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硬幣推入投幣孔,點選編號後飲料罐便滾落到出貨口,切斯特蹲下身取出奶茶,正要拿出找錢時,聽到一個腳步聲停在身後。
「請我一杯綠茶唄,」狩說,從他身上傳來的福馬林氣味在走廊充斥著的EA和丙酮氣味間格外刺鼻,讓切斯特難受得皺了皺鼻。
「當你先欠著,」切斯特把退幣口掉出的零錢又投入販賣機,替狩買了綠茶,「你今天做了甚麼?」
「去幫納瑟瑪撈遺體,」狩的語氣說得輕鬆,「不過出了點意外,防護服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勾破了。」
「怪不得,」切斯特點點頭。納瑟瑪是「庭院」的成員,按照這半年來的每月例會來看,「庭院」最近的主題都是將各式各樣的屍體拼湊,並製作銀種,初步製造出人造人的肉體,沾上混著藥劑和屍臭也是不可避免的。
切斯特把綠茶遞給他,才一靠近,那股味道再次薰得他想吐,於是切斯特決定在狩好好處理掉福馬林味之前先保持距離,否則他會想把對方先埋了再送給納瑟瑪。
「你現在是休息時間?」狩神色自若地開了綠茶包裝,完全不在意切斯特忍著不翻白眼的眼神,早已嗅覺疲勞的感官沒覺得有任何異樣,平靜地喝下調味甜水。
「我受不了了,」切斯特宣布,「不管你要說什麼,去個空氣好點的地方吧。」
眾所周知,也不是那麼眾所周知,收容所在十年前重拾了煉金術後,東側研究大樓總是瀰漫著淡黃色或白色的小顆粒,而西側有揮之不去的有機液體揮發的味道,西南側的掩埋場還有終年不散的屍臭味,整個收容所研究區僅存的淨土大概就只剩下原本用來存放十八號天使利吉納,如今成為展示水族箱的中央大廳。
一排人造人在「定律」的指示下扛著一袋又一袋的屍袋擦肩而過,走在最後的「∞」捧著一瓶淡青色的液體跟著其他人造人的腳步,踏上通往掩埋場的天橋。
「你看,屍體在搬運屍體,」狩看著那些屍袋與人造人打趣道。
「你跟他們也只差一點,我不介意幫你一把,」切斯特說,「考慮到納瑟瑪是個戀屍癖,或許你這樣會更受他的歡迎。」
「這就不需要你幫忙了,」狩說,「我只是覺得好笑,五百年前,研究屍體還會被視為異端送上宗教審判,一百年前,人雖然可以捐出遺體供人研究,最後卻還是要復原並禁止褻瀆屍體,而現在,已經沒人在乎怎麼對待屍體了。」
「如果你要說的話,上個紀元真神隨時能降下神罰,現在你怎麼罵都無所謂,」切斯特聳肩,「甚至我們還在研究怎麼製造神明。」
「但你也不信神吧?」狩不記得對方會在乎是否褻瀆神。
「不信,」切斯特答得肯定。
狩無語了幾秒,說:「所以這不能相提並論,同時也不能合理化你想謀殺我的行為。」
「你特地跑來西側找我就為了討論這件事?」切斯特總算開了奶茶的包裝,熟悉的甜味沖淡了蹲辦公室一整天的疲累和無趣。
「這倒不是,」狩說,整理了一下語句順序,說:「前幾天萊茲死了,威賀茨讓我找人接手紅石和白石的研究。」
「威賀茨?你沒搞錯吧?」切斯特失笑道,「你忘了他和狄斯特爾特是什麼關係?」
威賀茨和狄斯特爾特同為收容所高層主任,他們水火不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兩人小學生般的爭吵連帶影響到彼此帶出來的研究員,關係惡劣到甚至比公式和聖書更刻入所有收容所員工的心中。
「這都什麼時間點了,我才不想繼續搞他們那個無聊的派系鬥爭,」狩的音量不禁因情緒而拉高,切斯特連忙示意他小聲一點,中央大廳現在可不只有他們兩人,誰知道消息傳到當事人耳中會發生什麼事,「既然他讓我自己決定,就別又事後翻臉。」
「但我不理解,為甚麼是我?」切斯特打量著友人堅定的神情,不說納瑟瑪,威賀茨帶出來的研究員可不少,亞納和烏爾佩斯組合算一個,萊暮爾和雷彌爾雙胞胎姊妹也相當優秀,狩卻誰不找偏找自己,「紅石和白石,我沒理解錯的話,那可是系統的核心。」
「我覺得你會是見證者,」狩有時候會說些奇怪的話,「所以我認為你是最適合的那個,尤其你又有戴里克家的血統,戴里克家不都喜歡暗搓搓地把秘密留給自己人嗎?」
我覺得你在損我但我沒有證據,切斯特腹誹,我甚至沒有頂著戴里克的姓氏。
「我沒空,」切斯特說,「你找祈珞還比較適合。」
「你這說詞連人造人都騙不過,」狩反駁,「你早在一個月前就整理完戴里克家族筆記裡的暗文了吧?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要忙?」
切斯特暗罵著這個遠在東棟的傢伙消息也太靈通,眼珠轉了轉,試圖辯解道:「我還有關於天使——」
「天使根本沒那麼急,收容所現在的目標是對硫汞鹽系統的完善,」狩打斷了他無意義的狡辯,「我看你只是不認同這一切。」
「你就認同了?」切斯特也算破罐子破摔了,狩和他已經是多年的同事兼知心好友,要瞞也瞞不過他,「當初蝴蝶拿自己妻女做實驗時,你才是最不能接受的吧?」
「但現在來看,那都是必要的犧牲,畢竟賽門確實製造出了白鯨,而阿爾伯特也歸納出方法了,」狩不以為然地說,「相比之下,一號天使的研究已經碰壁了,所以我相信我們是在做正確的事。」
