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島誌異 - 浮屠

　　文昌本想在捷運站的手機維修站外等太太，但自從疫情爆發後，站內不准等候，要不進站，要不離開。幸而他在被站務員驅趕前一刻見到拉著小型行理箱正從遠處跑過來的詠蓁，連忙向她招手，並做個手勢示意自己先排隊。11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rBuWhR1vU

　　閘口前排著長龍，一條文昌過去從未見過的長龍，現在因為疫情的關係，所有乘客在入閘前都需要由站務員以測溫鎗量體溫，沒有發燒的才批准進入乘搭捷運，當然還得戴上口罩方可。

　　長龍雖長，但隊中的民眾都沒有因久等而焦躁，反而很有耐性地等候，大部份都在低頭玩手機，盡量不交談。

　　疫情蔓延已經幾個月光景，國民對防疫措施多少已經習慣，對文昌來說，最未能習慣的，就是不可像過往一樣，將剛來到身邊的太太一擁入懷然後親吻。他自從跟詠蓁拍拖到結婚兩年的現在，每次見面都會親一個，直至疫情爆發。

　　兩人只有牽手，就似兩小無猜的國中生。

　　「東西都帶齊了嗎？」文昌先開口。

　　「你真把我當國中生啊！」詠蓁笑說。

　　「妳這次要去一個星期，怕妳有遺漏，東西要用時手邊沒有。」兩人一起十年了，文昌依然把詠蓁當作小女孩般。

　　「我去的只是高雄好不好？又不是非洲食人族部落，日用品什麼的必要時買就行了，手機和筆電有帶好就成。」詠蓁說。

　　「等會想吃些什麼？」文昌問。

　　「隨便在高鐵站附近找間餐廳就好。」詠蓁說。

　　兩人說著說著終於來到閘口，站務員拿著測溫鎗對準文昌的前額。

　　嘟嘟嘟嘟——測溫失敗。

　　「咦？」文昌摸摸自己的前額，笑說：「可能是我頭髮的關係。」說罷將頭髮往上撥，露出寬闊的額際，讓站務員再量一次，這次終於過關。

　　兩人有的沒的繼續聊些瑣事，來到月台時列車剛巧進站，兩人連隨上車，在疫情期間乘搭捷運的人明顯少了，兩人就站在車廂的正中間，在密閉的車廂中沒再談話，而是對站著互相凝望，彷彿都看見對方口罩底下甜蜜的笑容。

　　終於來到轉車站，兩人步出列車，朝月台中間的自動電梯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人聲沸騰。文昌好奇張望，聽到有人大叫「有人暈倒了」、「現場有沒有醫生護理師？」、「誰來幫忙啊？」等的聲音。

　　文昌三步併兩步的跑上去，只見人群中有位中年漢躺在地上，身旁有位女士半跪在地上摟住他上半身，一臉驚惶，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文昌探身上前，跪在中年漢身邊，對女士說：「把他平放在地，妳這樣抱他反而令他氣道阻塞。」

　　女士聽罷馬上把中年漢放回地面，同時問：「你是醫生嗎？」

　　「不，我有當救護志工，會基本急救，我先為他檢查一下。」文昌當了救護志工十餘年，亦是因為當救護志工才有緣認識到詠蓁，他到現在還不時在救護車上當值，是個有著數十次替人急救經驗的實戰派。這時他伸手去探中年漢的頸動脈，一摸就知毫無跳動之狀，要立即施行心肺復甦法。

