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外力從後不斷收縮,一點點的將我從溫暖而濕潤的空間推出外。黏稠的液體伴隨著我一同墜地,朦朧之中聽到了她的喘息聲與對話聲。
「生了…把角給…了。」
意識清楚起來時,我已經站穩了腳,而我一旁的巨物則隨即倒地。身邊佈滿了屎尿﹑血,在吐出口腔中的黏液後,第一口的空氣是血腥與糞臭味。灰黃中隱約看到了白,這是生母的遺體。前後兩旁是鐵棒,頭頂是黑漆漆的鐵板。悲觀與無助感驅使我尋求一絲安全感,也是生母的溫度。
但,我很快被套上圈套,拖離了母親。我清楚記得這感覺是絕望,拖行間,我感受到一隻粗魯的手檢查我的性器官,並道:「這頭是公的,一定能長出漂亮的角來!」話畢,母親的身軀被拖走了,留下四周同伴慘烈的叫聲與陌生人強行拖拉著我,走在一條髒而黑暗的道路上。
我想喊出母親兩字時,口中所發出的只有慘鳴與哭泣相互干擾的聲音。他把我扔進了小黑房中,只有一角少量的乾草和少許月光能依靠。無望之中昏睡了,閃爍著一些碎片的記憶,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被車撞倒,並在路旁慢慢失血而死。
陷入昏睡的時間過得如何之快,在我睜眼時已經是日光,感覺卻只過了幾秒。人類打開了沉重的鐵門,手拿著一瓶奶。他跨過我瘦削的身體,一手抬起我的頭,把奶嘴塞進我的嘴。甜中帶苦的味道,不太好受,卻又十分熟悉,是鑵頭湯的味道。不美味,也不反感…習慣了。
髒亂的環境跟勞累的身軀,一切都是那麼熟識。唯獨只有旁邊鄰居每日每夜撕心裂肺的求救聲和反抗聲。日子慢慢過去,身體也長大得很快,每晚眉心都會劇痛而昏去。直到人類打開了門,把我拉出來,一邊拉,一邊道:「哈!這頭那麼乖,給你幹多幾頭母的!」
他把我拖到出生那天的鐵籠子,而且我還可以看到上一頭獨角獸,角被割斷了,隨即牠也死了。我進到這個勉強轉到身的籠子,只要再長大一點,應該就會固定在一邊。而我的糧食也是一堆黏稠的混合物,不太需要咀嚼,鹹鹹的﹑酸酸的。跟幾星期前不同,我不用再靠著那幾根乾草而睡,而是站著睡。
「你到低是怎樣睡著的。」一把聲音入侵我的腦海,本能讓我望向入侵者,同是一匹獨角獸,斜對面的,灰色的母獸。「我問你到低是怎樣睡著的!」她再問道,我便道:「因為是晚上。」
「就這樣?」
「對。」
「你有夢到前生嗎?」她輕輕擦了擦馬蹄,噴了噴氣。
我說:「有,是個工人,被車撞死的。」她懷疑了。
我反問:「你呢?」她搖搖脖,驅趕蒼蠅道:「嗯…學生,幾乎只有你跟我是同一個世界。」
我嘲笑了一下說:「會說話嘛。」然後我開始疑惑她是怎樣入侵到我的腦海。
「差不多吧。這裡的人…馬都很瘋狂,大家都害怕著自己的角。說長角便會死。」她道。
這裡大概比較清醒的就只有我跟她而已,我挑了挑頭問:「有名字嗎?」她搖了搖頭,雖然我也沒有。當我想再次睡去時,她再一次入侵我的腦海,看來我連自己的意識都沒有主控權。
「陪我談天吧。」她道,我瞬間笑了出來,換來的是一陣鼻腔呼氣聲道:「你怎不跟其他馬談。」她的聲音略帶緊張的說:「他們每個都中了邪一樣,你聽不到嗎?」我抬了抬頭說:「我心防可高,不知為何只有你能煩我。」她踏踏前蹄,看來對我的心防有點羨慕。
