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頂文明：回溯 - 第四章告別

我在一陣瀰漫的煙霧中醒來，救護車上的閃燈亮的刺眼。

　此刻我早已沒有剛才的刺痛感，和全身的灼熱。

我用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陷於一片凌亂的車海裡。不知怎麼，我第一個直覺正在尋找自己家的車子，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

　站起身，不遠處排滿了許多警車和消防、救護車。此刻已是夜晚，突如其來的事故仍使我非常頭痛，但現在更棘手的事情是，我必須得找到我的家人。即便如此，我的內心仍在納悶，老大人何時被開通了干涉人間甚至生命的權限？這讓我百思不解。照理來說，人間事物，他們干涉不得，所謂的任務，真比我的一條命還來的重要嗎？如果我對上輩子的人有所眷戀甚至執著，那我是不是可以藉由老大人將那個人的下輩子剝奪？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想必人間大亂將至。

　眼前的景象彷彿與我隔絕，耳邊的聲音比早上的聲音要來的小很多，彷彿凝聚著一股沉重的壓力，就像早上那片冗長的烏雲一樣，足實的濃密。

　　「媽！爸！哥哥！你們在哪？」

　　不遠處的救護人員正往我這走來。

　　「先生！先生！」我向他招手。

　　那位救護人員像似在找什麼東西，東張西望，完全無視於我。

　　「怎麼辦，該不會…我真的死了吧？」我不安地摸著自己，即使之前老大人已提醒了我好幾遍，我也意識到自己會有如此的下場，但內心完全沒有絲毫準備，就那麼一瞬間，使我無法接受。

　　此時後頭有個聲音突然喊住我。

　　「李承，清醒了嗎？」

　　我轉過頭，只見老大人杵著杖。

　　「老大人，我死了嗎？」

　　只見他一句話也沒說，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彷彿對這一切毫不訝異，一切都是他的計畫。

　　空氣中凝結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不安，我無法置信地蹲了下來，無法完全相信與這世界訣別是在剎那間，連告別的時間都沒有。這事實讓我感到措手不及，我相信要些時間讓我跟家人告別，對老大人來說，是難以做到的事情。

　　「要走了嗎？」

　　「老大人……我可以等到告別式那天嗎？」

　　他嘆了口氣，對我勸道：「人最終得無奢無念，要是你看到如此畫面，那樣會更痛。」

　　「我不知道家人是生是死，我得確保他們安全。」

　　「你的家人雖然傷的不輕，但都很平安，整件死亡車禍，只有你離開。」

　　我的內心揚起一陣孤獨感。「老大人…我要等到告別式後……」

　　「沒問題，這是你的選擇。」

　　「只是我現在要找到我的家人！」

　　「他們都在醫院……」

　　「哪間醫院？我要過去看他們。」我著急地說著。

　　老大人指了指腦袋。

　　「什麼意思？」

　　「用念力移動。」老大人靜靜地說：「人是靠意念存活和行動，靈魂也是如此。你的靈魂意識已從腦內的松果體脫體而出，仍是靠著意識在行動。」

　　我站了起來。「那要怎麼使用念力？我連哪間醫院都不知道。」

　　「哪間醫院不重要，重要的是使用你身上的執，連結到你最執著的人事物，就能移動。」他開始教導著我。「將雙手緊握，眼睛閉上，心神凝聚在執上面，你就能靠著意識移動到他們身邊。」

　　我嘗試著閉上眼睛，將腦袋所有力量想法及一身凝聚在家人身上。就在此時，我的頭一陣劇痛，截斷了我的執念。我緊抱著頭，嘴裡嚷嚷著：「靠！痛死了，我的頭好痛…」

「抱歉，忘了跟你說，你不久前才截斷肉體的元素機能，肉身風暴剛結束…現在意識力還很虛弱。」

「什麼意思？我只想要見見家人！」我惱羞成怒地回道。我知道用這樣的態度對老大人說話很奇怪，但我真的無法接受此刻還停留在原地的狀態。

　　「我的意思是，你剛脫離肉身不久，在脫離肉身的這段期間，你所經歷的痛苦期會耗掉你的意識力量，所以你得先把心靜下來，將你自身的意識能量補足後，一切都好談。」

　　「為什麼……老大人，為什麼要為了一件任務就得帶走我的性命？」我哭著說：「我有愛我的家人，好不容易選到了一個很好的家，為什麼要這麼殘酷的帶走我？」我走到我們家的車子旁邊，看著不堪入目的車體被截成兩半，車後的這一片血跡應該是我的。「我做錯了什麼？」

　　圍起的封鎖線，周遭揚起一陣濃厚的汽油味。我可以聞的到，卻無法觸碰到這些物體。

　　「你沒做錯什麼，只是你的命如此淺薄，天也無法為你選擇。」

　　我收起了眼淚，試圖整理好自己的思緒，點了點頭。「好。老大人，我該怎麼樣才能補足我的意識能量？」我打算下一步行動，因為對我來說，與其在這哭等耗時間，不如趕快補足身上的意識，這才是最實際的方式。

