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強是一個堪稱史上最狡猾的棋人,他最擅長的章法,叫「舉手必回」,相信所有初學者也很會這一招。少時跟阿強下棋的朋友們實在太寵他了,以致他已經習慣了靠「無限回棋」而取得最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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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了,凡事都有重來的機會,而那些因「無限重來」而獲得的每個勝利,亦令阿強以為自己真的是棋藝超卓,有一天,他去了參加「全民棋王精英選拔賽」,就在這裡,他認識了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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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將!馬後炮!」阿強得意地朝棋盤憋了一眼,心中已經盤算着在往下一步大喊「沒棋了!」以後,如何神氣地按壓住正燒得旺盛的傲氣。棋盤上,阿強的綠色軍團的確比較多,阿強當初開局時還很神氣地道:「讓你選紅色!紅色先行!」而且,重要兵種如車馬炮亦各剩一隻,對方只剩下仍未出山的雙車和一隻馬,怎樣看,阿強也是佔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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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空氣中靜止了的這數秒,對方默然不語,冷靜地觀察形勢,眼神一直盯著目前被「叫將軍」的境況,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然後,他倏地徐徐揚手,按在仍未「過河」的馬上,把正在「叫將軍」的綠色炮給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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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嚇得阿強失聲大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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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等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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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阿強很想「重施故技」,心急想把炮移回上一步的時候,對方出乎意料地平靜,面不改容地以手指指着場內高高掛著的一塊板,寫着幾隻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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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手不回,違者,即使勝出,將永久失去『棋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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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阿強方寸大亂,沒有了雙炮,只剩一車一馬和一堆卒,完全是打逆境戰,心理質素下降以致不停做錯決定,綠軍節節敗退,阿強最終只能八強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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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比賽並沒有削減阿強的雄心壯志,為了能成為棋王,他每天跟電腦對弈,苦練,但他並沒有從棋王大賽汲取任何教訓,走錯棋,一樣會按「回棋」鍵。如是這過了好幾個星期,他覺得自己的功力進步了,馬後炮,車後炮,將軍抽車,各種章法,他都非常熟練,只是他仍然是那個面對重要棋子被吃掉會要求回棋的那個阿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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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阿強送完兒子上學,準備回公司幹活,經過公園,看見一堆叔伯在圍着一張桌子,不用猜也知道,他們是在觀棋。整堆人的周圍,陣陣難聞的煙味,可阿強卻不會難受,因為他也是一個煙民。他從口袋中拿出一盒「紅萬」,掏出火機,點火,噴出一個個煙圈,邊噴煙,邊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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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擠進一個可以看到棋盤的位置,只見棋盤上只剩下不多的棋子,每邊也只剩下一個衝鋒主將和一堆小卒。雙方亦默不作聲,沉住氣,走每一步也相當小心,雙方所下的每一步棋也思考超過三分鐘,看得本身性子急的阿強渾身不舒服,彷彿很想替他們決定下哪一步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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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的人,質素不會比阿強好得多,而且圍觀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退休阿伯,阿強忍不住,他們更加不會忍得住,開始在七嘴八舌地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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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媽的炮二平五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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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的不懂就回鄉耕田啦,這時候炮二平五幹個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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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馬停在那兒幹嗎啦?行『日』字就只這麼幾個選擇,要想這麼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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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你們別吵!旁觀者不得依牙松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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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阿強才留意到兩位老棋人的面形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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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了很長的白鬍子,長得要用橡筋圈紮住,深刻的輪廓,瘦削的面形,雪白而粗大的眼眉,咀角叼著一根卷煙,氣場就如倚大屠龍記中的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般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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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則是一個光頭的大胖子,耳垂如佛祖般長,臉蛋有個深深的酒窩,戴着一副比厚多士還厚的圓粗框眼鏡,看他年紀應該比那白眉鷹王輕,是個中年發福,長着個大肚腩的光頭中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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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眾人都在大吵大鬧之際,白眉鷹王徐徐揚起手來,空氣頃刻間又突然安靜了,個個都全神貫注地看着白眉鷹王如何下這局逆境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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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三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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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對白眉鷹王這一步大為吃驚,如此一來,光頭中佬的象和馬就被這小小的一隻小兵「卡象腳」加「卡馬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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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中佬回他一句:「好棋!好棋!我不會怕你,將軍,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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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兵雖然不是白眉鷹王剛剛走的那一步,但若他早一步發現這隻兵有危險,不就可以預防失去這一隻本來已經剩下不多的兵嗎?兵對現在的殘局來說很重要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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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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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眉鷹王仍臉無懼色,把帥移開,然後光頭中佬就臉露奸險笑容地把兵吃掉!阿強終於再遏制不住心中替白眉鷹王的不忿,高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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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剩下三隻兵,還怎樣贏呀?大叔你就讓一讓老人家,給他重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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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眉鷹王雙目炯炯地望一望阿強,再把視線返回棋盤上,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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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這門玩意喔,可悲的是它不可以亦不可能重來……」他頓一頓,再道:「可喜的是它也不需要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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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緩緩地,把手按在底線上的炮,道:「炮八平五,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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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中佬沒其他選擇,只有把馬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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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越來越緊張,那些圍觀的中佬大叔都停止了叫囂,眼見只有一隻炮和三隻兵的白眉鷹王一步一步把局勢扭轉過來,就算對方有雙馬,亦完全沒有辦法進攻,光頭中佬開始緊張得整個光頭也是倒汗水,空氣中的繃緊氣息越來越濃,最後,紅軍三隻兵堵住了綠軍將軍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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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六平五,將軍!