　　「他有什麼病歷？」文昌在發問之時手底並沒慢著，開始為中年漢除下口罩，並調整他頭部的位置，暢通氣道。

　　「我老公一向身體健康，沒什麼病痛。」女士說。

　　「喔，看來是隱性心臟病之類的。」文昌如是想，但並無宣之於口，他說的是：「詠蓁，幫忙召喚救護車，然後找人把AED帶過來，還有請站務員暢通道路，方便救護員到來。」

　　詠蓁是出席村公所舉辦的救護講座時認識文昌的，他剛才吩咐的事她都知道一二，馬上照辦。

　　在進行心肺復甦法之前，文昌忽然想到一個以前從未問過的問題，只聽他說：「他心跳停了，我現在會為他心外壓，還有人工呼吸，可以嗎？」

　　女士聽著覺得奇怪，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文昌，似乎不明白他問題的重點。

　　「你放心，我沒有肺炎，只是現在疫情橫行，我怕妳介意，所以先問清楚。」文昌說。

　　女士這才恍然，遂說：「不介意，不介意，救人要緊，拜託你了。」

　　文昌頷首，再不廢話，馬上開始為中年漢施行心肺復甦法，只聽他不停數著：「一、二、三……」直至三十為止，然後就往中年漢的口中吹兩口大氣。

　　未幾，捷運站職員拿著AED趕來，遞給文昌，文昌卻說：「我雙手騰不出來，你把盒子打開，按說明做就好，很簡單的。」

　　職員連連應好，馬上把盒子打開，按簡易說明去做，啟動AED，將電殛片的電線插頭插好，再將電殛片分別貼到中年漢的右胸和左側腹。

　　AED立即自動運行，開始分析中年漢的心律，文昌見狀立即停止推擠中年漢的心臟，以免影響分析結果。

　　五秒鐘過去，結果出來了——需要電擊。

　　文昌馬上張開雙手大喝一聲：「需要電擊，不要接觸患者。」說罷顧左盼右，確定沒有人正在觸碰中年漢後，才終於按下電擊按鈕。

　　中年漢混身抽動了一下，並不似電影中誇張得整個彈跳起來，不過文昌根本不在意這些反應，而是一直盯著AED的顯示螢幕，中間用來顯示心跳律動的線由剛才電擊時大幅擺動一下後，變成一條水平直線。

　　文昌二話不說，又開始展開心肺復甦法，縱使已經大汗淋漓，雙腿痠軟，卻仍然週而復始，毫不倦怠，直至從旁傳來一把聲音。

　　「借過一下。」

　　救護員終於來到。

　　「交給我們吧！」其中一名救護員已經來到文昌的身邊。

　　文昌知機退開，順道跟剛到場的救護員們交代剛才的情況，最重要的是提到曾經進行過一次電擊。

　　救護員先為中年漢再一次快速檢查，這一次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只聽救護員說：「他恢復心跳了。」

　　「真……真的嗎？」文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做了那麼多年救護志工，也從未試過真的從鬼門關把一個心臟已停止跳動的人拉回來。

　　「真的，不過還不穩定，不能大意，交給我們吧！」救護員說罷就將中年漢搬到抬床上，準備離開。

　　現在爆出一陣歡呼聲，還有拍掌聲，這些聲音來自現場圍觀的民眾，包括手執手機將救人情況拍下來的人。

　　文昌聽到救護員的話，這才放下心頭大石，想要站起來時才發現剛才一直跪地救人，雙腿早已麻痺，站到一半又跌回地上，抬頭望著要來扶他的詠蓁，不禁失笑。

　　文昌終於在詠蓁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然後帶點靦腆地對著正在拍手歡呼的人不住點頭，除此以外，他真不懂得該如何回應，倒是詠蓁笑了，跟他說：「你還打算跟我吃飯嗎？」

　　「當……當然，走吧！」文昌說罷就拖著詠蓁的手，離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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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過後，文昌送詠蓁到高鐵站，依依不捨的離別後，就逕自乘捷運回家，出站後途經一間宮廟，文昌忽然想到今天所救的中年漢，生死未卜，遂進廟裡去上香，又拜媽祖又拜濟公，只求神明救他一命，讓他平安出院。

