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修好了,按鈕不再沒有反應,搖晃的感覺也沒有了。
瑪莎感覺得出來傑克很開心,即使他沒有說出來。
他開始每天都會到研究室報到,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好比說幾週前嫩芽又長高了兩公分,也不能再稱呼其為嫩芽了,莖的部分明顯地變粗了許多,葉子也長出了不少圍繞著莖長了一圈,而到了隔天,每片葉子都像是充了氣一般,變得渾厚圓潤,像一朵綠色的小花,和他種植過的多肉植物十分神似。
幾天前一看葉子又長出了許多,都滿出到盆子外了,該換一個大一點的盆子。瑪莎替他找了一個水泥盆器,和植物本身相比來說大了許多,但傑克總有預感他會長得像樹一樣高,又或者長出一顆又大又圓的果子,像西瓜那樣。
替他換好新的盆器,看上去又像是新芽一般的小巧了,傑克替他取了個名字叫亞伯(Abel),意思是生命、呼吸。他強烈的生命力展現在日復一日突飛猛進的生長速度,他可以感受得到他每一次的呼吸,像與他的心臟同步一般的真切。
傑克偶爾會覺得他們兩個很像,他們都喜歡午後三點斜照進研究室的陽光,亞伯會在靠近窗檯的桌子上曬日光浴,傑克會坐在一旁看他那本還未看完的植物圖鑑,想找到與亞伯最為相近的植物品種。
他們都很安靜,安靜地在原地,不會離太遠。
傑克喜歡觀察亞伯,他最頂端的那片葉子蜷曲成了漩渦的形狀,和他早晨醒來時翹起的呆毛一模一樣,因天生的自然捲,傑克的頭髮老是岔成奇形怪狀,以前會覺得困擾,現在他倒覺得有些可愛。
他的生活有了變化,每天記錄下這些變化成了他最喜歡的事。這樣的轉變很好,他整個人看上去都樂觀了許多,也開始會流露出稱為喜悅的溫和表情。
亞伯的葉片已長得比手掌還要大,有種手捧蓮花的即視感,只是最近傑克發現他的葉片開始萎縮並向中心聚集,快要將自己給包裹起來了。
是不是因為研究室的陽光不夠充足?傑克的房間有一處陽光灑落的角落,那是個與庭園相鄰的窗台,有個外推的窗戶,一打開便能欣賞庭園裡的植物,傑克想把亞伯移到這個窗台上,接近陽光也接近大自然。
若是亞伯還小的時候移動是不費力的,可他現在已經大得要兩隻手才抱得動了,傑克將他擱在大腿上,便輕鬆得多。
將亞伯放上了窗台,推開了窗戶,讓陽光和微風落在他的身上,他不確定這樣是不是他想要的。
他聽說多和植物說正向樂觀的話,植物就像是聽得懂一樣,長得更健康更漂亮,他便開始每天對他說一句好話。
「亞伯,今天看上去綠的很鮮明唷!」
「今天根散發出的味道聞起來很健康唷!」
他會的話不多,怎麼與他人對話這件事他不很擅長,能講出來的誇獎的話寥寥無幾。他喜歡植物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為不論他多不會說話,植物都不會因此對他生厭。
自從亞伯搬到傑克的房間,傑克每天都能在亞伯特殊的香氣—一種類似森林芬多精,混合著樹皮、泥土的好聞味道—中甦醒。但亞伯的葉片始終沒有舒展開來,甚至越來越緊密,猶如一個大型的花苞。
這幾天傑克總會作著一個夢,夢裡有一片很美的樹林,像人間仙境,他從未看過這麼美的景色,像是末日前的地球該有的美景。
地上沒有重複踩踏而形成的小徑,這裡杳無人煙,也許連小動物都沒有。傑克只能漫無目的地走著,是的,走著。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不會飛的人張開了翅膀,或者不會屏氣的人在水中呼吸,學步之前就失去雙腳的他,正用他從未使用過的雙腳走路。他甚至不敢往下看,或是去觸摸。
他繼續走著,不確定自己是在走進樹林還是走出樹林,越往前走樹木就越茂密,逐漸將他包圍,他猜想自己是走進樹林的深處了。很神奇的,這些樹木似乎是有生命是有意識的,當他經過時,樹木的枝葉會往兩旁移動,讓出一條走道方便他通過。籠罩著他的一股熟悉氣味,就像亞伯散發出的那好聞的味道,舒服且令人放鬆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來到了一地空曠的平地,像闖入了世外桃源,安靜地沒半點聲音,連他的腳踩到草地泥土上的聲音都沒有,讓他更明白這是夢,但也不免感到些許失落。他猜想小草搔在他指縫中的感覺,會像是手掌梳過髮間的溫順觸感;踩踏在鬆軟的泥土上,就像是和瑪莎一起做甜點時揉的麵團。
空地的中間矗立了一棵奇異的樹,吸引了傑克的目光。
要說這棵樹哪裡奇異,他長得和周圍的樹截然不同,顯得格格不入。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樹枝如柳樹自然垂下的枝葉,一根又一根,長得就要碰到地面;樹幹很粗,樹枝卻很細,比例上來說十分地不協調,樹皮呈現焦黑的顏色,但每道紋路中卻又透出微弱的碧綠光芒,為什麼他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當他的手撫過那凹凸不平的樹皮時,心臟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動,那感覺和他見到綠色光芒時拼命來到研究室門口,透過擱在門板上的手掌感受到的一樣。
傑克。
一個好聽的聲音再度於他的腦海中響起,呼喚著他的名字。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疑問沒能出口,那聲音又繼續說了。
醒醒。
聲音一消停,傑克陷入了一陣黑暗。
每次的夢境都是同樣的模式進行,走進樹林、遇到奇異的樹,這次的夢境中多了那神秘的聲音,和包含著警告意味的呼喚,究竟想告訴他什麼呢?傑克一醒來似乎明白了。
亞伯散發著碧綠的光芒,溫柔且像呼吸一樣的微弱光芒。
而他那大如手掌的葉片,開始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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