她的語氣仍然帶著一絲童真的問:「哇,你是怎樣練成的?」我呼呼口氣道:「沒甚麼,你出去之…」對了,大家都是在那個世界死去的,怎麼能再說下去。「嗯?」她在追問之際,我趕快轉移了話題:「等你從這裡出去之後…」糟了,我說了些甚麼。
「這裡出去?沒想到從你的腦海中出來呢!哈哈!」她笑道,而這種心靈感應的東西,似乎是可選擇透露與否,就算我內心在罵她也好,只要內心想著不能讓她知道的前提下,她便甚麼都不知道。再者,我問:「你是甚麼意思?」她略略低頭的道:「啊…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的…是我的錯。」這樣強行的道歉,使我感到了厭惡。
「你是怎樣死的。」我問。
「浸死在馬桶。」她道。
我的呼吸靜止了,難怪她瘋不了。她的頭變得更低,愈來愈沒精打彩。我問道:「你不是很會說話嗎?是怎樣浸死在馬桶的?」她便說:「只是幫了一個同學而已…結果整個世界反過來針對我…」我看著她又圓又黑的眼睛流著眼淚。我不知道應該要怎樣做,但還有傳話了說:「如果我沒被車撞死,我大概會活多四﹑五十歲吧。」
她抬頭問:「那你會開心嗎?」我搖頭道:
「我跟你在這種環境下還能保持清醒,證明生前世界比這裡更糟。」
「那…你是說待在這裡比較開心?」
我點頭道:「對,有食物,有地方睡,也沒有反抗的希望。」
她反駁道:「你這著想的話…當然沒有希望啊…」
我反問:「那你有嗎?」
她搖著頭,不是同認,而是再反駁道:「我…當然有!」
我笑道:「是嗎?這裡還有其他正常的馬嗎?還有其他知道有用資訊的馬嗎?」我質問她,使她一句都回不了。
一陣沉默之後,她苦笑了,也是一陣噴氣聲。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打聽著情報,一邊見證著一個個成年獨角獸失去了自己的角後,即刻倒地死去。人類取角的手段粗暴而且快捷。
一匹獨角獸成年約三至四年左右,角的價值一直都是個迷,但看見人類能將獨角獸這種原本應該是稀少神秘的生物,量化生產,就像豬﹑牛﹑雞那樣子。那麼我頭上長到三分一的角,大概只是日用品。而外頭的人類社會大概分了一堆偽善者假借為獨角獸發聲之名,實為取得道德高地而發聲。
之後,更有人直接撕破面具,直接挑戰偽善者及合理化人類對其他動物的依賴性。所以,目的我最需要搞清楚頭上那根角是有甚麼用,也許能像甚麼西方神話的獨角獸那樣,變甚麼魔法也說不定。
長期的無法轉身,加上整一生都呆在這裡,很快我對外出的欲望愈來愈強烈。日子快飛,加上人類在食物裡混了不知甚麼東西,使我們生長得十分飛快。在這短短四年間,我跟她的記憶也完整起來。她的名字叫菊田櫻,而我則是陳義禮。她生於2000年的日本,而我則在1950年的香港。
看來世界在這三十多年間也沒怎樣改變,只是將殘酷一面收得更深而已。而她的精神也不再跟過去那樣好,畢竟大家都困在這裡,等待被收割的一日。這天,日光從小細的縫隙中透射到她的臉上,像聖光般照射那髒亂的臉孔,到處的蒼蠅跟血糞味已經是日常。而這段時間我跟她一直談著不同時代的事情。
不知不覺,人類的收割終於站到我前面道:「喂?不是要給這頭配種嗎?」另一個人說:「吓?沒有金主想要這品種啦!趕快吧!」他們很像愈來愈少拖馬出去門外配種,因為最近的馬也暴燥得很,他們也不太在乎馬場,應該很快就要拆遷吧。然後,建個更大的場,再引入更好的品種,跟養狗似的。
