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世傑能感受到自己閉著眼睛,但四周並非一片黑暗,陽光刺入眼的疼痛感非常真實。
隨即意識到眼前是夢境,他四處張望,發現自己站在外婆家三合院的客廳門口,背對著神明廳,向門外看去。遠方似乎飄來烤芒果乾時的炭燒味,院子裡還放著等待曬乾的新鮮的芒果。
各種關於外婆的記憶竄入意識。暑假時和世瓔回到老家,一起和外婆做芒果乾,還有外婆在病危時,他和世瓔站在病床旁邊,看著哭到暈厥的母親被舅舅扶出病房。
因為母親是外婆的大女兒,第一次抱到孫子就是一對龍鳳胎,讓外婆格外疼愛兩人,他們也每次都滿心期待的回外婆家。
外婆過世時,他們只有國小三年級,第一次失去親人的心情讓羅世傑到現在都沒有忘記。因此他心裡明白,這次世瓔離開和當時內心的衝擊是不同的。
羅世傑一直以為死很簡單。死亡這件事有差別嗎?一樣都是從這世界上消失,為什麼還會有差別呢?說不定死亡一直都是很單純的,複雜的是活著這件事,是被留下來的人讓死變的複雜,讓死變的如此痛苦。
「世傑?」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喊著自己,從背脊竄上致腦幹的涼意讓羅世傑動彈不得。他先是愣了愣,後來才分辨出那是世瓔的聲音,因為很久沒有聽見了,好像有點陌生,一時沒有意會過來。
原本想回頭,但不確定在他背後的,是存在著世瓔的美好形象,還是殘酷事實。
自己究竟期待看到世瓔什麼樣的表情呢?羅世傑在躊躇之際問自己。比起笑臉他或許更想看到她哭泣的樣子,想要看她哭著的對自己求救的模樣。他寧願看到世瓔痛苦的表情,也不想要看到虛假的笑容。至少,他可以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她需要。
羅世傑猛地回過頭看,神明廳如紅火般的壽桃燈靜靜的溫暖著客廳的各個角落,但卻沒有世瓔的蹤影。
心臟用力的砰砰跳,他嚥了下口水,全身感受到一絲涼意,冷汗貼黏在每一寸皮膚。
恐懼使他用盡全力跑出外婆家,四處張望尋找著什麼,一邊大口喘著氣。他想要找個高處,好讓自己從這個詭異的夢境醒來。
跑了一大段路之後,終於看到了他想找的東西――在遠方高高佇立著的大廈。羅世傑彷彿看到沙漠中的綠洲一般,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它。好不容易跑到大廈前面時,羅世傑抬起頭,表情皺著眉頭瞪著大廈。
這是世瓔選擇的那棟建築物,那棟十層樓的國宅。
在潛意識裡,不願意面對的東西總是毫不留情地出現在眼前。羅世傑躊躇不前,猶豫著該不該爬上這座大廈,向左右邊的遠處看去,四周都是鄉下的荒涼景色,唯一的建築物只有綿延不絕的三合院。別無他法,他只想趕快從這詭異的夢裡醒來,便跑進入口後便直奔上樓。
外觀看起來很高的大廈,居然一下子就到達最高樓層了。正當他感到困惑時,眼前豁然開朗,是個有著蓊鬱草地的四方形平台。
草地的鮮綠讓夢境更加不真實,然而更詭異的是,前方有一個背影酷似妹妹的女孩站在圍牆邊,一手扶著圍牆,向牆外看去。那個女孩身穿聖修的制服,肩上的水手服衣領和黑色及肩短髮,與地上的草一起隨著風搖曳著。
又出現了。
羅世傑駐足在原地,緊緊盯著眼前的女孩。就在想要踏出第一步時,眼前那個女孩開始爬上圍牆,使他停下步伐。
「不要。」羅世傑在心裡喊了一聲。
女孩跨坐在圍牆邊緣,向下望著,似乎在思考什麼。
「不要跳下去。」他用乾涸的喉嚨,勉強發出了一點聲音,但女孩似乎沒有要從圍牆邊下來的意思,反而將留在圍牆裡面的腳,也一起跨出了出去。
「拜託不要跳啊!」
羅世傑奮不顧身往前奔跑,盡可能快出最大的步伐,想要抓住那女孩。
但就在羅世傑快要摸到女孩的衣角時,眼前的圍牆瞬間變成半透明的模樣,而他因為奔跑的作用力來不及煞住,就這麼栽了出去。
