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 ESCAPE 擺脫重力 - 三、倒數的生命與從零開始的自由

卡姆感覺自己躺在什麼柔軟的東西上。

一睜開雙眼，看見的是一名金髮碧眼，年紀看起來比自己要小一些的少女。

被少女的美貌所折服，有一瞬間，卡姆甚至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不過他十四年的貧民區生存經驗，很快地就讓他判斷出了這破舊的街道絕不是天堂該有的樣貌。

「趕快回去吧。這裡不是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該來的地方。」

卡姆用沙啞的聲音說完話後，便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狠狠撞擊到了地面。

「你這沒禮貌的傢伙，我剛才可是救了你欸。要不是我把你拖到這個有陰影的地方休息，你早就曬傷了。」

站立在卡姆頭後方的少女不滿地向下看著她，而躺在地上的卡姆也毫不示弱地仰頭瞪著她。

「我可沒要你救我，你把我留在那裡就好。」

「說什麼傻話，看見你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見死不救。」

「你不需要自責，反正我本來就活不久了。」

聽見少女天真的話語，卡姆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什麼意思？」

少女睜大了雙眼，像是聽見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

「我只剩下四天了。再四天我就滿十五歲了，沒有對社會做出足夠貢獻的我如果不當「工人」，就會被回收。這樣你明白我在說什麼了吧。」

「四天！不會吧，低端人口再利用法嗎？」

少女先是驚愕睜大雙眼，接著以憐憫的眼神看向卡姆。

雖然一直都知道有這部法令和系統存在，但她從未真的見過周遭的友人受其影響，因此並沒有實感。此時少女才第一次感受到，死亡離她原來這麼接近。

卡姆感受到臉頰一陣刺痛。被那樣擔憂的目光看著時，會從骨子裡清楚意識到自己在有錢人的眼中是多麼可悲。

「怎麼叫都可以，別管我了。」卡姆閉上了雙眼，冷冷地闡述了自己的想法：「我討厭貴族，尤其是像你這樣不諳世事，只是依靠前幾代的大小姐，我最討厭了。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嗯。」

少女淡淡地應了一聲後，周遭突然安靜了下來，持續一段時間都毫無動靜。少女似乎因為生氣而離開了，回到了她本來該待的地方。

這樣就好了。

少女的手掌肌膚很細膩，絕不是他們這種窮人能夠有的。在這種地方停留越久，對她來說只會越危險而已。

卡姆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他很久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躺著了。從懂事之後，每一天都要為了能夠勉強活著而拼命掙扎。

微風吹進巷子中，卡姆舒服地偏過了頭。

有什麼炙熱的東西從雙眼奔流而出，卡姆用手背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阿。

剛才有他最討厭的貴族在身邊，況且還是個大小姐，因此排斥和厭惡的心情先湧了上來。在獨自一人後，不再需要偽裝自己時，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活著的喜悅從心中噴發而出，突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卡姆，只能無法自己地流淚。

可惡！我是要逆轉自己的命運，飛翔在高空中的人，我才不可以這麼軟弱。

卡姆咬緊牙根，想藉著意志力讓自己眼淚停下來，卻一點作用都沒有，只能用手背不停擦去眼淚。

卡姆想要坐起身，但嚴重缺水的他完全無法指使自己的身體用力。動彈不得的卡姆躺回了地上，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用那樣的態度對她。

早知道剛才就不要拒絕她的好意了，明明只要不要用那麼高傲的態度面對她，現在就能夠好好行動，為這幾天的生存做準備了。

可是——

我好討厭被用那樣的眼神看著阿。

我到底是怎麼了呢，真是矛盾阿。明明我的目標只是好好活著填飽肚子，看看有沒有機會能夠到高空中飛翔而已。討好她這種大小姐，在幾天後成為他們家的「工人」也不錯不是嗎？

這該死的自尊心，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對。

就在卡姆糾結煩惱時，突然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他的嘴灌進了喉嚨，粗魯的動作令他猛地坐了起來，將剛才的煩惱全都拋到了一邊。

「咳、咳咳——」

卡姆用力地咳著，試著把流入氣管的水珠全都咳出來。

剛才的少女手上拿著一個瓶子，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給我好好活著，你不是還有四天的自由嗎？給我珍惜一點。」

少女朝卡姆伸出了手要拉他一把，然而卡姆卻將頭撇向了一旁。

「多管閒事。不是說了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嗎？回來幹嘛，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感謝你，我就算死在這裡也無所謂。從這裡往前直走兩個街口，再順著大路右轉再左轉就能平安回到繁榮區了。這樣子我們就不互欠了，趕快離開吧。」

