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之月又靜悄悄的來了,彷如進入無人之境,平日數之不盡的星偏偏在這夜消失得無影無踪。在一戶建的舊居裡面,只能聽見從遠處傳來的野狗的幾聲吠叫,除此之外,便一無所有。數隻小麻雀飛來,泊在圍牆上面四處探望,不消一會又戰戰兢兢地飛走了。牠們是結伴同行的,還是只是單純巧合地飛向同一個地方呢?牠們是從哪裡來的?是東京嗎?還是京都?櫻子忽然想起,數日前從電視看見的櫻前線報道。是啊,明天東京的櫻花要滿開了。乍暖還寒的季節將要結束,平成也將要完結了。然而,三月下旬的京都,櫻花似開未開。
櫻子蓋著厚厚的布團,在榻榻米上一邊輾轉反側,一邊思索每晚的夢,已經是凌晨三時了,久久還未能入睡。三月的京都還真寒冷啊,只是因為寒冷而失眠而已,她如此安慰自己。究竟是打從何時開始,就開始做這個夢呢?不記得了。夢境與現實,一直在斑駁的路軌上糾纏拉扯,哪個是夢,哪個是真實,也開始分不清楚了。這樣的夢,真實得彷彿讓人以為自己穿越到另一個平行時空,在夢裡面發生的一切,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譬如,在夢裡,她曾與一個在現實中不認識的人,一起到了青森的睡魔祭,又穿起浴衣參加新潟的花火大會,又去過仙台看雪。有一些夢,愉快得能讓人夢醒後精神抖擻,鼓足幹勁。但這些夢並不完全如此。
這些持續多年的夢,從客觀來看也是愉快的,卻不能稱得上是非常愉快。夢醒以後,只殘留著一股淡淡的哀傷。那是懷念,好像一切都在現實發生過,自己也曾置身其中;那也是輕柔,猶如櫻花轉瞬即逝落下一般美麗而脆弱。那個人是誰?不知道。
每回夢醒了,她都會將夢的細節記錄下來,就連他們乘坐幾時幾分的新幹線、入園料的票價、穿了甚麼花紋的浴衣,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她統統都寫在筆記簿上。然而,那個人究竟長成甚麼樣子,聲音又怎樣,無論發過幾多次夢,只要夢醒了,她都了無印象。上個星期,她又做夢了。在夢的另一端,那個不認識的人,相約櫻子在東京櫻滿開之際,一起看夜櫻,剛好是三月二十二日,是十六個小時後的今天。
日光喚醒了只淺睡了幾個小時的櫻子,她睜開惺忪的雙眼,更衣,化妝,披上大衣,往JR的方向走去。從昨晚開始,櫻子就有強烈的預感,東京的飛鳥山公園根本不會有她想看到的人,只要她去,就會將一切都摧毀。更何況,她根本不知道那個人的樣貌,即使那個人真的出現了,她都不會認得。即使如此,她還是在車站付了一萬四千円的指定席票,從京都乘坐新幹線到東京。
想起來,若干年前,現實中的一個朋友也曾相約櫻子去看夜櫻,那是在京都的一些往事。假如當時她去,也許他們現在就不再是朋友關係了。然而,那個時候,因為一些很無聊的理由,櫻子並沒有這樣做。她訛稱生病了,在家裡睡覺。那個人打算來探訪她,途中竟被一個醉酒駕駛的司機撞倒了,經搶救後還是回天乏術,幾天後去世了。像小說一般的情節竟然會在現實生活中發生。時至今日,櫻子還是會不禁回想,假如她那天去看夜櫻,那個人是不是不會死呢?她害死了一個人,背上的罪名如千斤重,應該要與那個司機一同判刑。她總是心存盼望的,希望有人能來告訴她,這只是一個夢而已,那個人依然生存在世上,世界一如既往。
不能再讓這些憾事發生了,櫻子心想。哪怕飛鳥山公園甚麼都沒有,連櫻也沒有,她還是要去,至少不要讓自己抱有任何遺憾。一次遺憾,已經夠痛了。在那個時候,自己的呼吸好像要停止了,靈魂彷彿要與肉體分離,她感受到每一刻的脈拍,每一秒都是痛徹心扉的。每次想起那件事,她都忍不住要顫抖。
東京到處都是五光十色的,亮眼的招牌在閃耀,交差點人來人往,是一個充滿色彩的世界,並不如京都那樣低調單一。然而,櫻子並無暇欣賞。到了東京之後,她乘換另一輛電車,到達位於王子站的飛鳥山公園,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幾個飯糰,在公園裡面由下午等到夜晚。天色灰灰藍藍的,卻無損遊人的心情。究竟自己在幹甚麼呢?花好一筆金錢,乘坐兩個多小時的新幹線,山長水遠來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只是為了追隨一個不存在於現實,又不記得樣貌的人?櫻子不禁要反問。想一想,也知道自己的作為相當荒唐,世界哪有這樣的事。
入黑了。只不過是幾個小時,猶如等了幾個世紀般漫長。七時過去了,只有路人走過;九時過去了,還是只有路人走過;十一時都過去了;人們開始作鳥獸散,人群裡面完全不見得有任何認識櫻子的人。算了吧,世上只有自己才會做這樣的蠢事,櫻子自嘲。這只是一個奇怪的夢而已,偶然將另一個平行時空與自己所置身的現實接通,是鏡中花,水裡月。理性地想想,都知道就算在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公園等到明天後日,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人能夠逆天拂人。
那時的預感,早已讓櫻子意識到,只要她離開這個公園,就會摧毀與那個時空的連結,之後都不會再發古怪的夢,這些夢會跟著平成落幕一同結束。即使如此,櫻子還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車站走去,這半里的路,宛如要用上一輩子的時間去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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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櫻子睡得安詳,從此以後也再沒有做過任何奇怪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