　　翌日，文昌如常上班，辦公室因為疫情關係，讓員工輪流在家工作，以致本坐在他左右兩旁的同事都不在，顯得有點冷清。這是經過幾個月來他都仍未習慣的事，過去對著電腦和文件辦公得悶了累了，就和鄰桌的同事閒聊幾句，緩和氣氛，他記得坐他左邊的盛傑老家在石碇，家裡是種茶的，經常會泡些家鄉茶跟大家分享，瀰漫一份說不出的淡雅，現在文昌卻只有懷念的份兒。他有試過問准盛傑，從他桌上拿些茶葉來泡，但以他的手藝就是泡不出那味道來，試過幾次，就決定不再暴殄天物，改喝便宜的即沖咖啡算了。

　　今天，文昌依舊在茶水間沖調咖啡，剛巧碰見另一同事阿祥。

　　阿祥甫見文昌就展開笑臉，刻意放聲說：「早安啊！救人英雄。」

　　文昌幾乎丟掉手中咖啡，忙說：「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用裝了，你昨天救人的片段昨晚傳遍網路，我看看片中人很眼熟，原來是文昌兄呢！」阿祥笑說。

　　「你不要笑話我了，我昨晚回家一早就睡去，真沒留意到在網上有人發佈。」文昌從沒將要當救人英雄一事放在心上。

　　阿祥聽罷拿起手機，用手指在上頭劃了幾下，然後遞給文昌，播放著的正是他救人的片段，片段下方的留言區，一大片稱讚他英勇機智的留言。

　　「我身為救護志工，出手相救是應份的，不過要說我是救人英雄也嫌太早，尚未知他結果是生是死。」文昌說。

　　「咦？片段裡頭不是有說恢復心跳嗎？」阿祥不解。

　　「很多時是短暫回復，尚不穩定的，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吧！」文昌說。

　　「那麼若然他活下來，定必要慶祝慶祝，到時你就請我吃頓飯好了。」阿祥說。

　　「若果他真的沒事，我很樂意請你。」文昌笑說。

　　「一言為定，附近新開了一間法國餐廳，聽說廚師是以前得過米其林一星的名廚，我們一於去試試看，謝啦！」阿祥說。

　　「好，再說吧！」文昌拿起他的咖啡，笑著離開茶水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開始一天的工作。

　　文昌很快投入工作，他時刻提醒自己在這疫情期間更不能懶散，要做好手頭上的每一份工作，本已忘掉剛才阿祥提到的話題，沒料到這時又收到妹妹發來的短訊，他本想暫且不讀，妹妹卻奪命追魂般一連發了幾個訊息過來，迫得他終拿起手機，看個究竟。

　　「哥，恭喜你成為救人英雄囉！」

　　「哥，快看，是你的救人片段。」

　　「哥，新聞報導也有提及你，那個人終於醒過來了。」

　　文昌看到這裡眼前一亮，復見到下方有個連結，就點擊來看。

　　螢幕中的電視台女主播用帶點誇張的語氣說：「昨天晚上，有一林姓男子在捷運站突然心臟病發暈倒，心臟更曾一度停頓，幸好有途人見義勇為，立即為他進行急救，把他從鬼門關前帶了回來，我們馬上看看當時的情況。」

　　接下來播出文昌已看過一遍的片段，然後又切回女主播的畫面，只聽她說：「剛才我們收到最新的消息，林姓男子已經醒來了，而且脫離了危險期，現正在加護病房接受觀察。這樣一倒，可以撿回一命，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訪問一下在急症室工作了超過三十年的陳志忠醫師。」

　　螢幕的一角多開了一個小畫面，鏡頭裡的是一個頭髮帶點花白，架著眼鏡，看上去帶著一份睿智和幹練的老醫師，只聽他說：「面對因突發性心臟病而倒下的病人，最好的救治方法就是盡快進行心肺復甦法和使用AED為病者進行急救。」

