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雜的打掃時間。
走廊上此起彼落女孩子們的笑聲,高音頻的喧嘩。剛拖完的教室地板上散布不規則的水痕,讓大理石磚花紋更加凌亂,大家帶著髒汙的鞋子又從這些未乾的水漬踩踏過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握上課前的休息時間。
王以茜將倒放在桌子上的椅子搬下來放在地上,有些吃力地翻轉椅子,肩膀附近傳來一絲疼痛。才剛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她馬上聞到了噁心的臭酸味。在打掃前還沒有這個味道,一定是不在位置上時發生了什麼事。
她開始尋找惡臭的來源,掛在桌邊的書包和布製提袋都看了,都沒有奇怪的東西。最後探頭看向抽屜,馬上就發現剛剛沒有的東西。
是她的便當盒。
但不是她今天從家裡帶來的。這個便當盒在兩天前就不見了,那天才剛裝完營養午餐,只是離開座位一下子而已,便當盒就從桌上憑空消失了。按照往例一定是被誰偷走了,因此那天王以茜只好去合作社買麵包來吃。
現在它帶著惡臭離奇地出現在她的抽屜裡,從那個氣味來判斷,想必裡面的內容物也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了。
這個招數是第一次遇到,不知所措的王以茜抬頭看看四周,並沒有看到可疑的眼神,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搬椅子、忘情地大笑,或是照鏡子整理流海,專心地看起額頭上的痘痘。
這些人很聰明,不會做了小把戲還傻傻地引起她注意。於是她趕緊拿了那個發臭的便當盒,跑向廁所。
她故意跑到五樓的女廁,因為這層樓都是專業科目的教室,平時沒什麼人。隨便選了一間進去後,快速地鎖上門鎖。
看著便當,手微微發抖,單純是因為害怕看到便當裡面的樣子。因此王以茜打開便當盒的蓋子後,不多看一眼就把裡面的東西倒在馬桶裡,按下沖水閥。
「可惡。」她盯著旋轉的水流自言自語,好想也跟著這些發臭的廚餘一起流到其他地方,就算是下水道也沒關係,不管怎樣都比這裡好太多。
王以茜已經被霸凌好幾個月,一開始不外乎就是被關在廁所從上面潑水這種太過明顯的行為,每次都搞到沒有辦法繼續上課。不過不知道從哪時候開始,那些人霸凌的方式變成匿名惡作劇,常見的在課本上寫去死、滾、婊子,在椅子上塗糨糊、放圖釘,或是置物櫃裡面被丟死蟑螂之類的,她都已經體驗過了。
王以茜永遠都不知道是誰做的,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永遠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一到下課,她就完全不想待在這個空間,總是鐘聲還沒響完就起身準備離開,一直到上課鐘聲響完的最後一秒回教室,這才讓她們有機會可以好好布置惡作劇的現場。
其實這些惡作劇不怎麼困擾著她,但是東西一直不見或是弄髒制服讓她覺得很煩,因為媽媽會一直問,不管有沒有回答出什麼都會換來挨打。現在隱隱作痛的小腿肚,就是手上這個便當盒不見的那天被打的。平時媽媽總是用著各種理由毆打她,但因為受傷的部位都是在衣服能夠遮蔽的地方,並沒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一開始被霸凌的時候,王以茜其實是有老實告訴媽媽這件事,但她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淡淡地說「別人會這麼做一定是妳的問題」,然後又開始毆打王以茜。
是啊,原本是自己的問題沒錯,所以我也沒資格好反抗的。
看著被倒空的便當盒,有一些殘渣還黏在邊緣和蓋子,王以茜將蓋子蓋回去,舉起手來想將便當盒甩進垃圾桶,但手停在半空中,想想還是作罷。
王以茜慢慢地走回教室,儘管鐘聲已經響了,她還是保持著比平常還要緩慢的速度朝教室前進。
好不想回去喔。真想直接翹課,反正不在教室對自己、同學和老師都比較輕鬆。
雖然這麼想,但她的腳步還是不自覺走回教室,因為她的東西都沒拿,手機和錢都在書包裡也哪裡都去不了。
走進教室時,蔡老師已經在講台上了。蔡老師看了一眼她,王以茜什麼話都沒說,就逕自地走到座位坐下。
「王以茜,妳剛剛去了哪裡?遲到了不用報告的嗎?」蔡老師以嚴肅地口氣說著,她是教理化的。
「廁所。」王以茜冷冷地說。
「說話的時候看著老師!」
王以茜抬起頭,瞪大眼睛,直直盯著老師的眼睛。
「我說,廁、所。」她故意在關鍵字放慢速度,深怕老師聽不懂,又要浪費她的時間再說一次。
「要去廁所請妳剛下課就去,不要拖到上課時間。如果肚子痛的話就去保健室。」
周圍開始有此起彼落的笑聲,很細微但還是聽得很清楚。王以茜假裝沒有聽見。
