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的情人節中,Kelvin祝過Ella「幸福快樂」之後,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之中。Kelvin覺得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走到了一個死胡同,好像自己這一生,就要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而Ella的WhatsApp也變回了那個許願井,Kelvin會定時地向那邊投擲硬幣和許願,而Ella則會送給Kelvin一對藍剔,和一直都沒有的回應。
或許這種死胡同的感覺實在讓Kelvin太過不安,他開始寄情工作,每天早上八時就出現在辦公室中,然後到九時十時也不肯離去。這樣可苦了Kelvin的下屬們,往往因為Kelvin的那種不安感,害大家都沒法下班。
時間來到五月,因為Kelvin的努力和機遇,Kelvin的小隊成為了全公司簽單最多的小隊,在公司大門口附近那塊告示版,清清楚楚地貼上了Kelvin的大頭照和名字,但站在那塊告示版前面的Kelvin,心中那種死胡同的感覺還是一樣揮之不去。
Kelvin的女朋友Yvonne也感受到Kelvin的不安,但對於Yvonne來說,她實在不知道要怎樣才可以令Kelvin恢復過來。
五月十八日是Kelvin的生日,Yvonne特地為他制定了一個布吉遊的行程,當中包括豪華Villa的住宿,還有米芝蓮餐廳的豪華晚餐,即使不能夠調解Kelvin的不安,最少也希望可以和Kelvin好好慶祝一下他在事業上的成功。
Kelvin和Yvonne坐在布吉那家米芝蓮餐廳,亦即是位於Trisara Resort裡的PRU,待應為他們送上招牌菜PRU-Carrot,故名思義,那就是一塊慢煮的甘筍,下面有特制的醬汁,而上面則放著幾塊鯛魚作為裝飾。
Yvonne用刀叉把甘筍切開,連同醬汁放進口內;這塊甘筍果然非同凡響,清甜而甘香,配上帶有微酸的醬汁,這可能是Yvonne一生人之中,吃過最好吃的一塊甘筍。
但Kelvin卻沒法感受到Yvonne在吃下這一塊甘筍之後的感動,因為他在看WhatsApp,他在等待Ella和他說「生日快樂」。
每一年,都有不少人跟Kelvin說生日快樂,特別是使用Facebook之後,每年總會收到五六十句「生日快樂」,但對於Kelvin來說,只有兩個人說的「生日快樂」是對他有意義的。
一個是他的女兒,他只聽過兩次女兒對他說的「生日快樂」,在他女兒三歲那年,一場無情的交通意外奪去了女兒的生命;於是,自從2014年8月31日之後,她的女兒就不能再說話了,當然也不可能再對他說「生日快樂」了。
另一個,就是Kelvin從中學開始暗戀的對象,Ella了。輾轉之間,Kelvin和Ella兩人已經相識超過20年了,這20年內,他們的關係,很微妙地維持在一個非常不穩定的狀態,Ella知道Kelvin喜歡她,而Kelvin知道Ella不喜歡她,就是說,對於Kelvin來說,Ella是一個死胡同,對於Ella來說也一樣,Kelvin是一個死胡同。
但這20年來,Ella每到五月十八日,都會和Kelvin說「生日快樂」,從無間斷;這個行為對於Ella來說可能只是一件例行公事,但對於Kelvin來說,這是一條綁在兩個人中間的牽絆,是維繫二人關係的一個重要儀式。
吃完這一餐米芝蓮星級的生日飯後,Kelvin和Yvonne回到了Villa,Yvonne先去洗澡,而Kelvin則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電話。
時間已經是11點55分,還有5分鐘,Kelvin的生日就會過去,但是那句連繫著二人之間的「生日快樂」還是沒有出現。
Kelvin終於都忍不住了,開始在WhatsApp上打字,然後一句一句的傳過去Ella那邊。
「剩返5分鐘,我估都唔會有奇蹟出現。」
「其實,我覺得我同你嘅關係,就好似中間隔左一道你起嘅圍牆咁。」
「我不停咁嘗試撞埋呢度牆度,但無論我點撞,撞開左幾多,你就起得更快、起得更高。」
「你一直係呢道牆後面,而我就一直撞,我希望可以同你接觸到。」
「或者你唔明,或者你唔想明,總之,我就係願意為你繼續去敲呢道牆。」
Kelvin沒有理會後果,只是不停不停地在WhatsApp內輸入自己想說的話,每一句說話,都在Kelvin輸入完的數秒之內,變成了雙藍剔。
然後,那一句每年都會出現的字句,終於在這一刻,出現了。
「Happy birthday」
但Kelvin還在輸入他自己想說的話,他沒有停下來,他希望把他想說的話說完。