　　「這樣說來，幸好當時有人在現場為他進行心肺復甦法才救他一命，對不對？」女主播問。

　　「妳可以這樣說，沒錯。因為跟據過去的數據顯示，只要每遲一分鐘施救，存活的機會就會下降一成。所以近年台灣政府才大力提倡希望民眾學懂心肺復甦法，亦鼓勵不同的機構在不同場所放置AED，以備不時之需。」陳醫師說。

　　「好，謝謝陳醫師為我們解答。」女主播頓了一頓，待小畫面消失後，才眼望鏡頭凝重地說：「這一位無名英雄，多謝你。」

　　文昌聽到男子真真正正被救回的消息，幾乎想振臂歡呼，這激動之情並沒有逃過坐他斜對面的阿祥雙眼，遂立即走到他身邊，看他在看什麼。

　　「真的救回來了，那我打電話去法國餐廳訂位。」阿祥笑說。

　　文昌是真心為救人一命而高興，遂亦首肯說：「好吧！」說罷轉向後頭，問另兩位同事說：「美蓮，淑玲你們也去嗎？我請客。」

　　一時間，辦公室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晚上文昌請同事們吃畢法國大餐，跟昨天一樣乘捷運回家，又途經宮廟，就打算入去還神。

　　宮裡邊的一個師姐認得文昌，知他昨晚來過，今晚又來，就問他所為何事，文昌也不虞有它，說得媽祖保佑，成功救人。

　　師姐聽畢亦喜道：「佛家有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見義勇為，盡心救人，積德積福，神明定會庇佑你的。」

　　文昌頷首稱謝，往功德箱放了張五百元，才告離去。回到家後，先洗個澡，然後跟詠蓁通電話，聊起今天的事，詠蓁也說以他為榮。

　　隔天，文昌依樣上班，在茶水間裡碰見阿祥，只是這次阿祥神色凝重的來到他身邊，問他：「你看過了嗎？」

　　「看什麼？」文昌不明所以。

　　阿祥以行動代替解釋，遞上了手機，播放一段影片。

　　影片起首是講述武漢肺炎疫情，當天的新增個案有多少，詳情如何等等。當中有一宗新增個案，竟然和文昌有關。

　　鏡頭一轉，回到了直播室，女主播提到又有一段網路影片很火，然後就開始播放，畫面裡頭有個身穿病人衣服的女人，在看來似是醫院病房裡說話，文昌覺得這位女士有點眼熟，卻一時間想不起。

　　「我跟我老公剛剛檢驗結果都出來了，證實確診，但我們都沒有外遊記錄，先前也沒有癥狀，我想一定是從當日為我老公急救那人惹回來的，氣死我了。所有人都知在疫情期間要時刻戴上口罩，他卻妄顧安全，除下口罩跟我說話，還為我老公進行人工呼吸，這不是刻意將病毒傳給別人嗎？」林女士說。

　　文昌終於想起來，是那中年漢的老婆，難怪很眼熟。

　　「等等，她說什麼，我把武漢肺炎傳給她？」文昌這才留意到影片的癥結。

　　影片跳到下一部份，說衛生福利部疾病管制署現正尋找當日為林先生急救的男子，呼籲他到醫院作快速檢查並進行隔離，請他千萬要合作，若明知自己罹患武漢肺炎而有所隱藏，最多可被懲處罰鍰三百萬。

　　「我說，昌哥你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阿祥說時伸手捏一下鼻頭，確保口罩穩妥貼服。

　　文昌看著影片裡頭有顯示一個熱線電話，連忙打過去問個清楚。

　　結果，對方通知他被列為須密切監控的對象，請他往指定醫院報到，亦請跟他有密切接觸的人亦需到醫院檢查和接受隔離。

　　「昌哥，我也要去嗎？」文昌聞之色變。

　　「不知道，我現在先去醫院一趟，你先幫我向老闆說一聲，我可能要請一天……不，可能要請好幾天假。」文昌說罷走出茶水間，回到自己的座位匆匆執拾一下，就離開公司，往指定的醫院去了。

