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盡負：意難平 - 那一年的長安城沒有下雪(4)

　　姑母曾說，在這碧瓦朱甍裡，流言蜚語最能吃人。

　　萬貴妃出手傷了妃嬪、殘害皇嗣的消息登時傳開，賭氣一般地，我不制止也不罰誰，就任由那風將傳言帶到宮裡的每一個角落。

　　暗地裡，還自個兒推波助瀾一番。

　　也難怪當年皇后弒母奪子的傳聞鬧得闔宮皆聞，分明實情並非如此，卻無人出來闢謠，包括姑母自己。

　　她應當也是同先帝在賭氣的。

　　有一回姑母和嵇煁起了爭執，姑母氣急，將手裡的茶盞摔至嵇煁跟前，瓷器應聲碎裂。

　　「終於裝不下去了？」嵇煁諷刺笑了笑，轉身離去，外頭雨勢如柱，他也不打把傘。

　　我心急抬腳就要跟上，卻被姑母喚住，她的聲音疲憊而無力，我看了看姑母，又望向背影逐漸消失的嵇煁，還是選擇了留下。

　　偌大的寢殿只剩我和姑母二人，暮色沉沉，姑母同我說了些體己話，說了她和先帝的愛恨糾葛，末了，她神色幽幽，笑了一下。

　　「歲歲，天家薄涼，可以有愛，但切莫太深。」

　　嵐妃娘娘離世的那一天，姑母的孩子也沒了。

　　是人為，並非意外。

　　嵇煁的生母就是蘭妃，臨終之際，她的床側只有姑母作伴，她用盡力氣，求姑母照料她的孩兒後人便去了，香消玉殞。

　　知曉蘭妃歿了，先帝整個人都不好了，高高舉起剛出世沒多久的嵇煁，就要往地上摔，他認為是這個嬰孩，害死了他畢生最愛的女人。

　　因蘭妃的生前留下的那幾句話，姑母不顧先帝的雷霆震怒，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求先帝將孩子交付予她照顧，定會視同親生。

　　先帝一聲嗤笑，讓人熬了一碗落子藥和絕子湯，他對姑母說，一碗水總歸端不平，何況親生子嗣與他人的孩子，要扶養這個孩子可以，但妳一生中只會有一個孩子。

　　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那兩碗湯藥全都下肚，為了蘭妃娘娘，為了她的閨中密友，為了那襁褓中的嬰孩，姑母選擇了放棄自己的骨肉。

　　我問姑母，後悔嗎？

　　姑母眼裡全是淚花，卻搖了搖頭。

　　「我不後悔棄了那孩子，只是後悔為了他做這件事，歲歲啊，姑母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鑑，妳可莫要重蹈覆轍。」