「或許一開始的確是擔心沒錯，但是我對你懷抱的心情與其說是憐憫，不如說是羨慕吧。」

聽見來自繁榮區的大小姐說羨慕自己這種社會底層的人，卡姆驚訝地看向她。少女雙手背在身後，正抬頭仰望著些什麼。注意到卡姆望向自己的眼神後，她轉頭露出了一個「果然是這樣子阿」般無奈的笑容。

她面帶微笑地和卡姆對上眼神，但卡姆總覺得那澄澈如湖面的眼瞳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寂寞。

「站起來吧。」

少女再一次朝卡姆伸出手，這一次卡姆乾脆俐落地回握了她的手。

不知為何，在看見那個表情時，卡姆心中的芥蒂消失了一些。

「怪人。」

在被少女一把拉起來後，卡姆不發一語地盯著她。

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少女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少女沒有反駁他的稱呼，而是睜大雙眼，像是注意到了些奇怪的東西。她不解地把手指貼在了自己的眼睛旁邊，說：「你的眼睛怎麼那麼紅？」

卡姆這時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哭過，丟臉的事情可不能讓她知道。

他隨意地用指尖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用平淡的語氣說：「眼睛剛才進沙了，不太舒服罷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裡風沙那麼大，感覺需要小心一點呢。」

少女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現的樣子。

「就是這樣，我要走了。」

卡姆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地走過菲比斯。

逆光走出小巷子的他，留給了少女一個瘦小卻堅定不移的背影。

「唧唧——唧唧——」

卡姆的危機解除後，冷靜下來的少女才注意到周遭唧唧的蟬鳴聲。

一旁從破舊的房子一角長出來的樹上，停著幾隻黝黑的夏蟬。過於刺耳的叫聲響亮地像是貼在耳朵旁鳴叫，即使陽光被頭頂翠綠得發亮的樹葉所遮蔽，蒸騰的熱氣依舊熱得她有些暈眩，腦袋瓜感覺搖搖晃晃的。

這……就是夏天阿。

※※※

「不要跟過來，你很麻煩。」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讓我麻煩一下也沒關係吧。」

頂著大太陽的少女，瀏海因吸滿了汗水而塌了下來，湊近卡姆的那張臉上卻依舊充滿活力。

「我沒有說不想活，只是說死在那裏也無所謂。離我遠一點，熱死了。」

卡姆加快腳步拉開距離，少女卻又一次跟了上來。

「死了無所謂不就是不想活嗎？」

「囉嗦，你不是說要給我自由嗎？」

「我沒有限制你也沒有妨礙你啊，只是想看看你會做些什麼而已。」

從卡姆離開巷子後，菲比絲便一直跟在卡姆身後。雖然卡姆並沒有打算做什麼事，但他就是覺得被人不停跟在身後很不自在。

除此之外，她還會不時就向卡姆搭話。

「你有看見那個嗎？」

少女指著天空中的飛行船，興奮地對卡姆說著。

「我和爸爸一起坐過好幾次，從那上面往下看風景很好喔。我很喜歡看著你們生活的樣子。」

卡姆沒有抬頭望向天空，而是低頭看著自己那破了洞的鞋尖。

對少女來說理所當然的東西，他卻幾乎永遠不可能觸及。抬頭仰望雖然有時會給他帶來前進的動力，但更多時候只是讓他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你是白癡嗎？為什要逃到這裡來？在家裡能夠過著有錢人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因為在那個家裡一點自由都沒有嘛，就像是「工人」一樣。」

少女抱怨地踢開了腳邊的小石子。

「成為「工人」不好嗎？」

「雖然說是工人，但連情緒都會被剝奪，實際上和奴隸沒什麼不同啊。」

「奴隸又怎麼樣，不過是失去了一些自由而已，至少能吃飽。我覺得能吃飽是件很幸福的事，即使要我失去自由也一樣。四天後，我就能夠選擇成為政府的「工人」了，我就是為了這一天才活到現在的。」