　　文昌來到醫院，先向相關職員講述自己的情況，然後就被請到一間專為疑似患武漢肺炎病人而設的候診區等候，期間有身穿全副防疫裝備的衛生局職員手持問卷般的東西，向他仔細查問，文昌都一一細心回答，十分合作。

　　未幾，另有同樣全副防疫裝備的護理師來為文昌抽血，之後再帶他做一系列的身體檢查，包括為他的肺照X光片等。

　　檢查過後，文昌就被送到指定的隔離病房，他到了這個時候才有機會致電通知家人，他第一個通知的是他妹妹，原以為要好好解釋一番，豈料妹妹早已看過該影片，一來就罵髒話，說那女的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文昌說：「妳罵歸罵，先不要讓爸媽知道，免他們瞎擔心。」

　　「知道了，但我真的很生氣，你懂嗎？你明明救了她的丈夫，怎可以……」

　　「好啦，別生氣了，我先不跟妳說，我要打個電話給妳嫂子。」文昌說。

　　文昌掛線後，致電詠蓁，詠蓁當天一直在忙工作的事，果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細聽文昌解釋之後，先是關心文昌：「你還好嗎？有沒有不舒服？」

　　「妳放心，我沒事，沒有任何不適，沒有任何徵狀，只是因為曾與確診者有密切接觸而需要接受檢查及隔離而已，快速測試應該明天就會有結果。倒是妳，衛生局職員要求妳也到醫院檢查，我已跟他們說妳在高雄，他們請妳到高雄那邊的指定醫院檢查，必要時可能亦要隔離。」文昌說。

　　「好的，我等一會就去。」詠蓁說。

　　「抱歉。」文昌說。

　　「你在胡說什麼？又不是你想的，況且測試結果尚未出來啊！」詠蓁說。

　　「我知道，但我怕若妳需要隔離的話，會影響到妳的工作進度。」文昌說。

　　「還好重要的部份都大致完成了，你就不用擔心太多我的事，工作什麼的總能解決。」詠蓁說。

　　「嗯……」

　　「那些瘋言瘋語你也別太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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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昌來醫院的時候一心只想弄個清楚明白，沒想太多，故也沒有什麼準備，若他早知要馬上被隔離的話，至少會帶一本心愛的書進來，反正近年已少了很多靜靜閱讀的時間，豈料終究還是錯失了這個機會，唯有拿手機出來胡亂的滑，有的沒的看無聊事，打發時間。

　　文昌一直滑，一直滑，未想到竟然見到一位認識的救護志工朋友分享一段影片，內容正正是批評文昌救人一事，說程序有錯。

　　怎麼可能？心肺復甦法是急救學的必修科，每隔一段日子就要重新考核，當日的程序他是背得滾瓜爛熟，救人時要施展的套路就如呼吸般自然，根本全然沒有出錯的可能。

　　豈料，影片中的講者竟然引用一段文章，談論人體細胞存氧量，以及人在停止呼吸後，人體經歷的時間與細胞死亡率的關係等等，最後指出在台灣特別是台北，消防局極之密集，救護員到場平均花不了六分鐘，在疫病流行的非常時期，根本沒有人工呼吸的必要，單純按壓心臟維持心跳及血壓已足夠有餘，文昌在沒有任何阻隔用具例如袋裝面罩的情況下施行人工呼吸，是十分不專業的行為。

　　「放屁！」文昌在聽到別人批評他的專業時終忍不住罵：「誰不知道人體的含氧量不會一下子耗盡？說得恁地好聽，你又知道台灣的救護車濫用率越來越高，在一些尖鋒時刻根本趕不及在六分鐘內到場嗎？」

　　螢幕裡的人或許知道，但他並沒有回答文昌，而是逕自繼續批評文昌的不是。

　　文昌看了一會，又忍不住罵：「為了救人，做人工呼吸我都沒有嫌不衛生，怎麼還來怪我？我套路都很熟練，才不會影響救人效率……我最終不是救回他一命嗎？怎可這樣來損我……」