　　「盤坐下來。」

　　「高速公路上？」

　　他點點頭。

　　我聽著他的話，在高速公路上盤坐著。

「閉上眼睛，專注自己，想像自己正在灌入一股氣與能量，用意識的畫面去冥想它，將周遭化為一空，唯有你，唯有能量，匯集一身。」

　　我試著將眼睛閉上，整個意識裡面只想著自己與周遭的能量。我確實這麼做了，但我必須讓心更靜下來一些。畢竟我無法像老大人一樣，法力高強，甚至能如影隨形地跟在我旁邊。說不定在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跟在我身旁，連投胎廣場的工作都為了我而捨棄。要是真的是如此，那他一定是個很不盡責的神。

　　睜開眼睛，我發現身上出現了一道藍白色交織的光芒包圍著我。

　　短短一段時間，彷彿一剎那，眼前即是一片雪白，然後白天到了。

　　掠過了日出的時間，靈魂的世界似乎比起活著還要快許多。我僅是一扎眼，黑夜與事故的車輛就在眼前消失不見，彷彿一天又過去了，昨日高速公路上的狼藉被整頓回原樣。

　　我看著自己的肉體不斷被車流給穿過，這路段的高速公路開通了，卻無法抹滅掉我內心恐懼的記憶。我回頭望向老大人，此時他身旁站了另一位高大的老人，那位老人身上的裝扮似曾相識，杵著一支枴杖，身高大約有一米八至九左右。他們倆似乎在談論著什麼，然後將視線對回我身上。

　　老大人說：「好多了嗎？」

　　我點點頭，回道：「他是……」

　　「土地公。」老大人回：「是公路下涵洞旁土地公廟的福德。他看你待在這裡這麼久，就來關心一下。」

　　「孩子，你確定要待到那時候嗎？」土地公說。

　　我點頭。「對，我還放不下家人。」

　　福德走了過來，嘴角仍是一抹輕淡的微笑，摸了摸我的頭。「孩子，執著的孩子，看完家人，放下了心願，就跟老大人一起回去吧。就算最後心會很痛，那樣的痛會是促使你放下的理由。」

　　我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他的慈祥眼神散發著一股暖流。我點了點頭，心理也做好了準備，和老大人對了個眼。

　　「要去找家人了吧？」土地公說。

　　「對，要去找我的家人了。」

　　此時土地公將拐杖朝地面敲了幾下，拐杖頂端出現了一顆光球。他將光球帶到我頭上，瞬間化為一道保護層，包圍在我身上。「這是靈護體，保護你用的。」

　　「謝謝土地公。」

　　他仍對我露出一抹微笑，然後憑空消失在我眼前。

　　我走回路邊。

　　「試試看，再一次，想著你的家人。」老大人在一旁指導著我。

　　我閉上眼睛，將執念放在家人身上。我緊握著拳頭，內心徘徊在事情發生前，甚至推溯回更久前的記憶。那些和家人的記憶，一起吃飯，一起玩，一起外出野餐烤肉的那些美好片段。雖然有過爭吵和不愉快，甚至對家人說了很重的話。但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想起，如果可以，我想在你們耳邊說：「我很愛你們。」過去的我太吝嗇對你們表達愛，原本以為生活中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預備，然後表達出來，或者是趁機到特定的節日，勉為其難的說出。只不過此刻，那些意念都只是一陣過往雲煙。

　　一陣風掠過，車子來往的呼嘯聲瞬間靜止。彷彿換了個空間，換了個氣味，耳邊響起交談聲，還有機器運作的聲音。

　　我睜開眼，瞬間站在某間醫院的病房裡，爸爸媽媽的病床前。唯獨不見兩個哥哥在這。

　　「媽、爸！」我用力喊著，我站在他們病床之間不斷地喊著。

　　爸爸媽媽的眼神呆滯，只見媽媽的眼淚不停流下，並沒有任何反應。我猜想他們應該知道我過世的消息了。

　　阿姨坐在病床旁，一臉懊悔的哭泣。「姊，你也吃一些好嗎？」她手中抱著一碗粥，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遞上一口到媽媽的嘴邊。

　　我可以理解阿姨的處境，甚至她內心的愧疚感。

　　「李承………」媽媽唸著我的名字，哽咽地繼續哭著。

　　而另一邊，爸爸的眼淚似乎哭乾了，眼袋邊緣幾乎腫了一圈。而他一聽到我的名字，又開始流下一行行的眼淚。

　　「爸爸媽媽，你們可以不要這樣嗎？」我哽咽地說。

　　「聽不到的，你確定還要等到告別式嗎？」老大人在一旁勸著我：「到時候只會更痛。」

　　我蹲了下來，將頭塞進雙臂和膝蓋之間，內心揚起五味雜陳。「為什麼人的內心要這麼複雜……」

　　「擺脫習慣和情感，終究是功課。」

　　「我可以和他們溝通嗎？老大人。」

「或許等他們哭累睡著，你就可以介入他們的意識之間，好好和他們告別了。」

　　「我知道這是託夢對吧？」

　　「是。」

　　就這樣，我在病房等到他們兩個終於累了睡去。

　　望著窗邊，傍晚了，我心疼地看著爸爸媽媽。我站在他們床中間，用雙手安撫著他們。老實說，我看著他們，無法克制地一直落淚。

　　在老大人的指示下，我同時進入了他們脆弱的意識。我創造了之前與他們記憶深刻的野餐場景。我們外出野餐玩樂的那個地方，風光明媚，一片綠油油的草原，可以欣賞白鵝的河畔。我們搭起露營帳篷，爸爸和姨丈正在生火，哥哥們在空曠的草地上放著一支飛機風箏，毫無拘束地奔跑。