臉部朝著天空墜落的羅世傑,看向夢境中幻想的世瓔。她似乎在看著自己,但因為背光的關係無法看清楚她的臉。
他如願以償的從高樓墜下,還無法確認世瓔的臉是什麼樣的表情,眼前的畫面就已經轉變成房間的天花板。
他眨了眨眼,確認自己已經從夢裡醒過來。墜落的恐懼綿延至現實,羅世傑胸口快速起伏,眼角還泛著淚。昨晚沒關緊的窗戶透進些許了光亮,他望著被黎明的光線照映成藍灰色的天花板,突然覺得四周有些陌生。微微將頭抬起後,才想起他在世瓔房間睡著了。
他順勢看了一眼放在床頭的時鐘,上面顯示現在是星期六的早上五點。驚醒過後睡意全失,一方面也不想去細想那個夢的意義,羅世傑在床上掙扎了幾分鐘後,決定起身。
昨晚的找尋一點收獲也沒有,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回自己的房間,又在床邊坐下。用手搓著有點油膩的臉,他還沒完全從惡夢中平復,只能給自己一段發呆的空檔來緩和。
和世瓔的房間相比,自己的房間顯得有些凌亂,但他完全沒有想要整理的動力,呆然地望向對面的書櫃發呆。
這時,他發現有書櫃裡有一本不該在這裡的書。
他走向書櫃仔細看,確認沒有看錯。那是兩人都看過的小說,因為世瓔覺得很有趣,所以曾經借給羅世傑看,但他很確定他看完後就還給世瓔了,照理說也不會擺在自己的書櫃裡。
羅世傑伸手抽出,書的上緣有一條縫隙,中間明顯夾了什麼東西。
還沒來的及攤開書,一個水藍色的信封掉了下來,靜靜躺在地上,信封的厚度卻似乎有很多話在裡頭。
找到了。
殷殷期盼的信就在眼前,卻又感到有些後悔發現了它。矛盾的心情在他心裡滴答滴答像鐘擺一般不停左右擺盪,最後還是倒向了現實。
拿起有些厚度的信封,從裏頭抽出一疊白紙,整齊地角對角摺成長條狀。攤開後,方正的電腦印刷字體密密麻麻排在眼前。
羅世傑忍不住開始閱讀。
因為小方說可以試著把遇到的事情寫下來,或許會比較沒這麼有壓力。
我能感受到我正在極限的邊緣,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第一個是家人,第二個居然是他人對我的評價。
我想要將這些事寫下來,不能讓這些黑暗的情緒投擲到別人身上去,這和我的原則是相違背的。
一切要先從班上的霸凌事件說起。如果沒有這件事,今天我的遭遇一定會不一樣吧。
那個女生叫做小鹿,因為他的書包上掛著一隻鹿娃娃,我就擅自這樣叫她了。
小鹿是個很安靜的女生,平時不太參與班上的事,她總是一個人坐在位置上,閱讀著課外讀物。一年級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有幾個人想要試著和她聊天、做朋友,但小鹿好像不怎麼搭理別人,甚至有些人說她態度很差,久而久之漸漸地就沒人和她說話了。
而我則是因為有暑期輔導認識的朋友小方,三天兩頭就跑去她教室找她,導致我在班上其實也沒有特別好的朋友,但大致上都相處得還不錯。
有一次我們的校狗毛毛生病了,於是學校的懷生社就開始到每間教室募資毛毛的醫藥費。
那一天,我還記得是上完數學課的下課時間,懷生社的社員拿著貼有毛毛照片的募款箱走進教室,一一向同學們募資。就在大家此起彼落地討論著要捐多少錢時,突然教室的一角傳來很大的聲音說:「我不想捐!」
那是小鹿說的,大家朝著她的方向望去,沒有人說話。
社員尷尬地站在原地,小鹿見她沒有要離開,又接著說:「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了,為什麼還要捐錢給一隻狗?」
果然,大家露出了嫌惡的表情,並和自己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彷彿這裡不是教室,而是菜市場。
社員說了不好意思後,就和他的夥伴快步離開了教室。