　　文昌生氣得不得了，他知道有很多網路遊魂，就是喜歡東拼西湊的貶損人家，毫無責任可言，但人畢竟有言論自由，他也不想跟別人口舌相爭，唯有勸自己看開一點，不要太上心，總言之抱持一個宗旨，自己一心救人，對得住天地，也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對面冷酷的網民，文昌還可以選擇不再去看，眼不見為乾淨，但當現實中認識的人，甚至是他的前輩、朋友都懷疑他、質疑他的時候，又可以如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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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昌電話響起，他還以為是詠蓁，豈料是他當救護志工那消防局裡的一個隊長打來，甫接通就說：「你怎麼搞的？」

　　文昌一來就被質問，心裡一團火，但卻努力抑壓著，反問：「到底什麼事？」

　　「你還問我什麼事？今天隊裡收到超過一百個來電，都是來質問我們到底如何教導急救的，有一半則是投訴我們防疫意識不足……」隊長說時火氣十足。

　　「張隊長，我明明按指引進行急救，到底錯在哪裡？我上次急救考試還是你負責擔任考宮的。我的表現，你怎會不清楚呢？」文昌說。

　　「你不知道現在疫情橫行嗎？非常時期就要用非常方法。」張隊長說。

　　「我只知道我成功從鬼門關把他拉回來了。」文昌說。

　　「我不想和你爭拗，總言之部隊已經決定先讓你把志工工作停下來，直至另行通告。」張隊長說。

　　「等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這樣責罰我？」文昌帶點激動地說。

　　「我是負責通知你而已，有什麼問題，你自己去問大隊長吧！」張隊長說。

　　文昌氣得幾乎要將手上的手機摔個稀巴爛，只是想起詠蓁可能會打電話來，才忍住了沒將之摔到地上。

　　過沒多久，電話又再響起，以為這次會是詠蓁，可惜仍然不是，來電是一個文昌平日很歡迎，刻下卻有點抗拒，但又不得不接的電話。

　　文昌拿起電話，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媽，怎麼啦？」

　　「你現在人在哪？」文昌的媽問。

　　「我……」文昌支吾以對。

　　「是在醫院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文昌仍不得不承認：「是的，來做檢查。」

　　「結果呢？」

　　「還未有，應該要等明天早上。」文昌說。

　　「看你捅出什麼漏子，早叫你閒事別管，你又不聽……」

　　「難道要我見死不救嗎？」文昌心裡不服。

　　「你以為這是見義勇為嗎？你這是逞強，對了，詠蓁她沒事吧？」

　　「她到高雄出差了，今天會到醫院檢查，等下再聯絡我，還未知情況。」文昌如實說。

　　「你看，現在連累到自己，同時連累身邊的人……」

　　「什麼連累不連累的，結果都還未出來。況且妳先前不是跟我提起，有個什麼大師跟妳提過，我跟詠蓁上世作的孽太多，福緣不夠才一直未有所出嗎？之後還要妳提醒我們多做善事積福德，還勸妳為我們供燈什麼的。我救人又有什麼錯了？不是有句說話叫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文昌說。

　　「你這樣一說，我明天一早就去替你和詠蓁拜拜，希望神明保佑。」昌媽完全無視文昌的話。

　　「這樣妳會安心點的話，隨便……」文昌說。

　　「什麼叫隨便，要不是為了你們，我……」

　　文昌沒等昌媽說完，便截著她，編個藉口說護理師要為他做檢查，終於掛了電話，同時又收到一個來自妹妹的短訊，說不是她透露給昌媽知的，看來剛才她一直在昌媽的身邊。

　　文昌長嘆了一聲，覺得腦海一片混沌，心力交瘁，暗忖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一時間受盡天下圍攻責難……就在快要窒息之際，電話又再響起，這次終於是詠蓁的聲音。

