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暗想, 那可是一齣鬧戲。
離老人三呎遠的廣場裏, 一位傻子踩上盛水的箱,大聲叫嚷:「天得塌啦!天得塌啦!」他顴骨至耳尖都泛上氣憤的通紅,腳下生銹的鐵皮吱呀地響,和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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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是傻子,也是為人知曉的事。如此的鬧戲,近日都要上演一遍。只是這瘋了似的胡鬧,似乎逐漸加劇,連平和的老人也看不下去了。傻子砰然地踹倒水箱,頓時水灑滿了地,濡濕了老人的鞋子。何等胡鬧!老人本來不願作聲,但鞋子濕了,他的鞋子濕了,那就是該喝止的鬧戲。
老人向傻子大喝一聲:「不許胡鬧!箱子都給揭翻了,哪來的水可以喝?」
傻子激動地喊,映在瞳孔裏的情緒幾乎波動而出:「天都要塌了,你還顧那一個破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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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本來喧譁着看戲,如此一着,一些不好意思地退了;更多是覺得傻子無可救藥,沒熱鬧可湊,就提着鞋子散了。老人雖然罵罵咧咧,但心想要是糾纏下去,他也就是這鬧劇的一員了,實在無益。被當作一天到晚四處作鬧的傻子,可就麻煩大了。
老人離去前還聽到傻子在喊:「最後一天了!到了明天——天可就塌了!」老人顫巍巍地走,下意識抬頭望天。只見天色泛著死魚眼一般的灰,遠處的厚雲暗湧翻騰着,陽光似乎已經被吞噬了。呸!鬧戲一齣。老人啐一口唾沫,差點吐到自己鞋子上。天怎會塌呢?他活了大半世紀也未曾見過,天又怎會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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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發覺腿開始抖了,手腳不利索,嚇一跳又氣憤地想:天是不可能塌的。那傻子說不定是誰人僱的戲子——就說這是齣戲!那些可憎的陰謀家,專門弄些鬧戲來,就是唬嚇人的。聽聞哪個陰謀家生怕天塌了,逃到西方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話——天要是塌了,只要天地下都逃不掉,這不是自討滅亡麼?所幸是——老人相信天不會塌,那他便安然無恙了。
老人如此想,頓時手腳又利索起來,也不願再抬頭看天了。他悠悠地踱步到庭園裏,攤開報紙,指著每一篇新聞罵「荒謬!」,就覺得通體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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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挑着報道看,看某某作鬧戲的電台塌了,痛快得大笑,雙靨凹陷與皺紋攪和在一起。報紙附上了某大人物說的話:「凡是媒體,都要有把尺去依循的。」老人老眼昏花,錯眼看那「尺」字,晃眼竟看成了「刀」字,倏地覺得有什麼架在脖子上。呸!老人又暗罵,都怪那傻子的鬧戲,他也這般疑神疑鬼起來了。他瞇眼去看天,天幾乎全然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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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消卻了閱報的心情,從家裏找來收音機,一下一下地擰。但無論如何調擰,總對不上頻道。老人把耳朵湊過去,覺得隔著一堵厚牆似的,朦朦朧朧怪不清楚。老人想,一定是白天的那鬧戲嚷得他耳朵轟鳴,千錯萬錯那都是傻子的錯。不過不打緊,他轉而又想,明天市政府就要派全新又不要錢的助聽器來了,人手一個,屆時什麼都可聽清了。據說連作鬧戲的音頻也一併過濾去,哎呀,那可是用心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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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獨自吃過晚飯。那時夜空已全然被那厚灰似的雲遮蓋住了,抬頭一顆星宿都瞧不見。整片天空嚴嚴實實的蓋下來,宛如劇場內那塊擋住一切鬧劇的沉黑氈子。它蓋住了什麼,消卻了什麼,經已無從考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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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至深夜才回來,手中提着個袋子。「哪裏去了?」老人問,老太太徐徐從懷中掏出什麼:「書店大整頓呢,把不可要的禁書都扔出來了。我估摸着燒柴生火也可用哪,便偷偷順了些回來。反正他們也是燒嘛。」
老人從床上跳下來,隨便拿來一本書。禁書也不過是些充滿鬧劇的東西嘛,老人想,隨手想扔了,又禁不住想翻開。一眼,就一眼,老人想,悄悄翻開充滿皺褶的書頁——
書頁邊緣泛黃,中央雪白,老人睜大眼看,發現全本書哪怕一個字也沒有。他從頭翻,又從尾翻、倒着翻,一個字也瞧不見。他倏然想起傻子曾大嚷的一句話:「這泱泱大國的天底下,一本無字的書也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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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尚有十餘秒的時間便凌晨了,明天要到來了。老人顫抖着手看牆上的掛鐘,底下的鐘擺左右晃。他恐慌地瞪圓雙目,沌黑的眼珠僵硬地轉動去看那生硬的天。難道——難道,這可真要塌了?真正的鬧劇,莫非——是自己麼?自己才是被蒙在鼓中跳動的滑稽的小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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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定格似的驚悚地看天,「噹噹」的鐘悶聲響了,天還是這般模樣。老人重重地呼一口氣,把手中的書摔到地上,頓覺幾秒鐘前的自己上演了一齣鬧劇。對了,天怎麼可能塌的嘛,老人心安理得地想,内心又咒罵那胡鬧的傻子。老太太撿起地上的無字之書,扔到了火爐中,和煦的空氣就在屋內流轉了。方才的鬧戲,彷彿從來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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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爐中那封面歪歪扭扭寫着二字的書,在一夜間漸漸化為灰燼,隨上升的氣流從屋頂上竄出去,化作縈繞的煙散在天空中。那近乎黎明的天,卻不見日光,雲層厚厚的翻騰如沉黑的波濤。一時間,天地黑白都不分明了。方才還能聽到的遠處傻子的鬧戲,此刻也不再聞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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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於二零二零年六月三十日凌晨;有什麼要生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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