到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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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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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碰他......咳！咳咳！”話還沒說完，他便費力的乾嘔，殷紅從他嘴裡噴濺而出，染紅了地上的綠葉與碎石，他的手因疼痛而彎曲，整個人呈現怪異的伏地姿勢，象是跪在男人的面前，俯首稱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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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眉眼疏狂，一張笑顏灼灼如桃，竟然與子推燕的面容有幾分相似，而且，他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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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命？哈哈哈哈哈，你的命比你想的要寶貴多了吧！”男人瞥了他一眼，收起劍，讓手下解開他身上的束縛，將他關入籠子內，“至少，在龍井蝦仁眼裡，你可是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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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和我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心裡門兒清！”他嘲諷的笑了笑，眸光流轉，一頭濃烈的深紅色長髮紮成高高的馬尾辮，發絲錯落在眼前，象是替他瞳孔里燃了一把火，“我對你們沒啥興趣，但趙爺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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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爺......是今晨龍井囑咐過他小心的那個官員嗎？可為何？為何他要利用自己找到龍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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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的身軀被拖進鐵籠子內，尚在出血的傷口和羽毛混雜在一起，刺激著皮肉，麻藥讓他的視線無法聚焦，他只聽見男人不屑的哼聲，卻無法找到出聲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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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消亡嗎？
他垂下頭來，額頭抵著冰涼的金屬鐵桿，火辣辣的燒灼感從喉嚨一路蔓延至胸腔，他象是吞了一團火，無法抗拒的承受著這漫長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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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個身影靠近鐵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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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住了？”陌生的男性嗓音極為尖銳，細長的音調象是鸚鵡那般嘎嘎作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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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呢，趙老爺，這麼急性子不怕吃不了熱豆腐？”他擋在籠子前，倨傲的看著眼前身形削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我這剛捉到一隻小妖怪，你就火急火燎的跳出來，可不要到了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被龍井那貨打的體無完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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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揚馮、葉揚馮......”趙三華先是鄙夷的倒退兩步，隨後咬牙默念那人的名字，“你還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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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這事你得給我辦妥！這隻長翅膀的小妖怪給我，那什麼居士的給宴仙壇自己處理，到了那時我倆誰都吃不了虧！我升官！你發財！唉嘿！痛快！”趙三華本性暴露，嘴角咧的大大的，一口大黃牙在空氣里興奮的打顫，“葉揚馮......你說過你要錢，宴仙壇那些大人還缺那點錢嗎？你想要的，他們都能幫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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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揚馮挑眉，輕笑兩聲，鋒利的視線定在趙三華臉上，他許久未發聲，手指卻在腰間的佩劍上繞著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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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三華摸了摸泛油的大臉，緊張的咽了口口水，戰戰兢兢的把笑顏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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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以為我跟你是同類人？你升官？我發財？”葉揚馮瞥了眼已經昏睡過去的子推燕，勾起唇角，“想的太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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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仙壇與你有什麼勾結我不想知道，你給錢、我辦事，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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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些蠢鈍如豬的狗屎官員，要是沒有我這條拿錢辦事的獵犬，可是連屁都不如。”葉揚馮惡劣的笑出聲來，隨後不理會對方那氣急敗壞的反駁，俐落了轉了身，踱步到馬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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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骨節分明的右手，攔住正準備將籠子搬上馬車的幾個粗人，乾脆的解下肩上毛茸茸的黑色披巾，抖了抖順勢罩在籠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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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的視線，我也不喜歡。”葉揚馮也不管閉著眼睛的子推燕到底聽沒聽到，自顧自的繼續開口，“小燕子，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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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是什麼妖怪。”他暖笑，兩個淺淺的酒窩浮現出來，驅散了那過於狠戾的眼神，“你是寶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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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對某個人來說，你的性命絕對值得讓他拼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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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這句話的葉揚馮任由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註視著對方因痛苦而緊縮的眉心，和那一身因鉤刺而出血的背脊和四散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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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龍井那家夥還不得心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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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惋惜的咋舌，用指尖將人兒披散在額前的墨藍色發絲撥開，露出一彎完整的弦月和上頭一顆亮黃色璀璨明珠，那是他化魂時便帶有的印記，美麗而高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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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他額上的豔陽印記是恰好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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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炙熱、一個空靈，一個是光、一個是明，就象太陽和月亮永遠不該待在一塊兒，他們的相遇只需要一次就好，不該再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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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子推燕。”最後，他喚了他的本名，聲音輕柔、帶著不易察覺的釋懷與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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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能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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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揚馮是在中原古戰場上誕生的，和子推燕不一樣，他的原名喚作子推鶴，可無論是食物外型還是內含的材料來看，他都與子推燕極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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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不同人的手，自然是沒有什麼血緣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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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蠻族進犯，戰士誓死拼搏，老天卻不給力，鬧了個大饑荒，只見軍糧見底、戰況節節敗退，軍隊失去戰意，已無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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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個戰士家裡年邁的老母親給他捏了個饅頭送到軍營裡，聽說本是要捏成燕子形狀的「子推燕」，因眼翳捏得不是那麼好看，反倒像是一隻展翅的白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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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子推鶴的由來，一個宛如贗品般的葉揚馮卻讓本已註定失敗的軍隊力輓狂瀾的扳回一城，從此在京城裡廣為流傳，人們稱這子推鶴又叫戰鶴，只要吃了便可百戰百勝、以一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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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是虛言，子推鶴從古戰場上化魂那時便知道了，吃下他頂多有飽足感，增強戰力那種事兒夢裡想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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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役是他打贏的，雖說稍微有些自詡的意味，但還真的是他一個人殺氣騰騰的直奔蠻族據點，滅了那十萬鐵騎，最後留下一個：“無需回禮，路過而已。”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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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在戰場上成為了將士們祈福勝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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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已無勝算的戰爭，僅憑藉著他一人扭轉了局勢，成功守護住整個中原，不是說他戰力多麼高強，而是那股原始的戰意，飽含著年邁老母的迫切渴求，和士兵們想活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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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他不會死，他只是個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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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幾乎是殺紅了眼，劍到之處絕不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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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推燕是光，那他便是暗；
一個純淨如山泉，一個骯髒如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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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終究是個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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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井......」
子推燕喃喃地發出痛苦的夢囈，冷汗直流，葉揚馮不忍多看，移開視線後對著趙三華扔過去一把利劍，讓他拿著防身，接著冷聲道：「龍井居士來之前，你萬萬不可對子推燕出手，功虧一簣的代價你可承擔不起。」
趙三華小眼睛瞪著他，陰陽怪氣的譏諷他：「難不成你堂堂葉揚馮打不過一個山莊裡的野老鼠？」
葉揚馮瞥了他一眼，雲淡風輕的笑了兩聲。
「原本或許還有一搏的機會，但倘若你在他面前讓子推燕少掉半根羽毛，到時候我可打不過他。」
「這又是為何？」趙三華不懂，皺著眉追問：「這燕子是他什麼人啊，那麼寶貴？」
葉揚馮深吸一口氣，抬腿一蹬就躍到了樹上，蹲在那兒吊兒郎當的回道：「......是信仰。」
一一他是他的一生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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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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