「情況係點呢?就即使呢道牆係生同死之間嘅牆,我明知無可能誇得過,都繼續跨。」
然後Kelvin看著那句「Happy birthday」,終於出現了在他WhatsApp的螢幕上。
Kelvin好像也終於了結了一件心事,然後下意識地輸入了一句「多謝」來回應。
平安地渡過這一個生日之後,香港踏入了2019年的6月,一切,從六月開始,變得不一樣。六月九日,為了反對政府強推的送中條例,Kelvin和Yvonne自2014年之後,再次走上街頭。
但當他們二人在天后地鐵站下車之後,才深深感覺到,這次和之前不同,整個車站都被參與遊行的人群塞滿,每個人都穿著白色的衣服,然後默默地,向著同一個方向走。
大家都明白,香港,正走在那條死胡同之中,大家都想走出去,大家都想藉此開一條新路出來,讓香港人走下去。
但事與願違,政府在一百零三萬人大遊行之後,高調宣布法案如期表決,六月十二日,政府武力鎮壓示威者,用雷明燈霰彈槍發射裝滿鋼珠的布袋直接射擊示威者。
在公司看到這個狀況的Kelvin恨不得立刻從中環的辦公室衝向金鐘的政府總部助戰,但在這之前,他首先打了電話給Yvonne。
「你有無睇直播?D差佬癲左!」Kelvin說。
「有,癲過幾年前928好多。」Yvonne語帶驚惶地回答。
「你唔好落去,你跑又唔夠快,打又唔夠力。」Kelvin直接說出自己的擔心。
「我明,我真係明。」Yvonne回答完之後,怱怱地收了線。
Kelvin再一次看著電腦前的Facebook直播,他在思考自己可以為這地方做些甚麼,他在想像自己可以貢獻甚麼。但他想不到,他已經是一個年近四十的人,體能早已大不如前,看著站在夏愨道對抗防暴警的年輕人,他感到很迷茫,這些年來,問題一直都存在,但作為社會上所謂的「中產階級」,他究竟為這個社會做了甚麼。
他想不通,香港的這條死胡同,Kelvin知道自己沒能力解決。
然而三日之後,梁凌杰先生在太古廣場四樓的花園上跳了下來,在跳之前,他掛了一條標語:全面撤回送中、我們不是暴動、釋放學生傷者、林鄭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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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自從女兒離世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他恨自己,他恨自己沒有為這社會做得更多,才讓一個年青人,面對這個城市的時候,絕望得要透過結束自己生命來對這地方發出控訴。
Kelvin在家中哭成了一個淚人,他沒有打WhatsApp又或是電話給任何人,無論是Yvonne、Ella、Vienn,她們都沒法子明白Kelvin的心情,他甚至在這一刻想感謝那個奪去了他女兒性命的的士司機,讓他的女兒不用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六月十六日,遊行人數翻倍,變了二百萬人,政府還是無動於衷,只有加大了鎮壓的力度。
Kelvin開始減少了自己的工作時數,經常在看直播,而且偶爾也會走到街頭上聲援示威,也開始駕駛他的深藍色BMW535去接載示威者安全返家。而Kelvin也不許Yvonne再跟他上前線,擔心她出事。
七月二十一日,他照舊地駕著深藍色BMW535,準備做「校巴」把第六次反送中大遊行的示威者接載回家,Kelvin在Telegram群組收到一個訊息,要他到西環那邊接載一個要回去元朗的手足。
但當那個「手足」上車後,Kelvin發現,那個「手足」,是一個在2014年時影響了她一生的人,她的前妻,Francis。
Francis上車時雖然全身BlackBloc,坐在後座,但Kelvin還是一眼就從倒後鏡內把她認出來,時間已經過了六年,Kelvin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這個人間蒸發的女人,但事實是,當Kelvin遇見Francis的時候,Kelvin的胸口就有一陣莫明的酸痛。
Kelvin想和Francis開口說話,但又不知道該說甚麼好,而剛剛從示威隊伍脫離的Francis,根本就沒有察覺到,坐在司機位置的原來是自己的前夫。
「Err⋯⋯你想去邊度?」Kelvin鼓起勇氣,在六年後,向Francis說出了這一句說話。
「丫⋯⋯下⋯⋯係你?」Francis這時才從倒後鏡中看到Kelvin。
「係,係我。你而家住邊?」Kelvin不知道除了目的地這個話題之外,還可以和Francis談甚麼。
「元朗。元朗。」Francis毫無意義地把同一個地點重覆說了一次。
「明白,元朗丫嘛。」Kelvin也一樣,毫無意義地把同一個地點重覆說了一次。