「但願如此,」切斯特嘆著氣說,隔著水池,他看見人造人「傲慢」似乎朝他笑了笑。
大概是被各種氣味薰出來的錯覺吧,人造人不會露出那種表情的。
偉大的醫藥化學之父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的理論會在被科學否定的數百年後,又被一些科學研究出身的人撿回來研究。
收容所日以繼夜地將人類分解成硫汞鹽,將不完整的肉身拼湊起來,精神與思緒被更進一步地分餾成易揮發液體,靈魂則被混著血與骨粉塞入雞蛋中,希望這荒謬的流程可以使人造人在失去「生」的同時,也失去「死」的資格。
在知曉煉成真正的賢者之石的辦法之前,與成神相對的向下煉成似乎成了另一種解法,於是隨著赫耳墨斯的信仰悄悄在收容所傳開之際,這些非生也非死的屍體的數量也逐漸增加,並從收容所走出。
所有人似乎都對永生的答案深信不疑,並竭盡所能的將硫汞鹽系統改良得更有效率,但切斯特隱約有一種預感,赫耳墨斯絕對不會是人類想要的答案,否則那本筆記就不會用暗文的形式書寫,而赫耳墨斯也不會將自己的知識藏進遍地的石頭中,讓人難以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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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所最後的那段日子混亂得紀錄也失去其意義,三號收容所的大型爆炸事故與白鯨的出逃發生在短短一天內,不少人聲稱從爆炸的黑煙中看見赫耳墨斯衝向無日的天空,但誰也不清楚真相如何。
人的死亡依舊輕易地就會降臨,否則收容所也不會急切地想要得到永生的辦法,甚至連拋棄記憶和人格這種論調都能變得天經地義。切斯特從其他同事的口中聽說蝴蝶一開始也因女兒不認得他而感到錯愕,最終他殺死了自己,然後成為「節制」,於是父女以扭曲的方式「活」了下來。
他收到狩的死訊時已經趕不上見好友最後一面,納瑟瑪轉交了狩的遺物給他。說來好笑,切斯特可真沒想到對方的遺物還有自己的份,與其把這張被停用的員工證給他,還不如把欠的七百一十四元還他,不過算啦,硬幣在收容所的意義也不大,必備品都能用員工證裡的點數支付,現在硬幣對他來說最大的用途,就是拿去請幾個人造人替他從收容所外帶點東西回來。
「所以你不想放棄記憶,」人造人「傲慢」說,死人般的眼睛盯得切斯特渾身不舒服,「明明也不是多麼偉大的記憶,為什麼要緊抓不放?」
「這就是人和人造人的不同吧,」切斯特回答,紅石和白石的研究幾乎可以說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部分他已經找好人接手了,「你是不會理解的。」
「不需要理解,」人造人「傲慢」說,「赫耳墨斯會代替我們理解。」
赫耳墨斯、赫耳墨斯,人造人總是提著這個名字,彷彿收容所在製造他們時,無意間把赫耳墨斯透過本質植入他們體內,遵從那個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赫耳墨斯就像本能一樣被刻入他們的DNA。
切斯特決定去追尋這個導致一切變了調的赫耳墨斯。
於是在收容所最混亂的最後一年,誰也沒注意到一個遞上辭呈的研究員離開了封閉的淨土,在已廢棄的收容所中,計畫讓自己跳過「死」直接向下煉成。
「我也希望我們是正確的,」切斯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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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赫耳墨斯在「智慧」的見證下誕生於鬼的集體意識,取代舊日升起的紅日將人類分解成四體液,四翼天使失去永生,而人類因為法則的重寫游離在生死循環之外,收容所也不再是收容所。
隨著規則的重寫也意味著地圖失去效用,「失序」在發現這點時就把地圖和其他已經不需要的防護裝備丟在途經的現三號工廠,帶著一刻也不停的紅日的囈語走在失去人煙的路上。
四十二隻無頭黑鳥唱著只有「失序」能聽懂的歌,背離西南方遷移,本來存在現實與虛幻間的幻界水都淹沒了中央大廳,在鬼的口中又被稱為中央車站,於是軌道與列車從集體意識中長出,旅鯨列車一路開往公墓。
跨過公墓的疆界,迎接「失序」的是公墓永不停歇的雪。紅日的赫耳墨斯的囈語在雪中獲得稍微的止息,逆硫十字在這裡還只是掩埋場時就在此將無數的靈魂埋入土中,如今倒是沒有太大的差別。
「失序」原本是打算來找「殘酷」用無頭黑鳥的情報換一些抑制劑,又或者說光明酊劑,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熟悉的人影。
