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壯的枯枝猙獰地向天空展延,末端枝枒彼此錯縱地遮蔭住光線,使得原本應該是滿天星斗的蒼穹成了昏暗的永夜。漆黑之中一個身材壯碩的不知名生物站到了這座由黑木交結而成的獄牆與門外。祂說祂是有魔力的物種,因此是「魔物」,而祂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看管著這座由魔力構築的監獄。
不,嚴格說起來,一開始我還不是看守者。三百年前我和十一個魔物誕生時,我就只是一個魔物而已。我和其它同伴在滿佈星星的宇宙中恣意玩耍,我們有軟綿綿的魔雲可以在上頭翻滾打鬧,也可以把雲搓成球互丟看誰不被擊倒,累了我們還會把雲堆成枕頭和棉被,一個個躺好在裡頭睡覺。
那是一段悠閒愜意的時光,我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過下去。
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其它魔物們開始不滿創造出我們的年輕魔王。魔王從一分裂出我們以後就不知跑去哪裡了,那段時間以來我從未看過祂。然而似乎有夥伴窺見祂的蹤跡,說祂所佔有的地域遠遠大於我們這一片魔雲——那裡有著繽紛色彩和形狀的東西——我光是聽著描述完全想像不出來是什麼,只能試著用魔雲捏出類似的形狀。
「對,就是像城堡那樣,還有山還有河總之超漂亮的!」某位同伴指著我捏出來的魔雲,用著不知從哪學來的詞彙形容著它。其它魔物圍了過來欣羨不已,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原本都是半透明五官模糊的大家,長相卻變了。散播消息的牠,嘴巴逐漸變得比其它夥伴還大;說著羨慕極了的牠,則眼睛變得尖細起來。還有的是耳朵變得細長。牠們每個所變的身體部位都不一樣,唯一的共通點則是身體由半透明變成黑黝黝的,望進去完全看不到位在後方的魔雲。
我吃驚得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和身體,再看看我用雲做出來的鏡子,發覺只有我還是半透明且面目模糊的樣子。
我還來不及跟大家說這件怪事,其中頭顱變大的魔物便提出一個主意,大家頓時興奮得尖叫了起來——
「我們把魔王殺了,不就能擁有祂的所有物了嗎?」
牠們圍成一圈聚精會神地密謀殺害魔王的計劃。由於魔王很少出沒於我們所在的魔雲區域,必須先想辦法把祂引過來才行。「雖然我們年紀小,但集結我們所有的力量,一定可以成功的。」手變得特別長的魔物舞動如旗,嘴上說著很勵志的話——但在圈圈外圍的我卻隱隱覺得不妥。
怎麼說魔王也與我們同根,為什麼都還沒跟祂說過話就要把祂殺了?我想提出異議,但儘管我喊破喉嚨,魔力卻遠不如牠們的特化器官來得強。我的聲音就像陣魔煙似的消失於牠們的尖叫口哨歌舞之中。
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我,只好隨著牠們的計劃埋伏於魔雲旁邊的魔木森林邊緣。
魔木森林當時還只是少許枯枝殘葉的小林子,而它的邊緣是我們最遠能抵達的地方。看準該處的遮蔽物能擋住我們幼小的身軀,我們有的躲在樹上、有的躲在樹洞、有的躲在樹後、有的躲在土裡。
長腿魔物負責把魔王找來,尖耳魔物一旦聽到牠們接近的動向,便會要大嘴巴魔物吹口哨。
哨聲一響,所有魔物咻地出動。
相較其它已變異的夥伴,我的速度遠遠跟不上。我看著同伴們飛速進攻包圍半棵樹高的黑影,還沒來得及仔細看魔王長什麼樣子,夥伴們卻砰地往外飛倒在地。
我愣在半路上,一陣陰風襲來,唰唰地把枯葉捲起。
高大的黑影站在遠方一根指頭也沒動,但我卻感知到有股遠超過我們十二個魔物的魔力總合,撼動起地面。
瞬間,從地底下方竄出整片的黑木樹幹與枝條。枯木不斷地往天空爬升,將我們每天數著的星星給遮蔽住;枝條纏住倒在地上的魔物們的四肢和頭顱,將牠們架在樹上動彈不得。
魔王走到我面前——其實祂從未說過祂是王,但我們在一誕生下來時就這麼默認祂的身份與我們的地位。
我仰望著高大的魔王,祂全身不論是衣飾還是頭手腳全都是半透明和我一樣,連臉面也跟我一樣沒有明顯的五官。唯一不同的是祂的半透明中帶著黑黝的色澤,使得祂整個的存在更具壓迫感。
我一動也不敢動,與祂面對面站著。忽然像是心電感應似的,我感受到了祂的極度盛怒,還知道了祂的想法:祂認為我們明明是從祂體內所分裂出來的,卻背叛了祂——然而祂卻無可奈何於我們的成長方向。
如今十一個魔物的模樣不是祂所希望的,祂也只能把牠們關起來了,至於還跟誕生時如出一轍的我,則還有一線希望。
什麼希望?祂想要我變成什麼樣?又為什麼要分裂出我們?
