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交代完送報的差事,立刻騎車去朱古力樹找人頭狗。出門前,我還特地從家裡抓了面旗子插在腳踏車後面,因為找不到狗的圖案,所以我改成拿貓的(後來才知道上面繡的是白虎)。
多虧人頭狗,昨晚我整夜都沒睡好,腦中想得都是今天的計畫,還有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一綑一綑地送進家裡的樣子。人說,臺灣錢淹腳目,結果淹來淹去也從沒淹過我們家,幹!
「我們先到隔壁村試試看反應如何。」
我擔心留在我們村子會被熟人撞見,到時肯定會被父親和兄弟問東問西,尤其是我父親,搞不好還會拿他那把桃木劍一劍刺進狗頭人胸膛裡。
我拿出從家裡帶來的小布袋,把人頭狗裝進袋裡並揹在身後,狗頭人則是蒙著面坐上腳踏車後座。
我哥哥曾說,男人的機車後座是要留給女人的,所以一直以來我的破腳踏車只載過青小姐一人,萬萬沒想到第二個坐上我車的竟連是不是人都不曉得。
布袋裡的人頭狗常扭來扭去,而狗頭人的鼻息味又不時飄過來,不習慣載人的我搖搖晃晃,好幾次都險些摔倒,費了比平常還多的時間才到鄰村。
那個時代,很多人是不用出門工作的,他們大多待在家裡替人搞些成本低廉的小玩具或手工藝品。原本這是媽媽帶小孩的闔家歡活動,但有些沒出息的男人也會以此為藉口窩在家裡。
這對我反而是好事,如此,只要我喊得用力些,整戶人家都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把狗頭人的頭巾扯下來,一邊沿街喊道:「來看狗學人走路呀!沒見過這麼聰明的狗!錯過可惜!」
果然,許多人被我吸引,起先是一些小朋友探出半個頭張望,我故意放慢車速,好讓他們看清楚狗頭人的樣子,那些見到狗頭人的孩子無一不露出驚訝的表情,立刻把頭縮回去報告爹娘,接著,一些大人也紛紛推開門看。我聽到一個媽媽告訴小孩這都是騙人的把戲,實際上我後座坐的是一個假人,於是我又叫人頭狗讓他的身體朝那對母子揮手,我永遠忘不了那對母子看見狗頭人揮手時,兩顆眼珠睜得幾乎要迸出來的樣子。
聽見我說要讓狗狗學人走路,越來越多好奇的人跟在我的腳踏車後頭,我知道他們之中很多人懷疑我做了手腳,心中想著等等要如何拆穿我,但我不管他們,繼續騎我的車,而隊伍也越來越長。
最後我找了一塊空地,站上從一旁搬來的木箱,再次對著經過的人大聲吆喝著:「各位鄉親久等!表演要開始了!用兩隻腳走路的狗!」
其實狗用兩腳走路沒什麼稀奇的,但我太緊張了,臨時想不到更吸引人的措辭。
幸好鄰村的人口比我們多,也熱鬧些,眾人你一言我一句,氣氛很快就鬧騰起來。除了原本就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的人,不少路人見了那隻戴手套、穿皮鞋,打扮體面的狗都停下來觀看。
而人頭狗就躲在我背上的袋裡,暗中觀察局面。那是美援時期留下來的破麻布袋,上頭的蛀洞正好在這時派上用場。
我悄聲告訴人頭狗,請他盡量做些可愛或滑稽的動作,一定要討小孩子喜歡,這樣他們的父母親才會甘願掏錢贊助我們的事業。
幸虧他的演技很逼真,有時會假裝腳步不穩或是駝著背,所以來往的人們大都相信那是隻披著人衣的狗。不然以狗的手腳,根本不可能像剛才那樣對人揮手。
我觀察著圍觀群眾的反應。有些仍不願承認眼前景象的人開始說這是讓人戴著狗的頭套假扮的,人頭狗聽了很不服氣,刻意讓狗頭人走到其中一人面前。狗的習性就是看到什麼東西都要聞聞看、舔舔看,當狗狗濕潤的舌頭抹上那傢伙的臉頰時,那人才哇哇大叫,終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幾個孩子想摸摸狗頭人,狗頭人便蹲下身讓他們拍拍狗腦袋,我很慶幸和人頭狗交換身體的狗很親人,逗得每個小孩都好開心。
那是一頭躲在人的軀殼裡的狗,卻也容納著一部分人的靈魂。
表演結束,許多人拍拍屁股離開,但那些帶上孩子的家長拗不過小朋友的請求,只好從錢包裡掏出銅板交給孩子。
那些孩子來到我和狗頭人的面前,把銅板擲入我放在前面用來募款的空罐頭,接著又握了握狗頭人的手,為了不被識破,人頭狗讓他的身體握緊拳頭,好讓孩子以為他們握在手心的是犬科的柔軟肉球。
對這些孩子,看表演充滿樂趣,但是把銅板投入空罐內又是另一種趣味。
