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比絲.坎布爾俯瞰著大地。
站在窗邊的她看向下方,將一隻手貼到了乾淨透明的玻璃上,在上頭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今天清晨的貧民區看上去依舊是那麼熱鬧。灰黃的矮牆建築間,模型般的迷你人影出現在街道上各自開始活動。在大街上販賣報紙的人、倚靠在牆角表演樂器的人、在街頭扭打的孩童、醉醺醺地倒在路邊的壯漢、默默地撿拾著地上可回收垃圾的婦人,雖然一切看上去雜亂無章,卻是她最喜歡的風景。
菲比絲認為那樣子才是真正的生活。
她很羨慕他們能夠直接感受花朵的芬芳;能夠直接感受夏天的炎熱氣息;能夠不受約束地在街頭上扭打,自己卻只能整日被鎖在玻璃帷幕所環繞的大樓中。
踏實地站在大地上,靠著自己的雙腳決定自己的人生怎麼活,那樣的日子菲比絲也想試著過一次。
不過——
從26層的高樓向下俯瞰著人來人往的大地,更是讓她體會到了一切對她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涼爽的冷氣包覆上肌膚,令她一瞬間突然打了個冷顫,僅僅是一面薄薄的玻璃,就將她和喧囂的夏天切割開來。
菲比斯望著窗外的景色愣愣地發呆。
她看著一戶戶矮房頂樓間綁著的奇怪長繩,像是旗子般隨風飄揚的泛黃布製品,以及晃頭晃腦地停歇在上頭的飛鳥,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菲比絲,你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馬上給我回來讀書,今天在你把我們國家近幾年的發展史記起來前,我是不會讓你去做其他事情的。這裡面的內容可是和我們幾大家族的發展息息相關。都快九月了,再過不久貴族學院就要開學了。你在社交場合上一定會和人討論到相關問題,可不能答錯丟了我們家族的面子。」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菲比斯嚇了一跳,收起臉上的笑容。她透過鏡面的反射,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後的人影。那是一個帶著單片金絲眼鏡,一頭白髮向後梳得整齊的嚴厲紳士。
果然,那樣的生活對我來說不可能吧。
菲比絲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父親大人,我已經將發展史的內容熟記在心了。能否再稍微給我一點時間呢,我還想再欣賞一下窗外的風光。」
菲比絲轉身面向男人。
她先是行了禮,接著用與14歲的稚嫩嗓音不相符的成熟口氣和父親對話。這是她從小就被教導必須要遵守的禮儀。
男人身後的牆上掛著鑲著金框的畫作,根據他本人的說法是上百年前的名畫,地上鋪著的奢華羊毛地毯則吸收了他的腳步聲。
「哪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就給我回來讀書。」
男人不悅地按下了一旁的按鈕。玻璃內部的液晶排列因為通過的電流而改變,大面的玻璃牆在一瞬間全部霧化,令菲比斯徹底看不見外頭的世界。
「別浪費時間了。那些東西和你沒關係,身為大家族後代的你一輩子都不會和那些貧民有交集。既然你說你已經準備好了,那就來讓我考試。要是沒通過,你就不必吃早餐了。」
「是的父親。」
男人坐到了長條餐桌旁的椅子上,向後靠在了華美的椅背上,被他緊盯著的菲比斯則是挺直背脊站到了他的身旁。
「第一題:「低端人口再利用法」的由來為何?這個法律之所以能被有效執行,背後的原理是什麼?」
「在星球資源日復一日減少,人口卻不停增加的情況下,中央政府必須想出一套方案來讓人類社會不至於膨脹到壓垮自身。為了有效地控制人口數和有限的地球資源,中央政府因此在三十年前訂定了「低端人口再利用法」。原理是讓每個人從出生起體內就注入一個叫做「黑洞」的分子分解機器人,會隨著年齡增長開始吞噬分解掉人類的細胞,將一切還原為分子儲存在奈米機器人內。當一個人成長到15歲時,他就會徹底消失在世界上,只剩下機器人將可利用的分子帶回中央政府。」
菲比斯毫無遲疑地開了口,把一大串內容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
「很好。」
嚴肅的男人此時臉上才有了一絲喜色,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優雅地啜飲了一口。
「第二題:在什麼情況下,中央政府會允許一個人活過15歲?」
「想要活過十五歲,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中央政府認定你對社會做出了足夠的貢獻。這種貢獻被劃分成兩種。第一種是付出足夠的金錢或資源給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將會透過大型電波塔傳送特殊編碼的電磁波,收回放置在體內的機器人。要是沒有足夠的金錢或資源,就只能選擇第二種,在十五歲時對浮出手背的機器人做出成為政府「工人」的決定,在那之後機器人將會麻痺人和情感相關的神經連結,方便人成為替社會做事的棋子。」
「你答得很好,菲比斯。既然記得這一切,就要好好感謝父親。要不是我花費了大量金錢幫你解除了機器人,你現在就只剩下不到一年可以活了。」
男人先是用銳利的眼神盯著菲比斯,然後突然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我會好好負起培育你的責任,以後你就嫁個大家族的繼承人來報答我吧。」
「是的,父親大人。」
