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臉是魚的臉。順著尖銳頭頂往下的圓弧線,繞過無神的魚眼珠、厚扁的嘴唇,來到與脖頸交界的水平面,這兒可見明顯的顏色區分。水平面以上,是滑溜的灰色魚皮,以下,是皺褶的淡黃人皮。在交界處找不到任何縫補和覆蓋痕跡,魚頭和人身完美地接合在了一起。
媽媽本來不是這樣子的。那一夜,漆黑的屋內,只留有幾盞夜燈,家人應該都入睡了。我從窩著許久的書房走出,在廚房倒一杯水,準備拿回房裡獨自享受夜深人靜的安寧。這時,熟悉的步伐聲從媽媽的臥房裡傳出來,我到房門口一看,正好迎面撞上媽媽。為了減緩撞擊力道,我雙手扶住媽媽,沒有預期的溫暖軟綿,反而摸了一把滑溜冰涼,使我手滑。
我趕忙定睛一看,緊急照明的白光下,眼前站著一名魚頭人身的生物。對方脖子以下的體型跟媽媽一樣臃腫,穿著媽媽的家居服,還從媽媽的房間走出來,應該是媽媽變成了魚頭人身的樣子,或者是這個魚頭人身的生物取代了媽媽。
當時我嚇得一身冷汗,什麼話也說不出。魚頭似乎還開口說了什麼,而我什麼也聽不清,只是胡亂應聲,說我得去睡了晚安,便捏著水杯溜回房間。我在關門時悄悄地上鎖,蹲在門鎖前用眼睛再三確認鎖沒鎖上。
接連幾天,我們便與那名魚頭人身的生物同住,竟相安無事了好一陣子。爸爸絲毫沒感覺媽媽有變異,成天還是上班,在家加班,洗澡睡覺,隔天周而復始,無限循環。
我一直在找尋機會,想詢問爸爸知不知道媽媽怎麼了,卻見到難得有空閒的爸爸在跟魚頭人身的媽媽吵架。
魚頭人身的生物並不會說人話,當魚嘴張開時,寬厚的嘴唇之間會吐出啵啵啵的氣泡,而氣泡之間的間隔長短,似乎代表不同的意涵。
對著以吐泡節奏來表達的媽媽,爸爸仍能吵得有理有據、有頭有尾,顯然爸爸是聽得見媽媽在說什麼的。
看到他們吵架的畫面,我嚇出一身冷汗。原來問題出在我身上,是我把媽媽看成了魚頭人身,是我聽不懂媽媽的話語。本來想詢問爸爸的我,再度躲回了書房裡頭。
之後我費了好大的一番力氣,才終於明白魚頭人身的媽媽在傳達什麼訊息。「啵、啵」是叫我快去做她想做的事,「啵——」是不知道、沒想法,「啵啵、啵啵」是她在發牢騷,翻出跟爸爸結婚四十年大大小小的不愉快。其中只有第一種比較費解,需要依據時間地點配合她的手勢,才能明白她要我做什麼。另外兩者則不必理會,就讓氣泡飄過就好。
說起來我一直忘了說明,早在媽媽變異以前,家裡就淹水了。並不是將家裡污垢一同攪出來而成的髒水,而是帶有透明感的、藍色的、幽暗的、令人窒息的安靜,從腳底到頭頂,我們一家全浸泡在水裡,無法換氣。
那時候我逃出了家門。屋外的陽光很刺眼,地面是乾燥的,而我的身體卻全濕透了,笨重得像是要陷落於柏油路。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勉強能吸到一點氧氣。
自那以後,還是人類的我總是不時地要離開家裡,但媽媽卻成了更適應於水裡生活的型態,不論她說什麼都簡化成了兩種意思,不論我說什麼她都聽不懂。一切從簡,如魚得水。
後來有次我離家比較久,回家以後看到的居然是原本的媽媽。她擔心地問我去了哪裡,還好嗎有沒有怎樣,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如果有煩惱就跟她說,她雖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還是會盡力聽懂的。
我傷心地哭了,突然之間可以呼吸的我,吐出了好多氣泡,啵啵啵啵地在訴說著自己這陣子以來的煩惱。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這些,也不明白為什麼說出來的話會成了這副樣子,我只是一直哭著一直說,說完以後又一直哭,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聽懂。
隔天一起床,我立刻發現家裡不再淹水了,所有的傢俱都還原為原本的色澤,從窗戶透進的朝陽還為它們增添暖橘色的光輝。我開心地走去廚房找媽媽,卻在那裡看到了魚頭人身的她,她「啵、啵」兩聲拿著一盤荷包蛋,示意我趕緊吃早餐準備出門上學。
我面無表情地接過了餐盤,卻聽到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的氣泡節奏。「啵」,很簡單的一個單音,像是要我不要想太多。
我簡短地應聲,在往後的日子裡,繼續從媽媽不同的啵啵節奏聲之中,試著聽出更多的意思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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