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位於城市邊緣的近郊位置，在政府還沒有打著「房屋供應不足」而大興土木前，周遭環境謐靜幽深；起重機和建築工人進駐後那種清寂慘被踐踏，四周都漫著烏煙瘴氣的塵沙。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edjskRtQ5
因為不是繁華的領域，特地前來建設的藍領亦有專車接送，就算附近變得沸沸揚揚後，公車站的班次依舊疏落。只要我沒有準時踏出教室，那大抵都要多呆等至少半個小時。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mBb3dSjkx
有次在學校裡蹭久了，我只能睜眼目擊公車在拐角處消失，頂多給我留下了一縷黑煙。反正走回學校也要一段路，那索性往前走，看看這裡附近新添了甚麼好了，我想。也是因為這樣，我才發現在不起眼處原來有一個不知何故而被暫停的建築工地，而那裡竟然有數隻瘦骨嶙峋的大狗。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ivfpfEyB8
建築工人把附近流浪的犬隻收留在工地內的做法並不罕見，但牠們往往在建築完工後就會被工頭趕出該處，本來屬於牠們的黃泥地住進了挽著名牌手袋的貴婦，還有她手中牽著的那頭名種小犬。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pwoEiXlsz
我該形容這數隻大狗是幸運抑或不幸？工程因不明緣故停止，被驅逐的日子暫且遙遙無期，但牠們也失去了工人的照顧。工地的大門半敞，一隻棕黃色的大狗探出頭來，用鼻子嗅過校服的褲管，在我腳邊磨磨蹭蹭的。牠脖子上藍領打鬧時安上去的頸圈泛著黑霉。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mlFO3FpN1
自那天起，我每天都厚著臉皮問飯堂阿姨取走用不完的菜肉，為的就是故意把準時的公車錯過，跑到工地去餵那數頭大狗。那邊有我從家裡借去的鐵盤，放著潔淨的食水和糧食，大狗也漸漸從餓得每天都狼吞，到後來看見我的身影時不再性急，踏著小步悠悠向我走來。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7Ysgv5S6a
「我來啦。」今天飯堂阿姨心情極佳，特地餘下了一大盆清灼雞肉給我，能想到牠們吃飯時搖著尾巴的樣子我就很高興，前往工地的步伐好不愉快。正當我把雞肉倒進大盆的時候，小黃又慣性跑來蹭我的褲管，但牠頸上泛黑的頸圈卻不見蹤影，而我同時也驚覺：剛才倒雞肉的時候，盆裡有著一顆顆褐色的乾糧。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Zz2Ie2EHS
一定是有別人來過。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EVw6TWi6b
說實話，我當下的心情百感交集。一方面為有人也同樣在照顧牠們而歡欣，一方面憂慮新來者的來意是否友善，也同樣在為這個看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被別人發現了而深感無力。
為了解開心中種種疑惑與鬱結：我當天就在工地留下來，看看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幸虧皇天不負有心人，山下的餘暉也快要消失之際，工地的大門果真又被輕輕推開。
進來的是我不熟絡卻知道的臉孔：她是我學校新來的教學助理，我在開學禮的禮堂裡曾經看過她的樣子，卻對她一無所知。她本被我的身影嚇一大跳，但看見我穿著學校制服之後就冷靜下來，友善地揮揮手：「我昨天才剛發現這邊竟然有個被丟棄的工地和狗，所以今天下班後又來了探望牠們。」
這下我可為數頭大狗的未來安心了不少。
原來新來的教學助理有著最普遍不過的姓氏「陳」，年紀不比我年長多少，白晢的皮膚下泛著些許櫻紅。看狗的時候臉上總掛著莞爾，笑起來的時候兩眼彎彎，像是夜裡把清寂襯托得天衣無縫的半月。比我矮約半個頭的她，渾身都自帶著一種清新的感覺，就像還未有藍領進駐前的近郊。
我們因為工地的狗而熟稔。她每天課後都得教授英語拔尖班，然後才提著沉重的糧食，腳步匆匆來到工地。
「我下次和你一起來吧。」我從她手上接過乾糧，重量的確不輕，而她緊皺的眉間亦因為我的幫助而舒開，實在不忍心看到忙了一整天後的她還得勞碌多一會，「拔尖班那邊可以為我預留一個位置嗎？」
我必須承認：我很討厭英文，討厭極了。要是我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連續上一百課中文，再加一百課數學，也不願給英文一個解釋的機會。坐在拔尖班最後排的位置，黑板前的她嘴巴說著我一竅不通的文法，換作是平日的我肯定倒頭大睡，但看著她努力朝台下的同學解釋，目光不時和不請自來的我交投，然後又趕忙飄走，我才首次覺得英文也不是那麼可惡。
