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課室的時針一絲不苟地一格一格移動,刺耳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課室裏回響。
「因式化解 a2 + a - 6。」
我盯著這一行字,越發煩躁。化解。多麽有意義的字眼,用在這裏多麽糟蹋。比起化解 a2 + a - 6, 化解壓力、化解蘭花凋謝的危機、化解孤獨更加重要。但學校一向不教有意義的東西。
我自暴自棄地擱下了筆。鉛筆骨碌碌地滾落桌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我無視了逃亡的鉛筆,趴在桌子上,閉上眼打瞌睡:反正留堂只能持續到六點,我等到校工來拍醒我就可以回家了。
閉上眼之後,睡意像黑色的水,卷席而來。水底傳來細細的嗡鳴,像魚的竊竊私語。銀色泡沫浮起,悄悄爆破,啵。鯨魚在看不見的幾千米遠處擺動巨大的尾,水波緩緩流過水草與珊瑚,流過深谷,溫柔地刷上我皮膚。
黑水是如此平靜,我甘願永遠在海底深處,一浮一沉。
拍醒我的並不是校工。
「快下雨了,早點走吧。」
我睜開惺忪的眼,看見 F 那張冷淡的臉。我又轉頭看看時鐘,現在還沒到六點。
「快點去交。」F催促。我正想説我還沒做完,突然發現白紙上已經寫滿了工整又簡潔的解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但F並沒有炫耀恩情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耐煩地看著我。我起身出去將工作紙放在簿櫃裏,用一包紙巾壓住了單薄的紙。上次風吹走了我的工作紙,結果那個教數學的混蛋張口就叫我重做。
才不要。
轉頭踏出大門,天空已經變成了陰沉的灰色。
F很有自覺地接走了我手上的書包,大步走在前面,幾乎是衝下山坡。我追得氣喘吁吁,於是大聲喊了一聲:「喂!慢點!」F有些不情願地停下脚步,回身過來看著我。
他的眼睛讓我聯想起夢裏那些黑色的水。很暗,但卻透著些許内斂的光。
「你不需要幫我拿書包啦。」我伸手拉走了他背上的書包。
他木訥地「嗯」了一聲,又轉身繼續走。我落後幾步,跟在他身後,兩人之間維持一種不近不遠的距離。
F向來是如此坦誠的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不會假裝和你很熟,用各種藉口拉近距離:真巧啊,你也喜歡聼誰誰誰的歌;咦,你也愛用這個系列的口紅呢;太好了,以後能和你討論那套劇集的劇情了。用各種膚淺的共同點引起對方的注意力,維持膚淺的交情。多麽矯情。
其實我沒有資格批判他們的矯情。我挽著女孩子們的手親熱地說「真的好愛你喲」的時候,其實知道自己在侮辱「愛」這個字;在手機傳出訊息說「大家怎麽這麽好,我太幸福啦」的時候,其實知道我貶低了「幸福」這個詞。那些撒嬌一樣的語氣助詞真噁心。如果語言是宗教,我已經無數次褻瀆神聖的教條,應該要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風越來越陰冷,間中夾帶雨絲;雨愈來愈大,我們不得不停在巴士站的候車亭。
好冷。我拉了拉衣襟:「你有帶傘嗎?」
F遲疑了一下。
我知道他有帶,也清楚他是不想陷入和我同撐一傘的尷尬局面,寧願假裝沒有傘。F習慣劃清界綫:不是朋友的話,他連橡皮擦都不想出借。同學們笑他孤僻,我陪著他們取笑他,心裏卻有些欽佩這種不近人情不識時務的清高。
多麽乾净的傲慢,像水裏的月光。
我不想爲難他,於是決定一起在這裏等一等。雨幕漸漸濃稠,馬路上飛逝的紅黃車頭燈模糊成一道道光痕。
黃色巴士駛來,車輪碾過水窪,濺起水花。我踏後一步,歪過頭去端詳F。巴士站的廣告燈箱為F的輪廓鍍了一層白光,他垂著眼盯著濕漉漉的柏油路,沒有什麽表情,看上去有幾分雨夜的冷漠。
「今天趕時間回家嗎?」他對於我的注視有些不自在,於是開口説話。
我搖搖頭,不知爲何覺得很倦,不想接話。
雨水交織成灰色的磨砂玻璃,所有車來車往傘開傘關仿佛是巨大水族箱裏的魚,擺動尾巴來回穿梭。我們繼續維持著沉默,安靜觀看生靈各自在黑色的水裏擺蕩出漣漪。
漣漪一圈推開一圈,默默隱沒。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