　　「寶貝，終於聽到妳的聲音了。」雖然有點肉麻，但文昌仍然忍不住說。

　　詠蓁聽罷亦忍不住噗嚏一聲笑了出來，配合著回應：「親愛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剛過去的半天，我以為自己是個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人人得而誅之。」文昌說罷又忍不住嘆了一聲。

　　詠蓁收起笑聲，關切地說：「你還好吧？」

　　文昌深吸了口氣，再一五一十將剛才看到、聽到、遇到的事告訴詠蓁。

　　詠蓁耐心地把事情的始末都聽完，然後說：「嘴巴生在別人臉上，我們管不了那麼多，不要把閒話都放在心上，沒理由為些不認識的人而難過，划不來啊！」

　　「但其中一個是我媽耶！」文昌說。

　　「她只是關心我們、擔心我們，沒其他意思的，你就順順她吧！」詠蓁說。

　　詠蓁說的道理其實文昌都懂，他不過是想找個宣洩渠道，刻下把心底話都說出來了，心下稍安，就問：「妳那邊的情況如何？」

　　「我打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到醫院報到了，現正接受隔離，要到明早才知結果。」詠蓁說。

　　「跟我這邊的情況一樣，真是漫長的一天。」文昌說。

　　「反正未有結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先好好睡一覺吧！我這邊的隔離病房還滿舒適的，還有專人送餐，服務不錯。」詠蓁笑說。

　　文昌聽罷亦跟著笑了，他之所以喜歡詠蓁正是因為她的樂天知命，跟她在一起，彷彿永遠沒有煩惱，想起和她的點點滴滴，都是開心的。

　　兩人有的沒的一直聊天，竟聊到黑夜過去，天將熹微，一時重拾熱戀時的感覺，說要一起從窗外看日出，就算彼此分隔兩地也沒關係。

　　「太陽伯伯終於出來了，妳那邊呢？」文昌說。

　　「還差一點點，是我房間角度的問題嗎？」詠蓁說。

　　「我先許個願，希望妳平安、健康。」文昌說。

　　「許願不是看流星才做的嗎？哪有人看日出許願的？」詠蓁笑說。

　　「妳管我？我時時刻刻都想妳幸福。」文昌說。

　　「出來了，我這邊的太陽也出來了。」詠蓁興奮地說。

　　「妳也快點許個願吧！」文昌說。

　　「那麼……」詠蓁想了想後說：「我希望我的老公可以安心、自在。」

　　文昌感到十分窩心，一時說不出話來。

　　「快去睡一會吧！」詠蓁柔聲說。

　　整個晚上，詠蓁早屢次勸文昌去睡，只是他像個小孩般一直不依，這次終沒再推托，乖乖掛線。

　　其實文昌已沒甚睡意，只好假寐一會，到八時三十分左右，有人敲門，文昌請他推門進來。

　　來者雙手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有一份簡單的早餐，他在放下托盤時說了句話，文昌聽不清楚，因為連送早餐的也身穿全套防疫裝，話音被厚重的口罩阻擋。