沒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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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把指頭夾着的煙放回口中,騰出雙手來大力鼓掌,阿強亦看得目瞪口呆,實在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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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幕只是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情,欣賞完精彩的對弈比試,又要回到現實世界中各種令人煩躁不堪的工作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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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是個工程師,每天就對着各種令人眼花撩亂的圖則和文件。阿強的做事作風跟他下棋一樣,從不會抱着一個「You Only Live Once」的態度去做,反正只要不是失去生命死掉了,所有事情都可以重來。他真的是這樣想的。幸運的是,阿強交際手腕還真不賴,他做很多的糗事甚至大事大非的錯事,也得到他的死黨兄弟包容和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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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的事,真的連死黨兄弟都沒情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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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回到公司,正想預備他負責的最後檔案呈交給客人,這個客人是個大客,他跟香港首富李嘉誠是非常緊密的合作伙伴。而就在這時候,阿強發現他帶錯了USB手指,存有所有關於這案子的USB漏了在家,而他公司離家有兩小時車程般遠,而坐計程車是解決不了問題,因為阿強住離島。這時候,那超超超級大客人已經在公司大廳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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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強!交給你的東西不是這樣吧?!他15分鐘後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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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客來我們工程公司下委託是賺大錢千載難逢好機會吖!你以為真的可以像你平時下象棋一樣,舉手再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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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家六口要靠我養吖,我因為接了這單生意,在房地產投資了許多吖,現在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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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這時簡直是進退兩難,很想時間回到那天早晨出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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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兒子起床時尿牀要處理!!!
若不是臨出門才換包包!!!!
若不是那場精彩的棋局令我無辦法倒空腦袋返回工作模式!!!
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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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給藉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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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愛面子的阿強,一時之間被罵得一個下台階也沒有,明明知是自己錯,卻不願意承擔,自己已經崩潰得不能自己,情急之下便會說錯話:「誰叫你們自己今天這麼重要只靠我,不帶Back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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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說完這話,已經立即察覺有什麼不對,就算他說得有多對,他這話一出,他將失去所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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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阿堅、阿強、阿祥,最合拍的三人組,一定會定時有聚會,三個人,一起玩鬥地主,有時子華會加入,四個人四隻腳,剛好可以一起打麻雀;現在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因為自己的疏忽,因為自己的沒承擔,他這次失去了一切。朋友之間,什麼也可以寬恕,任何事也可以原諒,一講錢,加上說了這樣過份的說話,立即傷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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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可以亦不可能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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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愛哭的阿強,這下子亦禁不住流下男兒淚。阿強傷心得白眉鷹王說的下一句是什麼也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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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以後不久,阿強就遞了辭職信,就算不是犯了如斯大錯,也再沒有面目面對阿堅和阿祥了。他失業的這段時間,就只得老婆一人獨力支撐家庭。老婆什麼也不懂,學歷又低,只可以在梅窩這偏遠地方接一些孩子回家補補習,玩玩遊戲。阿強老婆是一位很溫柔美麗的女士,相比阿強,她真的是很有耐性,面對着一群又哭又鬧的小學生,也可以令他們乖巧起來,坐定定,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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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則每天寄信找工作,在空閒時間,就跟還沒有上小學的小兒子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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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抽車!」小兒子有型有款地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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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笑一笑,把他的炮用在旁的馬給吃掉。小兒子嘩嘩大叫,道:「爸B你欺負我我再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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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笑道:「遊戲剛開始,不用太緊張!不要學爸B,你還有雙車雙馬加炮和五隻兵吖!根本不需要回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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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阿強像被雷擊中自己一樣抖了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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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喜的是,它不需要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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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工作和摯友,是一件很傷感的事,但,這遊戲還未完。有句話說,一個人要經過這三個完結,才算是真正的完結:一,肉身死去,物理上宣布壽終;二,你下葬了,來葬禮的人宣告你阿強這個人已不再和世上人際網絡有關係,阿強悄然離去了;三,世上最後一個記得自己的人把自己忘記,那才是真正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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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阿強還在生存,兒子還小,老婆還嫩,還有很多人生目標未完成,他,阿強,決定重整旗鼓,再度開展他的人生。而他,透過老婆的工作,突然想到一條財路:教小朋友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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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麼車一定要打直打橫行,不可以好似馬一樣打斜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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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麼象不能過河啊!明明『變變變生命力』說象都在河裡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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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麼將軍只可以在這麼小的九格中行啊!很逼他會不會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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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完全沒有耐性的阿強來說,這份工作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但是,當他頓悟了人生真正的玩法後,他就覺得,每件事也值得一試,只是,要做得有始有終,凡事承擔責任。回頭棋,在生命中很多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沒有,但有些事,失去就永遠失去。阿強開兒童棋藝館的原意,就是想把從下棋中領受的人生哲學,灌輸給下一代,亦要為那喜歡「有樣學樣」的小兒子身教,希望這個世界,不會再出現下一個阿強。而他棋藝館的駐冊商標名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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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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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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