這時候,我們班上有一個大姊頭角色的同學,她叫小安。當然,這個名字是我為她取的稱呼。小安就在這時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走向小鹿,說:「你很囂張嘛!平常態度差就算了,居然還兇好心來募資的人。不想捐有這麼值得大聲宣告嗎?」
小鹿並沒有轉身看小安,只是默默地繼續看著她的書。
「妳說話啊!」小安揪住小鹿的衣領,逼迫小鹿站起來。我看見小鹿眼中的怒火,死命地瞪著小安。
「妳瞪屁阿!」
小安舉起手來準備要揮落時,上課鐘剛好響了。
就像是解除咒語般,看好戲的、嚇到呆住的同學,全都因為鈴聲響起而開始走回自己的位置。小安懸在半空中的手,也因為鐘聲而解除了緊繃的狀態,放開小鹿的衣領後,「嘖」地一聲也回去座位。
從此之後,小安似乎越來越不爽小鹿,不管小鹿做什麼,小安就會以她態度很差為由,出面教訓她。班上還有兩個和小安一起參與霸凌的小跟班,下課總是和她一起行動。
從一開始肢體上的輕微推擠,到後來無時無刻都在找小鹿麻煩,在下課後也經常把她叫去別的地方,甚至有肢體暴力的現象。儘管小鹿總是露出惡狠狠的眼神,但她似乎明白打不過高出自己一顆頭的小安,所以每次都乖乖地被帶離教室。
同學們都冷眼看待一切,因為不想惹麻煩,況且沒有人有自信可以真的打過小安,出手阻止反而是自己被打到站不起來也說不定。
我每天都看著小鹿被欺負,總是想要找到機會制止小安,但我和其他同學一樣,知道自己不是小安的對手,不過我也明白對付她的武器並非只有蠻力。
就這樣霸凌行為持續了一陣子,終於在某一天爆發了。
那天剛放學時,小安在教室裡就一把揪住小鹿的頭髮,將她拉出教室。這是第一次小安在教室裡對小鹿動粗,所以有些人都看著這一幕嚇壞了,拿著書包呆站在原地。當然也有一些覺得不干自己的事,假裝沒看到就離開教室了。
我很擔心小鹿有危險,於是書包也沒拿就跑出教室,去和輔導老師報告這件事。儘管被當作是打小報告,我也想要拯救小鹿。這時心中的正義感,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去想之後會被找麻煩的事了。
後來輔導老師們和我一起在學校裡找小鹿和小安,因為學校實在是太大了,我們找了一陣子。正當認為可能不在學校時,終於在舊校舍找到了蹲在角落的小鹿。我站在老師們後方不遠處,看見小鹿身上有被毆打的痕跡,新舊交織,印記之外的白皙皮膚所剩無幾。老師問了小鹿傷痕的事,她卻什麼話都不肯說。
霸凌事件也因為這個契機曝光了。聽輔導老師說,小安在輔導室進行了一陣子的輔導,在這期間她雖然話不多,被問到小鹿身上的傷痕時,就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是我打的」以外,就沒再解釋了。最後訓導處以記了她一支大過了結。
在整個事情爆發後,小鹿的家長都異常淡定,也沒有親自到學校來為女兒抱不平,讓老師感到可疑。結果老師們發現,原來小鹿身上的傷痕,全部都是她的媽媽打的。最後小鹿就轉學了。當時為什麼小安要說那是她打的呢?她到最後什麼也沒有解釋。
輔導完的小安之後就沒有再找誰麻煩了,班上恢復了以往的和平。這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隨著這件事的落幕,開啟的卻是另一個深淵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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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日記的文章,第一篇在這裡暫時告一段落。
羅世傑心想這裡寫的,應該就是陳卉均所說的霸凌事件,但讓他困惑的是,為什麼要寫下這件事呢?難道這和世瓔的死有關係嗎?
