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宿儺的宿主帶回去已經好一段日子了。
雖然一開始便跟他說明了咒術界的不堪與世道不公,其後也說明過咒靈產生的原理、說明過咒術師的情緒不會產生咒靈,但夏油還沒跟悠仁詳細講過自己的計劃……畢竟現在的話,那孩子在身份認同上定會偏向猴子那方、甚至乎是分不清咒術師與猴子之間的雲泥之別,難以令他相信非術師都是該死的。
明明拿著淒慘劇本,但那猴子像不明白什麼叫自怨自艾,天天擠著笑臉湊到別人面前噓寒問暖,搞得他的邪教都開始染上暖意,硬是把他的盤星教搞成了善堂,從前那些猴子只是來見證「奇蹟」,結果現在都是來看那傢伙和他閑聊……夠了,不要再和皺皮猴子聊超市特價、小鋼珠或是老人保健了!
原本猴子像猴子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對計劃一無所知也沒有關係,始終夏油他對悠仁的要求,就只有乖乖張嘴吞手指,然後在百鬼夜行那天讓宿儺出來狂歡,血染東京、洗淨人口,就是如此簡單明瞭——核彈偏袒哪一方這種問題重要嗎?他會爆就行啊。
無奈事情到了夏油不得不插手的地步。
向來只跟自己親近的菜菜子和美美子,不知從何時開始和悠仁變得熟稔。雖然不甚明顯,菜菜子仍是會左一句猴子、右一句猴子的罵著,但卻會主動在悠仁打掃時幫忙;當悠仁在廚房準備餐點時(他們已經吃膩了外賣和米格爾的異國料理,故悠仁只用一頓家常晚飯,便讓他手下那群比平常人更渴求「家」的黨羽把整個廚房拱手相讓),美美子還會抱著布偶,在流理枱邊輕聲拉著悠仁閑聊……然後閑聊的人就會愈來愈多,鬼知道一個男高中生為什麼能和女性有那麼多共同話題。
其他人就算了——秘書為什麼每次買了新唇膏都要問悠仁好不好看卻從來不見她問其他男性之類的事情他沒有興趣知道——但按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性格,還有自己從她們小時候起便耳提面命的「猴子論」,他認為當中一定存在更深刻的原因,不單單是因為悠仁本身的性格討好。
趁著悠仁外出買食材的時間,夏油決定就這件事好好問一問她們,才知道悠仁當時會進去學校,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的唆使,但另一方面是為了救人,而把劇毒嚥到肚裏這瘋得不能瘋的行動,某程度上則是為了救她們在內的所有人。
「一般人……會把那東西吞下去嗎?」,菜菜子垂下頭,像在問夏油,又像在自問自答:「無論情況如何絕望,吞下那種劇毒絕對只是死路一條吧?光是拿在手裏,就想有多遠丟多遠的『詛咒』。」
她頓了一頓,然後皺著雙眉望向夏油,困惑和動搖寫滿在她的臉上。只聽她輕輕開口:「現在我才想起來,悠仁那時候應該還是猴子吧?」
金黃色的眼睛無聲地問:「猴子,不都是該死的嗎?」
女生過去遇到的猴子都是自私且愚昧的,更曾加害過她們,是故作為受害者的她們一直都能全然相信著夏油的理論,卻沒想到這世間會存在像虎杖悠仁這樣的怪人,為了親人一句遺言而拼命,就算所救的對象曾意圖害他……受害者痛恨加害者理所當然,但加害者若要硬著臉皮去恨他們的拯救者,刻在人類基因裏的羞恥心便會隱隱作痛,不斷質問正義的下落。
品格高尚的猴子過於光明磊落,自慚形穢的少女竟開始檢討信仰。
那可不是個好兆頭。
他笑著摸了摸菜菜子的頭髮,決定跟悠仁好好談談。
*