「你⋯⋯你點呀,過得好嘛。」Francis開始脫掉頭巾和面罩,還有處理其他裝備。
「我OK,而家有女朋友,都好穩定。你呢?」Kelvin吐出這幾個字時,心裡又再感到一陣陣莫明的酸痛。
「對唔住,我無去到我地個女嘅喪禮,我係一個唔合格嘅媽媽。」Francis已經換上了一件完全不同顏色的T-shirt,也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話題。
深藍色BMW535這時進入西隧,Kelvin才發現自己不應該只接了Francis就離開西環,應該再多接一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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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一對一的尷尬處境,Kelvin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接下去,事到如今,怪責這個女人已經沒有意思,但你要Kelvin原諒這個他曾經愛過、恨過的女人,他也做不出來。
在一陣沉默之中,深藍色BMW535通過西隧。
在離開西隧前的一刻,Francis終於再次開口。
「另外,我不辭而別,都係我唔啱,I Should come back and make up a good-bye at least. 」Francis在思考了一整條隧道的時間後,用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對白,算是對Kelvin道了歉。
「唔緊要,曾經有個Friend問我,覺得你係好人定壞人。我答佢,呢個世界無好人同壞人,每個人做每個行為,都一定有佢嘅原因。或者我未必明白你離開我嘅原因,但你覺得值得就好。」Kelvin離開隧道收費亭後,非常認真地回答Francis。
「以前嘅你一定唔會咁諗。」Francis答。
之後兩個人又進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Kelvin嘗試用掛在軚盤旁的手機打開立場新聞的直播,打算打破一下這個車箱之內令人尷尬得要死的寂靜。
但直播中傳來的事實,卻不是那麼容易令人接受,2019年7月21日,721事件,港鐵元朗站出現大量白衣人士隨機攻擊途人,有民眾報警之後,警察在39分鐘之後才到場,更有警察在眾目睽睽之下和白衣人攀談搭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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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黑合作、同流合污,打壓的對象,不過是一般市民,一般反對政府的市民。
Kelvin為了Francis的安全,繞了好大的一個圈才把Francis送回了位於翠韻華庭的家。Kelvin當然記得,那是Francis的舊居,Kelvin不知道Francis和她那個MBA的同學有沒有甚麼進展,但Kelvin至少知道,Francis在示威過後,要回的家,還是當年的那個家。
Francis下車後,Kelvin也打開車門下了車。
「今日之後,香港唔會再同以前一樣嫁啦,或者咁,同頭先你話要come back and make up a good-bye at least一樣。」Kelvin也用了一句《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的對白叫住了將要進入屋苑的Francis。
「你而家可唔可以比我攬一下,就當係Let’s pretend we had one。」Kelvin繼續對Francis說。
Francis沒有答話,張開雙手,好好的給了Kelvin一個擁抱,或者這是一個經歷了六年之後,給Kelvin的一個道別,或許這也有其他意思,或許連Francis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在7月21日這個晚上她要擁抱Kelvin。
但Kelvin和Francis都知道,在這一天之後,香港已經再也回不去,即使前面就是一條死胡同,但香港人、Kelvin、Francis都再也回不去那個從前的香港了。
之後的七個月,港共政權變本加厲,831打死人,陸續出現的「被自殺」事件,警察開真槍打一個手無寸鐵的市民,一切一切,都超出了Kelvin的想像。