　　文昌把他叫住：「等等，請問檢驗結果出來了嗎？」

　　「抱歉，我只是送飯的，報告什麼的最好問護理師。」

　　這次文昌特別用心去聽，總算聽得出來，只是答案令人有點失望，不過亦無謂強人所難，遂說了一聲：「謝謝。」

　　對方似乎看出了文昌的愁思，彷彿有點不忍，又說：「要幫你找護理師嗎？」

　　「不，不用了。」文昌忽然又不想問了，無事可做就拿手機出來打發時間。

　　未幾，就收到一通至親的電話，是昨天有打來一次的昌媽。

　　這次昌媽先聲奪人，文昌連招呼都來不及，就聽到她機關鎗般說起：「你放心好了，我跟你姑姑一大早就到宮裡去拜拜，又擲了筊，說你吉人天相，夫婦平安。」

　　「我剛剛問過，還未有檢驗結果。」文昌說。

　　「媽祖都說沒事就沒事，等會你就可以出院了。」昌媽說。

　　「昨天護士有提過，就算檢驗結果呈陰性，還是得隔離十四天以策安全。」文昌說。

　　「什麼鬼話？媽祖都說沒事了，還留在醫院幹嘛？這樣沒病也變有病啦！」昌媽難以置信。

　　「總言之防疫政策就是這樣，當中的原理很複雜，我也不全懂，之後再跟妳解釋，我現在想打個電話給詠蓁，看看她的情況，先掛了。」文昌沒等昌媽說完就掛了線，然後致電詠蓁，可惜電話一直長響，無人接聽。

　　文昌不禁有點擔心，怕詠蓁出了什麼事，不過這擔憂很快就消失了，因為過不久詠蓁就回電。

　　「不是出了什麼事吧？」文昌第一句就問。

　　「不，剛才再去做些檢查，恰巧沒帶手機而已。」詠蓁頓了一頓後說：「我的檢驗結果剛出來了，是陰性，不過還要繼續隔離觀察。」

　　「咦？」文昌有點詫異，說：「那麼快？我這邊還未有結果。」

　　「或許是你那邊的樣本比較多吧！我這邊人很少。」詠蓁說。

　　「嗯……」文昌不知道該說什麼。

　　「別想太多，沒事的。」詠蓁說。

　　兩人昨晚還聊得意猶未盡，現下又繼續，直至快十一時，文昌的房間又再次響起敲門聲，進來的分別是一名醫師和一名護理師，文昌見兩人煞有介事似的，知道他們有話要說。

　　「等會再打給妳。」文昌終於掛線。

　　「梁先生，你的檢驗報告出來了。」先說話的是看來很嬌小的護理師。

　　「嗯，請說。」答案就在面前的時候，文昌反而沒那麼緊張。

　　這次換醫師開口：「結果呈陰性，說明你並沒有武漢肺炎。」

　　文昌幾乎想振臂高呼，現實裡則是握緊了拳頭，說了一句：「太好了。」

　　身穿全副防疫裝束的醫師把文昌的反應都看在眼裡，但似乎並不覺得驚奇，開始他早就準備好，背得滾瓜爛熟的說詞。

　　大意就是解釋一下病理，說之後仍要接受觀察和再三檢查等等的事，但文昌早已魂遊九宵，只想盡快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詠蓁，醫師的話沒多少聽進耳裡。

　　等醫師跟護理師離開後，文昌就歡天喜地的告訴詠蓁去，只聽詠蓁笑說：「終於還你一個公道了。」

　　「公道事小，我是怕連累到妳，還有身邊的人。」文昌說。

　　「我倒不似你般擔心，我早就覺得你一心幫人，好人一定有好報。」詠蓁說。

　　「對了，老媽一大早就替我去拜拜，或許真是媽祖保佑。」文昌說。

　　「對，天佑義民嘛！」詠蓁說。

　　「但我有點搞不清楚，如果在我為那個人急救時他仍未染病，到底病毒的源頭在哪裡啊？」文昌說。

　　「這就要留待病理專家去追查了。」詠蓁說。

　　「不過，我今早一直在想，若然我明知道他有武漢肺炎，我還是會傾盡全力救他的，這才無怨無悔。」文昌說得堅定。

　　「對，做人最重要就是正直，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詠蓁笑意不減。

　　「咦？妳等等。」通話途中，文昌收到一個短訊，是某報的記者來垂詢有關病情及希望相約視象訪問，文昌卻直接將訊息刪除。

　　「你不打算藉此澄清嗎？」詠蓁問。

　　「我想清楚了，只要我愛的人相信我就夠了。」文昌說。

　　或許，很快就沒有人記得文昌的英雄事蹟，卻改變不了他救人的事實。

—本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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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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