膝蓋以下全埋在瘋長的野草叢中,隨走動沙沙作響;鄉郊的天空縱然清澈仍是灰灰的藍,正在蘊釀雨水的雲朵聚滿天際,壓得蜻蜓如何努力拍翼也只能低飛。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這是當然的,因為這條村只剩下菜菜子和美美子這兩個活口。
荒廢的農田成了廣闊的草原,蔓藤爬滿了民宅的牆壁,不少窗戶被打破,悠仁好奇地探頭望望,只見大部分屋子都被洗劫過,櫃子翻倒、抽屜丟在一旁,碎玻璃掉了個滿地,積著灰塵的窗簾要掉不掉,只有指頭那般大的蜘蛛在布料與窗台之間織網,捕食蚊蟻。
悠仁還記得,有一戶屋裏的餐桌上,還放著佈滿蛆蟲的殘羹,四份的餐點供蠅蟲大快朵頤,昭示著屋主離開得有多匆忙。
「這裡是哪裡……?」,一大早便被夏油帶了出來,悠仁這才想起自己壓根沒問過目的地。
「菜菜子和美美子的故鄉,名字已經不重要了的村子。」,夏油回答道,一臉淡然的揮了揮手,趕走盤旋在自己身邊的蚊子,然後指著一幢大半牆身燻黑的建築道:「那邊。」
兩扇木門半敞著,貼著些經日曬雨淋而開始掉色的符紙,夏油粗略看了看,大半都失去效力,不過人都死清光的村落,在財物都隨著歲月被偷竊一空的眼下,完全沒有任何人類情感可以產出咒靈,有沒有符紙也沒什麼相干。
悠仁小聲喃喃了聲「打擾了」後,低著頭跟著夏油踏進建築。雖然燒燬了大半,但姑且看得出是幢民宅;內部也燻黑了大半,踩在地上還有些細碎的灰燼沙沙作響,焦臭與黴菌的味道混合了些像排泄物似的惡臭,整橦建築物內部都彌漫著令人不快的氣味。夏油踢開地上的雜物,把藏在灶台旁邊的暗門打開。長方形的木板後是一條窄窄的樓梯,通往閣樓,但沒有半點照明的情況下,昏暗得像個能把人吞噬的黑洞。
「這邊。」,夏油率先抬步拾級往上,沒有任何拿出照明物的打算。
悠仁乖乖跟上。
梯級比想像中少,大概只有十來級左右。閣樓並不大,天花板矮得距離夏油頭頂幾乎只有幾根指頭的距離,木造的地板隨走動吱啞作響,紙窗破破爛爛的,正好把室外的光線照進閣樓。悠仁不消幾眼便能把室內環境看完,畢竟這地方,除了用來撐著屋頂的樑柱外,就只有一個意義不明的木造牢籠。
牢籠裏什麼都沒有,只有幾個鐵盆子和一個半滿的水桶,大概是用來放糧水及排泄物用;沒有任何床舖被褥,連飼養狗隻都嫌虐待。走近來看,有些烏黑的斑點印在柵欄上,吸引了大量細小的蟲子徘徊不散。
打了開來的鎖正掛在籠門上,半敞的木門正隨著吹進來的微風輕晃,生鏽的合頁吱吱作響,刺耳得很。
這裡的味道比樓下還要噁心。悠仁不禁緊緊皺起眉,望向從方才起臉色便相當難看的夏油問道:「這裡……到底是……夏油先生把我帶過來,一定是有什麼想說的吧?」
夏油垂下頭,以姆指撓了撓前額,像在思索該怎麼開口;最後他決定單刀直入:「菜菜子和美美子在這籠子渡過了她們大半的童年。」
「這裡?!」,悠仁詫異得連聲音都拔高,「這、這籠子……」
「連養條狗都嫌虐待,對吧?」,夏油接上悠仁還未說完的話,「可是這就是現實……擁有力量的咒術師所面對的窘境。」
夏油凝望著啃咬著浸染了血跡的木頭的狂歡蟲子,交疊在寬袖裏的雙手不自覺的輕輕敲著拍子。他微笑著掀開這本腥臭的舊帳,一五一十地把這村落的悲劇講給悠仁聽,沒有加鹽加醋、也不需再作任何調味,這村落的猴子所做的噁心事跡,原汁原味便已足夠讓少年心裏的道德天秤往咒術師那邊倒去。
「如果只是以弱者為尊,那縱然荒謬,便這世間本就不存在全然的公平,所以也不是沒法忍下去。」,夏油觀察著悠仁的表情,淡淡的說著總結,「但如果,弱者因為荒謬的恐懼而逼害強者——」,他指著那牢籠,「——折磨及虐待咒術師、甚或乎只是有咒力的孩子,那我們反擊回去,又有何不對?更別說只要猴子——非咒術師——死盡了,便不會再有咒靈產生。」