　　回宮的路上，我一路心神不寧，腦海裡全是方才姑母的話。

　　所謂重蹈覆轍，是為一人拼盡全力，割捨身邊所有，到頭來，一場空。

　　原來裕王並非大逆不道，他手裡攥著的聖旨確實是先帝所擬，不知是何時遣人悄悄送至他手中罷了。

　　其實嵇煁的太子之位，是姑母給弄來的。

　　嵇姓稱帝不過半載，根基未穩，萬氏乃前朝舊臣，大權在握，甚至比皇室更得民心，要不是沒有稱帝的心思，恐怕江山早就易主。

　　周邊小國又各個狼子野心，都想在這肥大的肉塊上咬上一口，姑母說，只有嵇煁登上九五之尊，萬氏才會鼎力相助。

　　為了本朝千秋萬代，先帝答應了。

　　可是午夜夢回，先帝總是夢見蘭妃娘娘，一顰一笑宛如畫中人，他笑著抬步跟上，伸手就要握住眼前之人的柔荑，卻是一片虛無。

　　畢竟蘭妃……死了啊。

　　在先帝心中，是嵇煁害死的。

　　他越發不喜這個太子，礙於萬氏一族，他沒有廢太子，除了對嵇煁依舊是一天比一天冷。

　　最終可能是忍不住了，偷偷地在暗中給裕王送去聖旨，哪怕他也沒有多喜歡裕王，可是相對於嵇煁，還是較順眼些。

　　姑母又怎會是個好糊弄的主，先帝駕崩的消息被她一手壓制住，等裕王趕快來的時候，已是登基大典。

　　裕王手中握有真正的傳位聖旨又如何，只要第一時間沒能登上金鑾寶座，那估計以後也坐不上了。

　　初夏時，整個朝堂變了天，不少臣子流放的流放，斬首的斬首，許許多多的朝臣一夜之間攜家帶眷鋃鐺入獄。

　　理由不一，眾人只聽聞是萬丞相在整頓朝堂上的風氣，甩出了那些大臣不少罪證，當場要皇帝判決。

　　皇帝只是擺擺手，讓他自個兒按律處置，無須過問。

　　那些臣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支持裕王，要嵇煁退位的，而那些證據，都是出於一人之手。

　　就是我。

　　不論是真是假，不論那人是貪污腐敗還是正直清廉，只要他是站在裕王那一方，我都給他弄出了罪名及證據。

　　裕王被我遣人「護送」回封地，未經徵召，永世不得入京。

　　終於嵇煁的耳畔清淨了，夜裡雖然仍是睡的淺，但深鎖的眉頭總算解開了，眼底的烏青也褪了不少。

　　只是我還是從前的那個萬貴妃，嵇煁寵我如常，一年四時的風花雪月、無數佳節他全是同我一起過，未曾落下。

　　我入睡變得愈發困難，逢上嵇煁宿於他自己的寢宮或其他嬪妃那兒時，我就會點著一個小燈籠，坐在窗櫺邊抱著自己的膝，有月亮就望月亮，沒月亮就望著漆黑如墨的天。

　　「疏瀾，妳說本宮何時，才能等到封后大典？」

　　傷心事分明是我的，可疏瀾這丫頭的眼眶比我還要紅：「娘娘……奴婢不知，可若是您念著，何不同皇上提點下？說不定皇上政務繁忙，給忘了呢？」

　　這丫頭，自己說起來都沒底氣，還想著要勸我。

　　我輕笑，左右小幅度地晃著腦袋：「有些東西呢，自己開口，就沒意思了……」

　　好在我還沒失望透頂，等到了嵇煁許我的鳳冠霞帔，許我的那一個后位。

　　我會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走過那長長的階，走向他，成為他的后，他的妻。

　　雖然，多年前我就已經是了。

　　那日子很好，晴空萬里，沒有風雨，我死命克制著上揚的嘴角，才讓自己的表情看來端莊。

　　嵇煁站得很遠，看過去面無表情，我總覺是自己眼花，等到走近時，發覺他唇畔的笑意淺淺，終於緩了一口氣。

　　還好，只是眼花。

　　封后大典和嵇煁被冊封為太子那時一般繁瑣，不同上回，我這次每個步驟記得很清楚，因為……是嵇煁一個一個在耳邊提醒我的。

　　他嗓音如醉，我聽著聽著，又不禁紅了臉。

　　僅僅差最後一步就結束時，底下忽而一陣躁動，接著是鐵器相互擦過的聲音，一旁有人喊著裕王造反了。

　　我轉過身去，是裕王一身鐵甲，沾染不少血跡，他眼神狠戾，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漬：「萬歲歲，你們萬氏欠本王的，是不是該還了？」

　　早已料到裕王今日會出現，我早就準備好人手，根本無須擔憂。

　　卻在我剛要吩咐時，腰間赫然受力，使得我重心不穩，往台階下摔去。

　　頭上繁重的鳳冠掉下，我髮型也亂了，全身幾處擦傷，我自己要起身，裕王直接一把提起我的領子，瞬間一帶血的長劍擱在我的頸前。

　　姑母本是坐在後頭，見我摔落整個人都慌了：「嵇軼，你要什麼直接開口，不要動歲歲。」

　　裕王抬首看去，笑了笑，長劍又逼近幾分，我頸脖一陣刺痛：「好啊，我要萬氏的命，給不給？」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姑母點了點頭，釵珠因她的動作晃著。

　　「給，我給。」

　　說罷，姑母整個人往一旁的柱子撞去，我來不及說什麼，只有驚呼出兩個字：「姑母——！」

　　此時斜陽殘照，染紅了半邊的天。

　　我聽見姑母她腦袋狠狠磕在那紅漆金邊柱子的聲音，很重很重的一個聲響，終歸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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