　　我走到爸爸旁邊，爸爸看了我一眼，有點驚訝地盯著我。

　　「爸爸，我很好！」我抱著他。「你也要很好喔！」

　　接著意識轉移到媽媽的夢境。我創造了一個開車的場景，而這些創造的場景，必須是我生前有過的經歷，也就是媽媽載著我去大肚買肉包的路途。

　　我笑笑地看著她。「媽媽，我要吃芋頭包。」

　　此時媽媽眼睜著看著我，眼角流下了淚水，和爸爸同一個反應。「李承…好，你要幾個媽媽都買給你好嗎？你不要嚇媽媽…」

　　我硬撐著眼淚，笑笑地，然後離開了夢境。

　　我沒有要多說些什麼，但我能看見他們閃閃動人的眼珠子，還有揚起一抹微笑，那就足夠了。這代表著，傷痛終究會減緩，我的離去，我的告別，在他們往後的人生，還能帶著我的微笑，繼續活下去。「爸爸媽媽，謝謝你們。」

　　「你還要找你的兄弟們對吧？」老大人問。

　　我點點頭。

　　「開始去想。」

　　我再度施起念力，回想兄弟之間的過往種種。

　　一陣風吹過我的臉龐，兩個哥哥坐在醫院大廳，頭低著，一句話也沒說，神情非常憔悴。他們的手被包紮起來，傷的也算蠻嚴重的。

　　「我可以託夢給他們嗎？」

　　老大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

　　「我怕你到時候太執著，離不開。」老大人嘆了口氣，將木杖憑空一揮。

　　場景在剎那間轉換，我來到了殯儀館。這裡是告別式會場，現在時間是一大早，太陽升起，很多人聚集在告別會場周圍，而我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親朋好友，但氣氛卻如此地沉重。

　　「老大人，這怎麼回事？」

「移轉時間線，這些事情都是被安排好的，也是必然會發生的，人間所過的時間，與靈魂所過的時間概念，是隔開的。你也不用太訝異，眼前的會場……是你的。」

　　此時我看見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在那處燒紙錢。

　　正當我走過去，立馬被一個穿著黑衣西裝，臉色有些蒼白消瘦的人擋住。「不准進入！」

　　「我要去看我家人！」

　　只見他們走進會場裡。

　　「我要看我的家人！」我轉過頭尋找老大人求助。「老大人！我要進去。」

　　老大人走到我身旁，試著跟眼前的西裝大叔交涉。「呃……這是李承小朋友的場。你就看在他是小朋友的份上，讓他去見父母最後一面可以嗎？」

　　「你以為你隨意破時間鎖，就能為所欲為嗎？老大人。」

　　我看著老大人問：「老大人，他在說什麼？」

　　「沒事的。」他接著將視線轉回西裝男身上。「他有任務在身，破時間鎖並不過分。畢竟這是必然的事實，在靈魂的世界，就算沒有時間鎖，也不會與人間同步，你搞清楚事實了沒？」

　　「你把時間往後推移，最後一個疑問句你仔細想想再問我可以嗎？」

「對！我想的可清楚了，這是必然發生的，而且我推移才一小段時間距離，並不影響整個事件的程序與本質，你看在他是孩子的份上，就別跟他計較了，我求求你。」　

此時黑衣男看著我。

　　「大哥，拜託你，我看完就要走了，我不會影響整個會場……」

　　只見黑衣大哥嘆了口氣，抹開眼角的淚水。「我只怕你看了就會走不了。你要看就去看吧。」他側身讓了個走道給我走。

　　我走進會場裡，所有親朋好友坐在兩側的椅子上不斷拭淚。

　　爸爸媽媽和哥哥們坐在最前方的左側。

　　此時公祭開始了，大家開始上前捻香。

　　我在媽媽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我盯著媽媽不停流下的淚珠，牽著她的手，將頭倚在她的肩膀上，就算我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環境的溫度，卻能在她的淚中，感覺到一股暖熱的溫度。

　　我一手握著媽媽的手，一手握著另一邊爸爸的手，此刻的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接著，我走到哥哥旁邊，他們的眼眶已哭的紅腫。雖然我碰不到他們的任何軀體，但我輕輕的抹開他們的淚水，如果有緣，結束任務後，我還會再用別的形式與他們相見。

　　走出會場，我深吐了一口氣，內心卻有一股悲傷，想伴隨著淚水一湧而出。

　　老大人提醒著我。「告別完了，不要回頭了。」

　　我似乎能聽見棺木被抬出的聲音。

　　「好，我不會回頭的。」

　　「收起執著，我們回天上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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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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