櫻看起來很擔心,惶恐的表情全寫在那殘破的臉上。我吐著氣,在人類準備那些工具時,我像留遺言那樣跟她說:「喂,櫻。你有看過荒野大鏢客嗎?」她搖頭了。我笑道:「那可是一套好電影哦!」他們開始抓住我的頭,我繼續說:「那個無名氏跟我們差不多,一點都不完美,卻能成就一番。」
當人類我工具碰到我的一刻,我的角也貫穿了其中一人的下巴道:「不知道…我…能不能也成就一番事情呢?」我低頭拔出角,另一名人類顯得緊張,但他很清楚要做甚麼,弓身拿了支鐵針筒。我說:「這是我繼續生存的理由…」我用角頂住橫跚,全盡脖子的力量一邊頂著鐵柱,一邊說:
「這種似英雄又非英雄的東西啊…我很喜歡哦!」
螺絲彈跳的聲音,那個人類正橫手一揮時,我的頭先揮過去,角貫通他的耳朵。兩人倒地之後,馬群跟著燥動起來。而她一臉驚恐的表情,我小跳,跳出了那個窄小的籠子問道:「你還是等待當英雄吧。」我順也破壞了她的籠子,好讓她離開。而其他馬跟中邪一樣,開始掙脫這裡破舊的鎖。
我迎著刺眼的大門行了出去,兩旁是一群充滿著憤怒與恕恨的獨角獸,瘋狂撞向人類。不管身上中了多少子彈,還是有一換三的速度與力量,不知死生的橫衝直撞。沒有魔法,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東西,只是特別硬而已。很快,人類死光了。但這裡所有同類也知道他們會出更多,要麼等死,要麼快跑。而他們圍著我,取決於我。
而菊田櫻站在一旁,道德掙扎與迷茫不斷傳入我的腦海中。我沒有再跟她對話,而是帶著一群馬撞開了單薄的大門,往著森林的方向離開了。自由的快感,並沒有多爽。換然之是生存的壓力,從不知野外怎樣生存的我們,開始賣命地生存著,一頭衝向了一個湖中,將畢生的污垢洗清。這一刻起,這群回復清醒的獨角獸,有的為報仇人類而離開,有的為尋找野生同類而離開了。
留下只有三﹑四頭獨角獸跟我一起居住在這片離人類較近的森林。因為我們知道報仇是飛蛾撲火,尋求同類是逃避敵人。而我們則是靜候著機會,就像我抓準香港那個機會,如果我沒死得早,我必定會有一番成就。
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我的族人一直站在報仇與否的灰色地帶上,而人類則不斷侵佔我們的地土。我亦發現了獨角獸可以變成不同的動物,甚至人類。而我一直以一頭狼的形態集結四方八面來的獨角獸,馬﹑牛﹑羊﹑鷹﹑甚至針魚。慢慢地我們開始壯大起來,並開始解放小小大大的養殖場。
人類也意識到這點,但他們仍然會嘲笑著一群長著魔法來源的畜牲,不會用魔法。而我的角仍然貫穿每個人類的頭,比起甚麼魔法,我更喜歡這種使用方式。與人類抗衡之間,族群之間的矛盾與地盤也不斷衝著我來。在工地學著的黑社會手段也愈來愈熟練,應該是說,沒有錢的世界,只有黑社會的工式能用了。
現在,我已經快把菊田櫻這個未來的日本女孩忘了。她還有大好未來,預期留在我這活著殺戮的生活,不如讓她找到她的世界更好。我站在懸崖邊望著那曾經生活了三﹑四年的舊地,現在變成了人類城市的一部分。族人的呼叫把我拉回了現狀,轉身離開了這裡。
菊田櫻,你還會像那時一樣迷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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