但事實上,生活還是要過,Kelvin轉換了消費方式,加入黃色經濟圈,在區議會選舉中也和Yvonne一起當了兩個星期的助選團,在這條一直要向前開墾的死胡同內,Kelvin一直在前進,當然,也帶上了她的女朋友Yvonne。
在這七個月內,Kelvin好像被Francis那個擁抱喚醒了一樣,他沒有再為自己的感情事覺得煩惱,因為這個社會有更多更多的事等著他去投入,這個香港,有新的道路等著他去開創。
然而,到了2020年的二月頭,離下一個情人節只有一星期了,武漢肺炎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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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在那一晚,突然夢到了Ella,那個夢中的Ella剪了一個清爽的短髮。Kelvin和她一起去旅行,來到一個縣崖上面,那裡的地勢會讓強風一直向縣崖上吹。
在崖下面,不斷有人打開不同顏色的雨傘,紅、藍、黃、綠、紫、黑、灰、白,甚麼顏色都有。那些強風會把這些彩色的雨傘吹上崖頂,然後像飄雪一樣,慢慢慢慢地再飄到Kelvin和Ella的頭頂。
醒過來之後,Kelvin才突然想起他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和Ella談過話了。
打開WhatsApp,上一次Ella和他說的話,已經是那一句在五月時的「Happy Birthday」了。
Ella是典型的「我不懂政治,這些太深我不會懂,唔好搞咁多野安安定定生活」的集合體,所以這七個月來,Kelvin實在想不到可以和她談甚麼,她大概會覺得這種阻礙她生活的社會活動非常煩嫌吧。
Kelvin看著這個陪了他多年的WhatsApp,不斷的向上掃,包括看到自己每一年的情人節,都會問Ella的那一句「今晚有咩節目?」。
一星期後,Kelvin還會問這個問題嗎?
Kelvin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對Ella究竟還剩下怎樣的一種感情了。
「你有無得work from home?」Kelvin經過一陣子的回憶和思考之後,決定問以下的一條問題。
「has, u?」Ella的回答還是一貫地單調,一貫地毫無感情。
「新年之後一直Work到而家啦,你點?夠唔夠口罩?」Kelvin再問一個這幾日內,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
「u have channel?」當一個人用問題來作答的時候,代表這個人並不想答你的問題。
「而家邊有人有channel,即係你而家夠,但想買多D?」Kelvin再問。
「some ordering」
「無比人截單或者Cancel咩?」Kelvin其實在其他大約十五個WhatsApp群組內,都談過類似的話題,但當這個問題是用來問Ella的時候,不知怎的,Kelvin的感覺就是不同。
「u enough ?」然後,事隔七個月,Ella算是第一次關心Kelvin的近況。
這對於Ella來說,可能只是一句簡單寒喧,但對於Kelvin來說,這就好像甘露一樣,Kelvin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試過和Ella真正的交流了。
Ella和Kelvin中間的圍牆,在這一天,突然又被敲開了一點點,就哪怕是那麼的一點點,都讓Kelvin覺得受寵若驚。
「嘩!You made my day!我OK呀,我一星期先出兩次街。」Kelvin真心地答。
「then good」
「咁你最近點,同男朋友穩唔穩定?有無咩進一步計劃?情人節果日,有咩做?」Kelvin在不知不覺間,又說出了那一句每一年都要說一次的對白,而且還比往年早了一個星期。
「u dont need to know」而Ella的回答,則是再次以驚人的速度再次築起了Ella和Kelvin中間的圍牆。
「great answer,but I want to know.」Kelvin沒有放棄。
「i can have my privacy」那道牆,卻只有起得更高、更快了。
「I am not going to step in your life 😁, but that’s ok if you dont want to tell.」Kelvin回答,而在這個回答之後,Ella就再沒有回覆Kelvi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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