「屍體在搬運屍體,」「失序」打趣道,眼前這個大概是混了鹿骨粉的鬼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公墓的外來者,要不是「殘酷」沒有任何動作,它早就將對方用紅鏟埋進逆硫十字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內,埋葬在掩埋場的屍體當然不會被紅日的規則分解,但「失序」先前可沒想過原來紅日還會將屍體製成鬼。
「真的如你所說,我成了見證者,」「失序」又說,頂著狩的模樣的鬼卻冰冷冷地沒有一點反應。
這可真有點無趣。
「我之前沒有見過你,」鬼說。
「它是工廠的『失序』,」「殘酷」代替「失序」替自己介紹道,「你帶它去拿光明酊劑吧,拿兩瓶。」
「明白,」鬼回應道。
「你其實見過我的,」「失序」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鬼的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邁開步伐,「不過那是生前的事了。」
「來自玫瑰園的鬼都沒有,也不需要生前的記憶,」鬼語氣平淡地說。
「哼嗯,那你現在的本質是甚麼?」「失序」打量著好久不見的友人的模樣,如果說狩的屍體也被紅日復活,那不知道屍體控納瑟瑪如今怎麼樣了,印象中自己把自己向下煉成前,那傢伙就瘋掉了,也不知道最後是死了還是分解了。
「『不安定』,」鬼回答。
「不安定的莉莉絲,」「失序」點點頭,眾所周知,公墓是「色慾」的範圍,那麼它的送葬者是莉莉絲還挺合理的。
「下次我給你帶個適合的禮物吧,」「失序」擅自決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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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把狩給你的遺物送給它了?」
「是『還』給它,」「失序」糾正,熟練地往杯裡加入調味,「如果當初他不是這麼打算的,那他就應該把那七百多塊錢還我。」
「但我不懂,員工證是怎麼讓它恢復自己生前的記憶的?」
「失序」把其中一個燒杯遞了過來,刮勺攪拌著紅茶、奶精與糖包,混合成了工廠特有的,除了甜味外沒有其他意義的飲品。
「它始終沒有恢復記憶,員工證充其量只是個輔助的媒介,幫助它更好地錨定。」
「失序」說著似乎很高興,這倒是不奇怪,能給紅日的規則製造混亂,對「失序」來說就是它們存在的本質。
「集體意識就是這麼回事啦,它是全,也是一,我貢獻的萬分之一的意識也是它的一部分,」「失序」自顧自地解釋,「『不安』只要透過員工證來錨定這萬分之一由我貢獻的意識,那它就會成為與其它『不安』不同的鬼,同時也不受到紅日的排斥。」
「⋯⋯這就是你們的計畫。」
「如你所見,」「失序」眼中一瞬間閃過很像人的神情,但那是不該發生的。
「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失序」啜了口奶茶,在這麼長一段沒有刻度的日子裡,它已經逐漸搞不清究竟是自己忘記了奶茶的味道,還是自己真的摸清了配方。
「我相信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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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走吧,帶你去曙光病院,」「失序」把空了的燒杯往桌上一放,金毛的銜尾蛇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工廠的地底有密道可以在不被紅日發現的情況下抵達病院。」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說。」
「⋯⋯你們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為了你啊,我們可一直在等踏入收容所的異鄉人,」「失序」笑嘻嘻地說,「你的出現是紅日的意志,否則鬼域的通道不會開啟。」
「我沒有拒絕的權利嗎?」
「沒有。」
「在你被紅日指引著踏入收容所後,你就沒有做決定的權利了。」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ibouadk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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