比自己成熟的人總是吸引的：對方比自己更聰慧，也更有能力，能夠好好地照顧身邊的人和事，連隨意噴灑的香水也因為經驗而恰到好處。待在她身邊的時候，我是自在的，社會經驗教會她面對別人時別露出不必要稜角，從同齡人身上不時脫口而出的多餘狠評，在她的嘴巴裡我半句也未曾聽過。有甚麼不快，我可以和她分享；心裡有喜悅的，她也會隨之而高興。十多年來的人生，我沒有多少接觸比我年長一點點女性，要不是母親，要不是已經結婚的老師，是她幫我的交友圈多添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性。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klqQyrcBJ
不論是台上的她，還是在工地裡看著狗的她，身上皆漫著和班上女生截然不同的感覺：她不單成熟，並且溫柔處世，也從來不缺細膩與愛心。縱然外表軟軟糯糯，卻有一股獨有的剛強，尤其是她知道某些人或事需要她的時候。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Hy8ET52ZD
但我更享受她也偶爾需要我的瞬間：不止需要男生幫忙提狗食，間或我在拔尖班的存在也方便了她的教學，像是說幫忙發發簿冊，或是出來幫忙做些動作，便利教學。
「雖然這邊有兩種說法，但是……」教學助理把我邀請出來，正當我腦中猜想著她的如意算盤時，她卻一把挽過我的手，「『arm in arm』以及『hand in hand』的意思也是同樣喔，就如這樣，手挽著手。」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2p5JMcI1J
縱然她很快便鬆了手，但那個肌膚之親過的位置卻一直火辣辣的。她皮膚的餘溫早就從我手臂上散去，但我的腦海卻忽然很靈光，把那一剎的溫度牢牢記住，不斷在同一個位置複製貼上。
台下的學生都在疾筆抄寫，表現著優秀學生應有的質素，她低頭肯首，很滿意這次的教學，幸而沒有發現台上的我成了顆紅彤彤的西紅柿，眼珠正朝四方八面骨碌骨碌，緊張得不懂停下來。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5pLyQwj4B
我猜我不止享受比我成熟的她也偶有需要我的片刻，而是渴望著她。
從那天起我不單是享受和她一起，而是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她不抗拒和我有肢體接觸，而我們的年紀差異也非會令世人唾罵，故我一直找尋著適當的時機，希望可以將自己的心聲和盤托出。2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5iv3Q82xE
她幫大狗們都換了個頸圈，說是怕有人看到會因為牠們是流浪狗而將牠們全都抓走，我稱讚這是細心的行為，她垂下頭，羞澀的模樣盡收眼簾。一縷秀髮隨著垂頭的幅度滑落到臉頰旁，按捺不住的愛意於心上熊熊燃燒，忽略了指尖的冷意會否教她難受，我伸出了手，把細絲輕輕繞到耳後：「聖誕節我們一起回來探望牠們好嗎？」她沒有推開我，也答應了我的請求。
我相信我能夠成功。
初次約會的前夕對每一個真摯地愛過的男孩子而言也是個無眠夜，世界上無人會成為例外。在床上輾轉反側至清晨才勉強淺眠入睡，數個小時後又被調早了許多的鬧鐘吵醒，我忘記了吃飯，取而代之是穿上了衣櫥裡最昂貴的衣服，趕緊出門。
從花店訂了一枝鮮紅的玫瑰，也買了班上女孩子喜歡的蛋糕。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很多個小時，我站在工地門口，一手提著買給她的，另一手抱著買給牠們的，心裡七上八下的不懂停下來，就像是最天真的傻瓜。
假日的公車不按平日的時間表運行，她亦然。一輛饒有風格的轎車停在閘門外的破爛空地，車上下來了兩個女生：一個是我熟悉不過的她，另一個是比我還要更加、更加熟悉她的她。
她倆髮色相約，同留著一頭及肩的中髮，左右耳各掛著一對耳環裡的其中一隻：我喜歡的她別在右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單邊耳洞掛上了裝飾—更加熟悉她的她別在了左邊。
愣住了我的手上還有來不及收起來的鮮花和甜點，她看見了我手上的禮物，先是和我同樣猝不及防地發怔片刻，倒是另一個看見後，竟禮貌大方地接過我手上的東西：「謝謝你。」
另一個她俐落地打開乾糧，把犬隻期待已久的食物輕鬆倒進鐵碗裡，游刃有餘的模樣在她的眼眸內閃閃發亮，彎月裡輕輕掛上了亮星，銀河系中最完美的配搭活了在她的雙瞳裡。
她們有說有笑，每一個舉動對方都熟悉不已，稜角未必是社會強行磨去，而是在相處中漸漸學會隱藏。她偶然會需要我，但她們更需要對方。
「我假日也會和……她一起來這裡照顧牠們。」數隻大狗吃飽後挺著肚子，另一個她從車上拿出了新買的皮球，開始與牠們展開了有趣不過的追逐戰，「所以她也和狗狗們很熟稔。」
還以為這裡是只有我和你的回憶。心中的想法固然沒有衝口而出，誤會已經夠多了：「嗯，牠們也很高興。」
「我有事需要你幫忙，看在你的份上我才告訴你：」她踮起腳尖，我下意識垂下頭去聽她說悄悄話。這是印象中她第一次清楚點出她需要我，就像在嘲笑我之前的一切都僅是可笑幻想：「我需要她，我也喜歡她。你可以幫我向全世界保密嗎？」這是我最後一次感受到鼻息噴灑在皮膚上的感覺，她不比我早要看清事情的全面，但最後還是選擇把溫柔和成熟留了給我。
青春終結前我愛過一個完全錯誤的人。
學校周遭又再度繁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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