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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滾動抓紙的輥筒，微弱的聲響消散在人聲中。人聲瀰漫着一種很專業的腔調，談文稿、特寫報導、社論專欄，不時摻雜電話或鍵盤敲打。在那以上，偶爾會揚起不可得的憤怒或激昂，人沒說完又重重地壓抑下去，似是不能談又似是不願多談，那是它依依稀稀沒聽懂的話；此時鍵盤敲打的聲音又大了些，那未得談完的話敲進了二進位編碼的世界，那倒是它所瞭解的語言。但數據傳輸過來，它操作着靜電與電磁波，紙張被它抓進去，吐出來，那微小碳粉所組成的文字，又是它所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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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偶爾會想，以人類的角度而言，那應當是可悲之事：聽着聽不懂的話，吐着讀不懂的字。但它轉念又想，或許聽不明、讀不懂，也還要好些；要是聽得明白了，又讀得透徹了，但自己卻無法控制所吐出來的東西，那必定是痛苦萬分。明明擁有自己的思想，卻沒有言論的自由。終日以積壓的文字糾纏於胸口，必然有千斤重，比它體內貯存的大疊白紙還要重上幾分。如此一想，它便如釋重負：還是讀不懂要好。於是它安謐地當這小部門的打印機，聽着偶爾聽不懂的話，吐着完全看不懂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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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它，不時也會暗暗地得意：人類的情感，它也曉得幾分。那截稿日的當前，鈴聲亂響，紙張橫飛，它瞧着那來去步伐飛快的人，也不禁自顧自地焦急起來，轉動的齒輪都仿佛不利索。它也盡責地把紙吞進來、印刷、吐出去，雖然此時總有焦急之人把馬克杯撂到它的機殼上；直到最後一張定稿被印出來，預覽的排版得到認可之時，全部人都把頂着的一口氣無比漫長地呼出來。它不會吐氣，只懂吐紙，但在日落之後人都搶着離去之時，它在被摁滅的按鈕下輕輕把掃描儀歸位，睨着桌面的空杯子，便覺得懂了人類那幾分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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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偶爾鬆一口氣的氛圍，漸漸不再復見了。它再讀不懂字，也讀懂了人人間盤踞的陰霾；有人長吁短歎日子艱難，也有每每收消息就眉間蹙起抹不去的苦；有人似是謹慎了，更多的似是魯莽了，出走歸來時風塵僕僕地卸下重重的行裝。它靜靜地驅動運行的主軸，只覺這一畝三分之地都重了；連它吐出的白襯黑字的紙，都彷彿鈍重了，不分明了。人看它吐出的紙，也咬咬牙，吐不出什麼來，别提如釋重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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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這沉重寂靜之地喧鬧起來，那突然闖進的來客，一個比一個不客氣。它以為它見了什麼搶掠的荒唐事，人都被揪着肩頭橫掃出去，見那四散的紙、電話、敲字的鍵盤電腦，彷彿如臨大敵，房間內外被翻個仰面朝天。它遠不及它的同行會算數，但來來往往也算出了兩百個。那麼大的陣仗，它想，似這裏埋下了什麼毀天滅地的炸藥。那夥兇狠來客的一個，經過它跟前，瞟一眼便又去了，大抵是覺得它沒有鍵盤又不能通話，就算不上威脅。之後把地方裏裏外外地翻，覺得不滿意，回頭到它跟前來，把機殼揭了，拔去它的墨水匣，這下它連字也吐不出來了。又遊花園似的擾攘一陣子，方才浩浩蕩蕩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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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是離去時，連什麼人都被帶去了，如今這裏的氣氛凝重得空氣都能擠出水來。人是歸位了，也不知敲打鍵盤，只得怔滯地倚着桌，有人重重地縮着肩膀，就是無人說話。它覺得，人不說話，便不是人了。即使口說不出來，那也得表達、做些什麼，不然那厚厚積壓的惆悵憤懣之事，只得壓在心頭，汲滿了憂愁恐懼而逐漸加重。它嗡嗡地運轉，倏然發現體內的那簍白紙，前所未有地沉重，要把它壓垮；它急切要吐些什麼來，但失去墨水它便印不出字來了。它執拗地滾動抓紙的輥筒，主軸顫動碰撞發出了響聲，人歪頭往它看去。它捲進白紙，經一番轉動，吐出來，仍然雪白。它未曾吐過雪白的紙來，明明空白，卻覺得擠滿了什麼；它覺得自己輕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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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又一遍，一張又一張。每吐出一張白紙來，匣內便要輕一分。直至悉數吐出，再無重壓於體內的重量。它突然覺得，它從沒有如此輕鬆過。彷彿這重壓的氛圍不再復見，如無視洶湧的波濤前進，如世道再無恐懼之事；如徹底顛覆了虛作無聲的擔子，如釋了長久以來的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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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拾起它吐出來的白紙盯着，又說了什麼說話，它只懂了半句「……即使是白紙……」。人重重地呼氣，一會兒那飛快的鍵盤聲又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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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想，它此刻如釋重負，因它內在存有着某樣不可磨滅的核心；它想，每個人類，大抵也應如此。那驅動的主軸，承載着生而為人至關重要的價值。那要是被蒙蓋、封閉，便如打印機吐不出字，人吐不出話來，必要是負了可怕的重擔。只有主軸驅動、自由暢順地運轉之時，方能如釋重負，方是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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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想，為了貫徹這般如釋重負，所以人類要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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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於二零二零年八月十二日；題為文學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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