菲比斯臉上帶著毫無破綻的微笑,眼中卻閃過了一絲厭惡。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嘴上說著培育,實際上不過是想要透過徹底控制她言行舉止,來最大化她作為工具的價值。
難道我這一輩子都只能當他的棋子嗎?日復一日地,像是個行程被設定好的機器人過活。
意識到這一點後,菲比斯胸口一陣悶煩,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那頭。沒有風的室內、眼前這個男人,以及一成不變的無趣日常生活,像是一顆大石頭快壓得她喘不過氣了。
「我先告——」
當菲比斯打算先行告退逃離這個空間時,男人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他揮舞著手臂,眼中帶著憎惡的黑色火焰。
「低端人口再利用法阿,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其實我們大可以禁止低端人口生育,這樣就用不到這個法條了。有的時候,我認為讓他們成為「工人」就是對他們最大的賞賜了。他們這群賤民只是一群對社會進展毫無幫助的米蟲,甚至可以說,只能提供勞務功能的他們和用來拉馬車的畜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以後就不要再看那種東西了菲比斯,那只會髒了你的眼睛。」
聽見父親的話,菲比斯想起自己每天早上所見到的光景。生活中為數不多能令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瞬間被否定,令她忘卻了平時對父親的恐懼,將心中的話語脫口而出。
「才不是這樣!」
她握緊放在大腿邊的拳頭,激動地反駁。
「你那是什麼口氣?放尊重點!菲比絲.坎布爾,你當自己現在是在跟誰講話?」
似乎是沒有想到少女會有這樣的反應,男人先是愣了愣,接著脹紅臉發出了憤怒的咆嘯。
受到驚嚇的菲比絲縮起身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不應該挑戰眼前男人的威嚴。
不過,既然已經開頭就來不及了。她鼓起勇氣看向父親的雙眼,打算藉這機會一次把長久以來積累在內心和疑惑都表達出來。
「貧民們雖然窮,但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和我們一樣會思考、會笑、會憤怒。我每一天都在窗邊看著他們,他們時時刻刻都拚盡全力地生活。和那樣的他們比起來,我們這樣子有錢但是受到一大堆規則限制的生活真的有比較好嗎?依照被人規劃好的人生生活有什麼意義嗎?如果是我,我寧願選擇自由的生活,也不要一輩子被別人決定該怎麼做!」
菲比斯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大堆後,男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
桌上的杯子倒了下來,咖啡色的液體從杯口撒出, 一克豆子就要價十萬元的咖啡在桌上肆無忌憚地蔓延。
看著那雙毫不逃避,和自己直直對視的雙眼,男人氣急敗壞,反而笑了出來。
「我們花那麼多時間和金錢教育你,不是為了讓你成為這樣的野鴨頭。我們坎布爾家族可是已經存在百年的古老世家,身為名門的後代就該拿出名門該有的樣子。說出這種蠢話忤逆父親,你還不如去當貧民好了,我們坎布爾家族沒有你這種蠢蛋。當個不需要用腦管事的貧民,你就會有很多自由了。」
「……」
菲比絲倔強地望向父親,沒有回應他。
「那樣看著我做什麼,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今天不准從房間出來,飯也不用吃了。你就在裡面好好反省,體會一下貧民的感覺吧。聽到沒有?你這丫頭,真的是過得太放鬆了才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
「我明白了父親大人。那我先告辭了。」
菲比絲若無其事地從父親身邊走過,像是什麼也沒發生地走回自己房間內。房門關上後,她聽見了門被從外頭反鎖上的聲音。
直到確認房門外的人離開後,她才突然腿軟地坐了下來。一坐下來後,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滑落。
這是她第一次違背父親。
她既害怕自己之後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又感覺到憤怒和委屈。複雜又強烈的情感交織在內心,令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停流淚。
菲比斯用拳頭向後用力垂了門,發出碰的聲響。
我這樣子活著,和「工人」有什麼不同?「工人」們十五歲前至少還有自由,而我卻從來都沒有擁有過。「工人」們至少有愛他們的父母親,我卻只有一個強加自己慾望在我身上的人。為甚麼,為甚麼我是生在這種大家族裡,為甚麼我要背負著家族的發展命運呢?我只是想照著自己的想法,普痛地活著而已啊。
菲比絲抱著膝蓋哭了好一陣子,用衣袖擦乾眼淚後站了起來。
她想起了自己房間的窗戶獨立控制的並沒有霧化,於是決定看些風景讓自己的心情好過一些。
她站到窗前,望著被風吹拂而搖曳的翠綠草木,望著從樹梢上飛起的青鳥。那頭青色的鳥朝著她直直飛了過來,最後停在了她的窗台上。
然而,菲比絲的注意力卻沒有停留在她喜愛的鳥身上,反而被一旁的某個東西給吸走了。那是一個裝置在家中每一個陽台上,卻從沒被人使用過的裝置。
就這麼辦吧。
菲比絲握緊拳頭,內心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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