然而祂沒有回應我這些問題。祂伸出手來的同時,旁邊倏地造出一排欄杆和一扇門,門上紋路帶有花草形狀相當瑰麗,而祂手中則有一把造型典雅的鑰匙。
祂教我使用鑰匙的方式——將上頭數字轉到設定的編號格數五,便會把監獄門打開了。祂示範了一次,接著便將門迅速鎖上,然後將鑰匙遞給我,要交給我保管。
我猶豫了一下。「難道你不怕我把牠們放出來嗎?」
「你不會這麼做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祂說話,用著那不明顯動起來如膠狀般的半透明黑色嘴巴。
怪了,祂是怎麼知道我不會的?就好像從一開始我覺得大家行為不妥時,我就一直在被暗中關注似的。莫非祂要我保管,也是要看看我會有什麼作為嗎?
我接下了鑰匙,隨著祂前往祂平常生活的地域。
那些城堡啊山啊水啊的我先不多說了。總之三百年來我都跟著魔王學習有關魔力的一切,以及如何保持著不變異的姿態。祂認為我有分到祂認真踏實的正向特質,因此才沒有像其它魔物受到貪欲嫉妒仇恨等影響而變形。我問祂,魔物們還可不可能變回來,祂說祂也不知道,因為祂是宇宙以來第一個有魔力的生物體,而我們是第一批被分裂出來的小魔物,一切對祂而言也都是未知數。
現在該說說我為何來到魔木監獄了。這段時間我偶爾會過來看看曾經的夥伴們,然而我怎麼呼喊祂們,大眼睛的眼皮沒動、尖細耳朵的末端沒動,牠們就像石化般毫無反應。然而牠們的身體卻跟著我一樣逐漸長大,軀幹變粗,手腳也變長——當然牠們一直沒使用魔力因此還是比我纖瘦一些。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盼著牠們能從漆黑色澤變回原初的半透明,但在一片昏黑的魔木監獄裡,我完全看不出牠們究竟是什麼顏色,也無從判別牠們的善惡。可即使不知道,我還是得開鎖放牠們出來,因為魔王有危險了。
五十年前邁入中年的魔王稍稍厭膩一成不變的生活而開始旅遊,祂在宇宙的遠方發現一顆水藍星球,上頭有著跟我們所居住的魔區很接近的造景,甚至還有從未見過的生物。
祂很興奮地藉由腦波傳遞畫面給我看——雖然說興奮,但我其實看不到祂的表情,傳來的只是一種情感波動,猶如祂平時若開心的時候,半透明黑的表面會泛起如水波般的漣漪。
祂說祂要在那顆星球多待一會兒再回來。我說好,記得偶爾分享一下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然而在祂傳送幾次訊號之後,訊號卻越來越微弱了。我主動傳訊問祂怎麼回事,所獲得的卻是模糊的戰鬥畫面、斷斷續續的吶喊聲、飄溢而來的血腥味——我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魔王在頭幾次分享中所提及的已死人類。訊號的最後祂像是用盡力氣似的傳來一句清晰的話語:「⋯⋯賽蒙利斯,魔區交給你了⋯⋯」
賽蒙利斯是魔王為我取的名字。我曾說只有我們兩個存在於這片地域,取名是要幹什麼,就「你」和「我」不就能道盡一切了嗎?而祂果然也從未喚過我的名字。然而我怎會知道,總算聽到祂叫喚我的時候,卻是在剛剛那像遺言似的訊號中。
不,我不敢相信魔力強大的魔王怎麼會與人類打起來還快被消滅似的。不不,現在不是我思考原因的時候,情況危急,我得救出魔王才行。我不能想像沒有魔王在的生活,這浩瀚的宇宙中如果沒有魔王了那我存在著還有什麼意義。
啊哈,說不定魔王能即時變回原形球體,然後我只要再將祂帶回來,那麼祂就一定能恢復力氣變回平常模樣的。
不過單靠我一個魔物可以嗎?雖然現在才來找曾經的夥伴似乎很懦弱,但我希望牠們能跟我一起把魔王救回來。如果牠們願意的話,即使要我付出什麼代價來償還牠們不自由的三百年也沒關係。
現在我把鑰匙插進鎖頭裡,轉動號碼至五了,待會就能知道牠們的色澤是否與我相似、是否會答應我了。好緊張啊我的手顫抖著快抓不住鑰匙了。你覺得牠們會幫我嗎?還是會露出滿齒尖牙嘲笑將死的魔王並取而代之?或者我根本不應該在這裡浪費時間而應該衝去水藍星球偷偷把變成球體的魔王帶回來?但是在我猶豫的這段時間裡,魔王的魔力正在一點一滴消失不見啊,我根本沒空選擇了。
我一咬牙推開了魔王三百年前用黑木雕出的瑰麗花門,聳立撐天的黑木森林以及纏繞在樹枝上頭的十一個魔物們,頓時映入了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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