心中的疑慮驅使他想要拿出下一篇日記來看,但正當他想要拿出下一張紙時,門外傳來了一些動靜。
「世傑?你起床了嗎?」父親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起床了。」羅世傑朝著門喊,還裝出剛睡醒的慵懶聲音。
「早餐用好了,可以出來吃了。」
羅世傑將紙張對摺收好,又塞回書裡放回書櫃。接著走向門口,深吸一口氣後打開房門。
「早安。」羅世傑裝出一臉尚未睡醒的樣子打招呼。
「剛弄好的,快吃吧。」
桌上擺著三份餐點,羅世傑走向平常專屬的座位後坐下,是他平常喜歡吃的培根搭配歐姆蛋,但現在他沒什麼胃口,拿起叉子戳著培根時還有點反胃。不過這是父親做的,說什麼也都要勉強自己吃下去。
「媽呢?」
「昨晚她又睡不好了。」父親輕啜一口咖啡,苦澀的香氣竄入羅世傑的鼻腔。
羅世傑沒有接話,努力讓自己吞下煎的酥脆的培根,假裝和平常一樣。
「最近爸爸忙著照顧媽媽,都沒有顧慮到你。」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
「你媽媽狀況越來越差,雖然有阿姨在照顧,但打擾別人總是不好……爸爸想說要請假在家陪媽媽,你覺得怎樣?」
羅世傑想起之後就再也沒看過母親的藥袋,就像世瓔的事一樣,藏著掖著。他滿不在乎的點頭,雙眼依舊看著他的早餐說:「你們覺得這樣比較好就這麼做吧。」
「媽媽也有持續去看醫生,或許會比較好一點。」
「真的有這麼糟嗎?」
父親聳聳肩說:「我不知道最糟是怎麼樣,只知道她現在很痛苦。」
「那世瓔呢?你知道她很痛苦嗎?」
父親沉默,咀嚼著的食物在嘴裡絞混著,連同內心話一起滑進胃裡。「你在學校還好嗎?晚上都有睡好吧?」
羅世傑看向父親呆愣著,然後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我很好。」
「雖然要照顧你媽媽,但如果你需要,都可以和爸爸說。」
「我真的沒事。」羅世傑低頭把盤中剩下的食物全部掃光,隨後起身將餐具放進流理台,開啟水龍頭加了一些水在盤子裡。
「你媽這樣讓我想了很多……我想現在不管我們做了什麼,事實都已經是這樣了。但是如果不好好看著你媽,我怕又會發生什麼事。」
羅世傑背對著父親,思索著他話中的含意。
「所以你是說我們不要再追究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嗎?」
「世傑,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她什麼都沒留下來。」
「為什麼你敢確定不會有?」
「我剛才說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事。你說你會找到證據,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什麼都沒留下來!」
「但他們把世瓔說成這樣欸?那群人根本什麼都不懂啊!」羅世傑吼道。
「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絕對不能和你媽說那天去學校發生的事。」
羅世傑不敢相信父親會這麼說,想要繼續辯解,甚至恨不得想要把那信封裡的東西攤在他眼前。但一轉過身,父親垂頭喪氣的模樣又讓羅世傑做不了任何動作。
他知道父親真的累了。就算疲憊不堪還是每天去上班,回到家又要安撫哭泣不止的母親,就連他唯一的休息時間,羅世傑相信他一定也是滿腦子都是世瓔的影子。
全部的人都壟罩在她製造的迴圈裡,不停不停地重複著,彷彿輪迴一樣。
聽說跳樓自殺的人,靈魂會一直留在原處不停地跳,重複著生前最後做的那件事,直到他原本的陽壽到了才能解脫,離開自殺的地方。然而活著的人,是不是也要帶著這份痛苦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知道了。反正人都死了,怎麼樣都不重要。」羅世傑說完後用力關上水龍頭扭頭就走,筆直朝著房間走去。
「世傑!」
「爸,要好好照顧媽媽,因為我不想要她變得不重要,你也一樣。」
明知道父親不喜歡他甩門,羅世傑還是「碰」地一聲將房門用力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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