「屠殺過後方能造就大家都不會再受傷的樂土。」,夏油聳肩,「這解決方案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那是可行的……不過是遵循大自然行之有效的弱肉強食罷了。」
啞口無言的悠仁,不敢想那對雙胞胎過去是如何生存,也終於理解到為何她們會如此信賴她們的夏油大人,畢竟在那無邊無際的漆黑地獄裏,夏油是唯一的光、唯一救了她們出苦海的神明,是故哪怕教祖所指的道路有多腥風血雨,她們也定必誓死追隨……悠仁曾經聽美美子說過夏油對她們的重要性,說過那份恩情大得讓她們下了決心,就算投胎轉世都要回到夏油大人身邊繼續報答。
只是他沒想過,她們背負的過去是如此傷痕累累,夏油帶給的救贖又竟會是一場大屠殺。
悠仁抱著頭,蹲了下來,體內的咒靈正尖聲笑著,愉快地觀看著自認正義、總把救人掛在嘴邊的宿主正在動搖。
從第一眼見到夏油先生時,悠仁便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人的笑容並不真誠,言談間偶然露出的兇狠和對教徒的不在乎,更令他意識到夏油先生大概不是什麼好人——眼下更是無比確定,畢竟這人就是個殺人犯、還是殺了至少百多條人命的瘋子——但問題是,悠仁已不知道「好人」是什麼了。
好人是,被逼害也不該反抗嗎?
好人是,無條件站在弱者那邊,即使強者已為了他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仍要受他們的白眼嗎?
好人是,不殺人的那方嗎?
可是要是雙方的手都沾滿血呢?那誰又比誰高尚了?
好混亂。
縮成一團的悠仁沉默了,在他精神世界裏放聲大笑的宿儺,不斷用更尖刻的問句來折磨悠仁。殺戮不是大義,那要是為了大義而殺戮的話,那又是否可以接受?如果不能的話,又該如何成就大義?一天到晚都說要救人的他,要把在他雙手範圍以外正到處肆虐的咒靈視而不見嗎?要把猴子對咒術師的逼害視而不見嗎?
說要去幫助他人,但到底哪一邊才是該救的人?
好混亂。
好一會兒過後,悠仁盯著在他鞋頭前爬行的蟻群,喃喃自語般問:「『要怪就怪你不是咒術師』……但那樣的話,我們與歧視我們的猴子的分別又在哪裡?」
少年沒有留意到他的用字有何不對。
笑意爬上夏油的嘴角。
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拍了拍悠仁的髮頂,然後劃過耳際下頷,抬起悠仁的臉,以指尖拭去少年不知不覺的流下淚。映在悠仁模糊不清的眼裏,夏油的笑容溫柔得不可思議,那輕輕的話語流入悠仁耳中:「也許並沒有分別,畢竟咒術師也有著七情六欲貪嗔痴,我們也長著肉造的心,不過……」
夏油把對方按到肩膀上,一下又一下的輕輕拍著悠仁的後背,溫暖的淚水落到夏油的袈裟上,染成朵朵冰涼。
「咒靈很可怕,對吧?」,夏油問道。
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
足夠了。
少年閉上眼,點了點頭。3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rWvgnTu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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