「對啊,我肚子很痛,我可以去保健室嗎?」
「要去就趕快去,不要浪費我們時間好嗎?」這句話是班上最愛講話的林曉柔說的,像是怕別人聽不到似的大聲發言。
妳可以閉嘴嗎?王以茜心想。
全班又發出細小零碎的笑聲。
「快去吧。」老師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想要趕快把這個麻煩趕出教室。
獲得老師的同意後,王以茜馬上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大家雖然好像都看著黑板,但其實都用眼角的餘光在偷瞄王以茜,並同時嘴角露出輕蔑的笑。
王以茜儘管生氣,卻沒辦法說什麼,因為班上完全沒有人站在她這邊。對她們來說,用這種方式對待王以茜,只是剛好而已。
王以茜姍姍地走在走廊,經過別班的教室時,她發現有幾個人轉頭望向外面看她,但她並不在乎。
保健室在一樓,她下樓的速度非常緩慢,反正也沒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有去保健室,那就也不用急著到那裡。她已經在心裡盤算今天一樣要在保健室躺到放學,不由得覺得心情很好。
敲了敲敞開的門,保健老師的視線從桌上的文件轉向她。
「又來了啊。」保健老師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但王以茜知道這只是老師開玩笑地假裝,並不是真心的。
「這次是肚子痛。」王以茜邊露出稚嫩的笑容,一邊摸著自己根本沒怎樣的肚子。
「又是壓力太大嗎?這次有想吐的感覺嗎?」老師拿著耳溫槍,看著上面的液晶螢幕問。
「這次好像只有肚子痛呢。」
老師將耳溫槍放進王以茜的耳朵,她感到一陣騷癢,縮了一下肩膀。
「沒有發燒,看來還是壓力太大。」
「我應該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妳睡一下吧。」保健老師溫柔地說。
在這個學校大概只有保健老師是對她最和善的人了,不過老師始終和王以茜保持著距離,沒有對她特別關心,就連上次不小心看到她身上的瘀青,保健老師也沒有多說什麼。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有違老師的良心,但王以茜覺得她做好自己的事情,不會強迫學生,光是這點就讓她很喜歡。
王以茜猜測老師大約三十幾歲快四十歲,平常她總是綁著低馬尾,外表乾淨,長得非常漂亮,微微細長的丹鳳眼配上直挺的鼻子,儘管只是畫著淡妝也顯得五官深邃。
真希望自己的媽媽是老師這樣溫柔的女性,王以茜總是這樣想著。
來到保健教室和老師說說話,覺得剛剛發生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然後睡上一覺,讓自己所有的感知都關閉,把外界讓自己痛苦的事都擋在外面。
◆
放學的鐘聲響起,王以茜在這之前就已經半睡半醒。保健老師總是待的比放學時間晚,因此她沒有特地將王以茜叫醒。
王以茜回到教室,路上和許多和自己反方向的同學擦肩而過。她覺得自己像個異類,不單單只是行徑方向的不同,她看的每個人臉上的笑容,好像從來沒有出現在自己的臉上過。
教室裡還有一兩位同學,看見王以茜終於回來後就趕緊離開,並沒有和她打招呼。
突然變的靜悄悄,只有王以茜收拾東西的聲音。教室裡少了人,連細小的聲響都有了回音,像是在和她對話。
王以茜突然垂下肩膀,她就連滿心期待收拾回家的心情也沒有。
穿梭在課桌椅間,來到林曉柔的座位,低頭看抽屜,就只有一疊課本和衛生紙整齊放好,沒什麼遺留的東西好看。王以茜一腳將她的椅子踢倒,然後又連續踹了好幾下。有些沉重的木頭椅子被踹到隔壁位置去,連帶波及到另一張無辜的椅子。
接著她又走向另一個空位,王以茜用指尖觸摸有些凹凸不平桌面,隨後拉開椅子坐下。這個位置的抽屜裡已經完全沒有東西,因為它原本的主人在幾個禮拜前離開這個世界了。王以茜趴在桌子上,望向外面已經有些黯淡的藍天,還有營養不良的花圃。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王以茜反射性抖了一下,心跳立刻加速。拿出手機一看,果不其然是媽媽打來的。
「我在路上了。」她一接起來便急忙說。
「今天怎麼這麼晚?妳又跑去哪裡野了是不是?」
「沒有……」
「妳最好趕快給我回來,不然妳就死定了!」
電話戛然而止,王以茜眼眶滲著些許眼淚,不是因為難過,而是身體本能的驚嚇所導致。
再怎麼作夢也是要醒過來的,就算再怎麼逃,媽媽還是需要自己,哪裡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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