就像許願池一樣,不管是發出「噗咚!」或「框啷!」的聲音都很好,從父母那拿到錢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孩子突然有了支配一枚銅板的權力,可以自己決定要如何運用這筆錢是莫大的欣喜。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叫人頭狗多關注孩子們,只有孩子們不會吝於投錢,因為這對他們是一種神聖、儀式性的舉動,絕對不可任由父母侵犯。
也多虧孩子們的幫忙,不少愛面子的大人才從口袋掏了些零錢贊助。很快地,面前的空鐵罐就裝滿了。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鐵皮屋,照事先講好的,我拿三成他拿七成。我把手電筒綁在天花板充當照明,小房子裡除了狗騷味就只剩下紙鈔的油墨臭了,稍微算了算,大概只要再擺個兩天攤子就足夠抵我送報一個月的薪水。
「可是這離湊到三十萬還很遙遠。」他說。
我告訴他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到更快的賺錢方法。
隔天,我們去了別的鄰里。在出發前,我還特地繞去報店,告訴老闆我不幹了,有狗頭人在,誰稀罕你那幾個臭銅板!
那裡不像我們是窮得要命的眷村,住在那的都是些有錢本省人。這次我改變戰術,不騎車巡街了。我讓狗頭人牽著人頭狗,我則像小販叫賣般沿街喊道:「來看狗寫字哦!想要牠寫啥都可以!一次一百元!」
一百元不是小數目,起初人頭狗不答應,認為根本不可能有傻子願意付這筆錢,但我告訴他要想回金陵,這是最快的途徑。
果然,很快就有居民注意到我,那是一個穿著條紋杉的大胖子,我知道他肯定是有錢人,當時的有錢人都長這副德行、這副打扮,我見他好奇地端詳著狗頭人,便巴著他「老闆、老闆」地喊。
雖然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做某些生意,但至少胖子聽著聽著挺中意的,向我說道:「我曾聽人教過狗算數,可從沒見過狗寫字。」
這是當然,因為狗掌根本連筆桿都握不住,怎麼可能寫得好字呢?
於是我跟在騎樓下包檳榔的阿姨借了她的小櫃台,又要了紙筆,讓狗坐在櫃檯前寫字。人頭狗知道他不能真的像人一樣握住筆,也不能把字寫得太漂亮,就挑了筆劃少的「吉」字寫。
在人頭狗親自表演給眾人看後,每個人都爭著要狗替他們簽字。小小的檳榔攤聚集著甚至會引起警察關切的人潮。
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大家最喜歡的就是「狗來富」三個字。
其實那些吉祥話我們小孩討紅包時都會被迫說給長輩聽,但再多好話也比不上狗親自寫下的福祿富貴有價值,畢竟那是出自不懂吉祥為何物的牲畜之手,所以具備不可思議的魔力,讓每個收到狗狗寫的字帖的人都好開心。
而最開心的當然是收到滿滿鈔票的我和人頭狗。
我的計劃成功奏效,當天收工結算時,我們一共賺進六千多元。我從中抽出兩百元當紅包交給檳榔攤阿姨,還把一開始寫的「吉」送給她,讓她貼在檳榔攤前的柱子上。
我告訴人頭狗,我的最終目標是去《歡樂假期》表演,到時候每天進帳的數字絕對不僅如此,所以在那之前我們要盡可能打響名號。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幾個不同村子賣藝,為了避免有人鑽漏洞,我還改變收費規則,讓字帖按字計費,避免有人要狗狗抄整部佛經給他。
雖然收費因此變高了,但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人潮就會蜂擁而來,好像每個村子早就都在流傳著狗頭人的故事。
碰上有錢人時就會送字帖給他,而對付窮人就只要讓他們看看狗走路、跳舞,順道在孩子面前耍寶,大家開心就好。
我們每天都用心記錄當天的收入,賺的錢也一天比一天還多,某天人頭狗告訴我:「明天做完,就湊滿三十萬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驚覺自己還沒受邀上節目這筆發財生意就要結束了,一旦他湊足錢就會到內地去,到時我又要回去靠送報賺錢。