「換作是我，那怕會餓肚子也會選擇自由。」

「即使會餓死也沒關係嗎？」

「即使會餓死，我也想體會幾天的自由。失去自由的人生根本不算活著吧。我很羨慕你們這樣子的貧民，能夠自由地決定自己的人生要怎麼活，並腳踏實地去實踐。」

卡姆停下了腳步，少女也跟著停下腳步愣愣地望向他。

拼死地生存被少女說的像是自由地玩樂，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滿了。

他皺起眉頭，用凌厲的眼神看著少女。

「我不懂你為甚麼會有那麼天真的想法，你真的以為自由是那麼好的東西嗎。」

聽見「天真」兩個字，少女覺得自己被人當成了笨蛋，生氣地鼓起臉頰。

「我也不懂你！你才不明白失去自由的感受。」

「那請你別再跟著我了，反正我們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

卡姆冷冷地拋下一句話就邁開了步伐。

少女的臉上滿是不滿，卻依舊不死心地繼續跟在卡姆後頭。

兩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一前一後地在大街小巷中閒遊蕩了一陣子，時間很快地便來到夜晚。

因為肚子實在是太餓了，在路過麵包攤時，卡姆順手偷了一個黑麵包。

少女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有說。一直到兩人回到卡姆居住的小巷子，她才將自己的不滿宣洩出來。

「你為甚麼要偷東西？這樣是不對的，要是被人發現了你會被抓去關你知道嗎？」

卡姆背靠著牆坐了下來，抬頭望了她一眼。

「你覺得，對於一個不久後就要死了的人來說，會不會被關有差嗎？」

清冷的月光灑進小巷弄內，映照出他那消瘦的臉龐。

「唔——」

少女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復。

雖然覺得卡姆的話很有邏輯性，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

「反正我沒有要分你吃，你管我那麼多幹嘛。」

「不吃就不吃。」

少女抱著雙臂，不悅地把頭撇向一旁。

「那就好。」

卡姆不想再對天真的少女多做理會，低頭啃起了黑麵包。

「那就是你的晚餐嗎？」

一道清脆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卡姆扭頭一看，少女在不遠處也坐了下來。前一刻還滿是不滿的她，像是個大孩子湊到了自己面前，水亮亮的大眼睛滿是按奈不住的好奇心。

「是阿。」

「你晚餐就只吃這個，不會太少嗎？」

「能吃到這個就不錯了。」

好不容易把又乾又硬的上一口麵包吞下，卡姆才在黑麵包上咬了下一口。

「……。」

少女突然沉默了下來。卡姆以為她終於明白了貧民生活是多麼不易，以後不會再說出那樣的傻話了。轉頭看向她，才發現她正用可憐兮兮地眼神看著自己，似乎是肚子餓了。

「你想吃嗎？」

少女下意識地點了頭，卻在動作做到一半時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有阿。」

似乎是因為想起了剛才自己說過的話，少女拉不下面子來說想吃。

「那就好，反正你說要我也不會分給你。」

卡姆將手中的麵包拿到少女的面前晃了晃，少女則生氣地把他的手推開。

「哼——反正我又不餓。咕嚕咕嚕——」

少女的話才剛說說完，肚子就大聲響了起來。

她白皙的臉蛋浮上一層紅暈，害羞地抱著雙膝把臉埋了進去。

「肚子餓了就回家吃飯阿，回去吃你家大廚煮的美食。蹲在那看我吃黑麵包幹嘛，現在回去說不定餐桌上還有剩菜可以吃喔。」

「我不要，我不要回到那裏。」

少女發出蚊鳴般細小的聲音。

「你真的是笨蛋欸。自由有什麼好的？」

「一直說人家笨，你才是笨蛋。你才不懂的自由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少女抬起了頭，用力地瞪著卡姆。

「自由這種東西，有珍貴到哪怕餓著肚子你也想要嗎？」

「當然有阿，今天中午不是和你說過了嗎。」

「那麵包就不分給你嘍，本來打算分你一半的。」

「不要就不要。」

少女倔強地望向天空中的月亮。

她的身軀微微地發抖，眼中閃爍著淚花，似乎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餓得快要哭出來了。

「唉——」

卡姆嘆了一口氣，將手中剩下的麵包舉到少女面前。

「給你。」

「為甚麼？」

少女不解地看向卡姆，不明白他為甚麼自己都吃不飽了還要將食物分給她。

「少囉嗦，吃就對了。」

少女接過麵包，用手指優雅地撥了一小塊放入口中。

「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好人。」

「才不是，我只是當作自己在餵食流浪貓而已。」

「我叫菲比絲，你叫什麼名字阿？」

「卡姆。」

「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卡姆——」

少女抓起卡姆的手，開心地笑了出來。

她那如銀月般無暇的笑容，耀眼地令卡姆愣了一下。

「隨便你吧。」

卡姆低下頭，若無其事地將被握住的那隻手抽了出來，挪動腿喬了個位置後，背向菲比絲躺下。

「我要睡覺了。安靜吃完後，明天早上自己乖乖回去吧，不要再跟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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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倒數的生命與從零開始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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