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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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諾費力地將自己從床上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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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夏季一旁梳洗用的水罐還是很冰冷，她颤抖著藉著水開始梳洗。沾滿了煤灰的手還是洗不乾淨，發黑的雙手總是使她想到焦黑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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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火，弟弟身上的火剛滅，她也不過不到十歲的年紀，看著那些從他焦黑的肚子裡流出來的內臟，她似乎也並沒有感到難過，只是愣愣地好奇著到底會不會痛？直到現在，她感到會痛是無庸置疑的，但每每回想起來，仍然沒有難過的感覺，只是感到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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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諾恍然又想起雇傭她的這家人家裡的小兒子也大約快和弟弟當年一樣大了，每天快樂地玩耍，好像沒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他們的大女兒亨利埃塔也和她自己差不多大了，正是要面聖的年紀。她還在睡覺，夢裡也許有面聖時要穿的白色禮服，頭上要插的鴕鳥羽毛。充足的睡眠是不可多得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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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諾前幾天看見了，正在划船的亨利埃塔，因為距離和她那頂略大的風流寡婦帽的緣故，看不太清臉，但能看見她那件白色的細麻夏季洋裝。她划船的動作那麼優雅，輕飄飄的，湖面好像一點阻力都沒有，使得她不像浮在水面上而是空氣中，像在另外一個世界。對於那個她即將進入的新世界，她看起來像是準備好了，已經長成了她應該成為的樣子。相比伊莉諾她自己，她時常感到自己仍然停留在當年的大火，不曾長大過。在伊利諾還小時，她曾經認為她們之間沒有不同，但她們之間差異越來越大了，她們之間的差異並不是逐漸加大的，而是伊利諾逐漸意識到了這條本來就在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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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諾總是沮喪，拖著缺乏睡眠的身體總是使她感到十分沉重，她感覺自己需要的睡眠不是一兩個小時，或一兩天，像是需要一輩子，如果能有柔軟蓬鬆的床，和乾淨溫暖的房間會更好，房間裡要有永遠不熄滅的火爐，只是她沒辦法想像自己沒有經歷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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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諾的深色長裙沉重的壓在地板上，舞廳的地板像是永無止境，她停下擦得痠痛的手，換了左手後又重複著相同的工作。她機械的動作，一邊想著等到下一個社交季，亨利埃塔就會出現在這個舞廳裡，第一次像其他人一樣跳舞，禮服上有像流蘇一樣的串珠，在燈光下折射著光芒，她的男伴紳士又風趣，她的腳步那樣歡欣雀躍，流暢的，踩髒她擦了一早上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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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伊莉諾頓了頓，想停下正在擦地板的手，地板總是總是要髒的，擦了又髒，擦了又髒，擦了和沒擦之間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她又沒有停下來的勇氣。她感覺上自己並不是害怕自己犯錯之後被懲罰，而是自己好像本來就應該永無止境的動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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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諾幻想過自己也是舞廳裡的一份子，每一個腳步都像是踩在雲朵上，她甚至好奇是否真的採得到地板，當每個人都如此輕飄飄的時候，跳舞看起來總是不費勁。她有時會想，也許不需要像她那樣工作是那些人之所以如此輕盈的緣故，每天睡到太陽升起，沒有什麼催促著一次又一次地爬上、爬下那好幾層樓梯，不用拖著那一桶桶的煤礦來生火。每當她完這些事時，即使把所有的打掃工具和重物都放下了，她仍然會感覺它們仍在她身上，因為他們是如此的沉重。她總是要搬動這一些東西，像是身體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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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變得像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像是她的手，那一雙黑黝黝的手，好像本來就是黑色的，她甚至不記得原本該是什麼顏色了，又或者如果是別的顏色似乎才應該感到奇怪。她時常把這些都怪罪於睡眠不足，又或者是時常地感到略為飢餓，她總是感覺自己原本有更加鋒利的頭腦，但現在一切都模糊不清。好像總是有不那麼重要的事情，時時刻刻地擾亂著她，比如總是想著休息，或總是想著當天的午餐。那些事情她不該總是去煩惱，她沒辦法改變的，不但沒有益處還總是拖累她的工作，但她就是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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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諾有時又會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一些部分已經在多年前家裡的那一場大火一起燒毁，現在的自己是當時大火裡的一個倒影。