「不過,這段日子你也過得挺快活的吧?或許這筆錢足夠你請醫生動手術,讓他把你的頭接回你原本的身體。」
「確實如此,但回故鄉去是我的天命。」
人頭狗還說,他不認為以現在的醫學技術能辦到這麼複雜的手術。
雖然覺得可惜,但也沒辦法,我多次試圖挽留他,可是他的態度依然堅決。
與他共事的最後一天,我滿腦子都是想抓住最後機會盡可能賺更多錢,背上的人頭狗應該也是這麼想,因為掙夠了船費不代表湊足了旅費,我想他大概會從福建那上岸,到南京去可還有好長一段距離要走。
我陷入沉思,等注意到時才發現正在表演的狗頭人不停發出哀號。
我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也無暇顧及牠,畢竟狗本來就喜歡叫,牠這樣正好也能讓沒見過牠的人相信牠是隻貨真價實的狗。
我接過排隊的人遞給我的紙鈔,並記下對方要求的字帖內容,手邊的訂單已經積得如座小山一樣高了,打出「最後機會,字帖五折」的宣傳標語果然奏效,那些原本只打算看熱鬧的人如今也紛紛掏錢買狗寫的字帖。
「等你到了金陵,希望你能寫信給我。」我低聲跟背上的人頭狗說。
「內地的信是寄不來的。」人頭狗也悄聲回道。
「你都有辦法把自己送過去了,小小一封信難不倒你。」
一說完,我就聽見人頭狗笑了。
突然,背後傳來溫熱濕滑的觸感,伸手一摸,發現從布袋裡滲出難聞的尿液,嚇得我從小攤的凳子上摔了下來,而背上的布袋也掉到地上。
我這才想到,我忘記放人頭狗去尿尿了。畢竟人頭狗的身體還是由狗狗控制,難怪剛才狗頭人會發出痛苦的哀嚎。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
從布袋裡掉出來的人頭狗暴露在排隊的眾人面前,許多人發出尖叫聲,我還聽到有人大聲喊著:「怪物!」
幾個比較勇敢的男人紛紛圍上去想抓住人頭狗,我聽到人頭狗嘴裡不停叫罵著一邊逃竄,轉眼間,已經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一群人循著人頭狗的逃跑路線追了上去,我怕自己也受到波及,便趁著大夥不注意抓著狗頭人的手溜進小巷子裡,直到人潮散去,我才又帶狗頭人回到攤位上,心想等人頭狗甩開那幫子人就會自己回來了。
但是人頭狗沒有回來。
不論等多久,都不見人頭狗回來。
我想叫狗頭人替我指路找出主人的下落,但那具身體只是不停發抖,而那顆狗頭依然在哀號著。
繼續待著也不是辦法,我牽著狗頭人的身體上後座,心裡祈禱狗頭人能認得回去村子的路,樂觀一點,說不定他已經在鐵皮屋裡等我們了。
結果,才剛上車狗頭人便倒下了,我試著搖醒他,但是他一動也不動,狗嘴裡流出鮮血。
那雙黑色的眼珠再也無法瞑目。
我慌了,急忙把他扛到腳踏車上,一路騎到村子口,卻看到一具無頭狗屍橫躺在路上,脖子斷面的血像午後突來的雷雨,一路流到路畔的水溝裡。
我立刻認出那是人頭狗,只是頭不見了。一定是因為人頭狗死了,所以狗頭人也跟著死去,他們倆的生命是牽連在一起的。
我把狗屍放回原本用來裝他的臭布袋裡,揹回背上,血腥味和尿騷味還有我含在嘴裡的鹹澀味道,我踩著腳踏板,沿著種滿狗尾草的紅泥土路騎回村裡,沿途我一直想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最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村子口,來訪的青小姐看到哭紅了眼的我,著急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錯了,我害死了他們……」
我把整件事的經過告訴她。要是我小心謹慎點,現在他們就已經湊足船票錢,可以到金陵去了,早知如此,一開始我就不該提出這種餿主意,即使他們得留在臺灣,低調過生活也不至於會丟掉性命。
青小姐沒有責備我,她將我摟進懷裡,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被當小孩子對待讓我有點難為情,但我無論如何都沒法止住淚水。。
夕陽西下的餘暉打在青小姐的髮絲上,微微散發著淡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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