又或者，自己本來就應該跟著那場大火一起化為燒焦的黑炭 。也許那樣才會是真正的休息，不再有疲憊，也不再有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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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餐時，雖然沒有和別人說過，但是伊莉諾喜歡偷偷地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人，雖然他們不被允許談話，但是伊利諾總是能夠在自己腦中想像出一整個完整的對話。那些對話由無意義的字句而組成，她原本還能夠理解的詞彙，在起床不過幾小時內，慢慢地溶解。世界好像也沒有意義，生活沒有意義，打掃也沒有意義。世界上現在正在發生的，那些經濟轉變，那些女權運動，伊莉諾一個也無法理解。當她仍然在莊園裡的一天，時間就像是沒有前進過。她甚至無法想像世界上還有其他的地方，當一個舞廳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無窮無盡，而舞廳外還有更多的房間，房間外還有更多的樓層。那麼那麼多的房間，那麼多個該擦亮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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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埃塔是屬於外面的人。她的衣櫃裡有一套又一套潔白的夏裝，她在劇院看最新上演的風流寡婦，她看了那麼多遍，甚至能夠記起大部分的歌詞。她和她那個十分健康的弟弟在花園裡打網球，偶爾故意輸掉幾次好滿足小男孩的虛榮心。有時有機會在花園裡野餐，或和幾天前一樣在湖裡划船，讓陽光灑在她白色的洋裝上。亨利埃塔的世界超乎於空間和時間，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那些在樓上的人會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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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諾試圖回想起自己不長的童年，和弟弟一起的短暫的生活，可是想起的卻都是一些沒有什麼特別，模糊而細碎的片段，她甚至感到她對那些回憶十分陌生，像是不是她自己的回憶一樣。那也許是她僅剩的財富了，但當她拿出來觀看時，才發現一切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珍貴，甚至一文不值。那使她感到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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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國家裡還有那麼多人在挨餓受凍，感到洩氣時伊莉諾時常這樣告訴自己，對於自己有得吃、有工作，她應該感到感激。當她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將一切都打掃乾淨，把所有該擦的東西都擦得發亮，她也會感到一種油然而生成就感，想著如果亨利埃塔來做這些工作，她也不會做得比她好。只是這樣的成就感並不長久，當每天都做一樣的工作時，連成就感都如此相像，以至於數量太多，這件成就又太小，顯得不值一提，而即使完成了一份工作，下一份工作馬上就接踵而至，沒有一點喘息空間，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而有時伊利諾也感覺那些成就感不應該出現，她應該安靜又溫順，好像她不存在，所有的東西都是自己變乾淨的。她時常認為自己的頭腦不應該就如此混沌，如果她的出生不是這樣，也許今天一切都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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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埃塔所擁有的一切都使伊利諾感到惱火，嫉妒的感覺在明顯不過，她感覺自己不應該那麼幼稚，她應該接受自己的命運，並且感到十分滿足，但是又做不到。她時常想早早結婚，似乎有種幻想，在經歷了一個儀式後，生活就真的邁向了新的里程，好像結婚後會變得更加輕鬆，但這一切是真的會有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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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即使感覺到事情正在慢慢變好，沒過多久新的問題就會出現，問題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從來沒有結束過，伊利諾甚至曾經犯過更嚴重的錯誤，幾個月前她曾經不小心碰碎了一個茶杯，她原本就不多的薪水，又被扣掉了大半。她又想起了那些毀滅的感覺，想起了大火，想到也許只有這樣才能不再遇到問題。她能夠自己做決定的機會本來就不多，這也許是少數她能夠完全自己做決定的事。將一切問題終結，只需要一點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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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埃塔划船的那個湖泊對伊利諾來說真的是莊園裡不可多得的美景，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如果可以她也想在那個湖面上划船，在溫暖的夏天，感受到涼風吹過頭髮。伊莉諾來到湖邊，夏天的湖水依然很冰冷，想起了早晨裡梳洗用的冰冷水罐，她本來想伸出一隻腳試探一下水溫，但在這一切更有意義的事面前，水溫又不怎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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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湖中走去，讓冰冷的湖水淹過自己。她感到自己的確是應該待在樓下的人，她的深色連衣裙越來越沉重，直到她感到自己越來越輕盈，輕盈得像躺在蓬鬆的床上做了一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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