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我的關係極度冷淡。儘管我對自己從小的優渥生活與社會地位相當感激,也明白這些優勢都來自於家族的長久累積與經營,但我同時亦深切懷疑:做為我的家人,他所能給我,及願意給我的,或許也僅只於此。我感謝他讓我有錦衣玉食,讓我得到少有女性能接受的高等教育。但我更明白:他之所以願意在我身上花費大筆金錢,其最終目的,也只是為了將我打造成更高級的商品。而當我被他成功拍賣出去時,我所能看見的,多半僅有他與得標者間握手言歡的背影。更悲傷的是,即便我試圖用其他畫面來取代這個影像,但我卻無法在腦海中覓得一點曾與他共渡假日的美好記憶,甚至不記得自己年幼時,是否曾坐在他的膝上聽他說完整個故事,最終在他懷中安祥睡去。
母親對我相當溫柔。小時候,我很喜歡她輕輕撫觸我的手指,還有掛在臉上的平靜微笑。但隨著我年歲增長,開始有自己的想法與意見,並試著向她傾訴與父兄之間的矛盾,以及對他們企圖掌控我人生的憤怒時,從她那溫婉卻空洞的勸解與寬慰中,我忽然理解了:她其實只將我的憤怒與悲傷視為小孩子的無理取鬧,實際卻無意站在我這一邊。雖然我仍依戀她待我的溫情,也明白她對我確實存有親愛之意,但我如今已經開始意識到:母親之所以對我如此溫柔,並不全然因為我是她的女兒,而更因為她希望我能將她視為榜樣,和她一樣成為溫馴的羔羊。
傑克,我的兄長。我的童年裡幾乎被他跟艾咪兩人的身影填滿。我會在他練習李斯特時從窗外忽然出聲嚇他,他會在我吟誦十四行詩時扮鬼臉逗我笑。我修改他數學作業上的錯誤函數式,他指出我希臘史習題裡錯置的年代。我們是彼此學社交舞的唯一舞伴,是對方練習肖像畫時僅有的模特兒。我們一起被家庭教師訓斥,一起在被罰寫拉丁文時,等著艾咪偷偷替我們打開門鎖,接著三人一同逃進花園裡,在樹蔭底下享用拉克蘭太太剛烤出來的糖蜜餡餅。
然而,這些記憶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他開始跟著父親學習經商,在外四處奔波、旅行、參加商業會議、周旋於各界名人與各國領袖間,好為自己擔任斯特林家下任家主的未來鋪路的同時,他的言行舉止也開始與父親越來越像。凡事皆以企業的最大獲利為基準,眼裡只看得見數字的跳動與營收的增減。我甚至懷疑:他現在之所以會進歌劇院,是否只是因為私人包廂能方便他與其他企業家進行密談,而不是因為他真對舞台上的表演有任何興趣──從這點來說,我想傑克確實已經很有斯特林家主的風範了。
我想念從前的那個傑克,但對於自己是否能再見到那個傑克,我已經不抱任何期待。
艾咪‧拉克蘭是我的摯友。她是我幼年時除傑克以外的僅有玩伴,也是我如今少數仍能向其傾訴心事的對象。儘管我們並無血緣,但我從小便視她為自己的姐妹,將她看作我重要的家人。然而遺憾的是,雖然我們私下能毫無分際地盡情打鬧,但在公開場合上,她卻依舊不會被看作斯特林家的一員,必須站得離我遠遠的。也因此,從小我便厭惡那些社交派對與舞會,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只是不斷地、惡意地,在我跟艾咪之間劃下巨大的鴻溝,將我與她隔絕開來。
如今,艾咪已經成為了一名記者。雖然分隔兩地,但我們仍時常通信,分享日常生活聽見的各種軼事,或交流對方的煩心瑣事。對她成為記者一事,我既驚訝又開心,並衷心期望她能在新聞界中闖出一片天。不過在此同時,我心中也有幾分複雜的情緒,而我非常清楚,即使是艾咪,這份情緒也無法向她傾吐:
也許從艾咪的角度來說,她會有幾分欣羨我的地位,以及不用為金錢煩惱奔波的生活──我並不清楚,也不可能開口詢問──但相對而言,我也對她能在家人支持下,出外追求新生活的人生感到羨慕。
那是我難以擁有的全新可能性。
長久以來,我對很多事都抱有疑問:我疑惑父親為何對我如此冷淡;疑惑傑克為何能如此理所當然地轉身離開;疑惑母親為何對這些事毫無疑問又無動於衷;疑惑為何同為父母,艾咪的父母跟我的父母卻能有這麼大的差別;疑惑為何自己生為女子;疑惑為何他人竟只以我的性別便決定了我的人生;疑惑我是否真的太過貪婪又自私,明明已經擁有太多,卻還任性地想拋開這一切;疑惑我是否只是無知又膽怯,嘴上說著想拋開這一切,實際卻還賴著斯特林家的名號過活。
只是,當我追本溯源之後,我察覺:所有這些問題的核心,最終都圍繞著我──唐娜‧「斯特林」──這個姓氏而來。因此,若要問我自己一個問題,那我最想問,也最害怕的,大概就是:我的所愛或所恨,所得或所失,全都源自於「斯特林」。那麼,如果將斯特林為我所帶來的一切,包括金錢、教養、學識,甚至是對世界的看法,以及此刻內心的糾葛等全部盡數拋去,那這樣的「我」,還會是什麼樣子?是會展現出一種自己也無法想見的全新樣貌,還是會在剝除所有「斯特林」對我的影響後,才發現裡頭其實只是巨大的空洞,而所謂「唐娜‧斯特林」,其實也不過就是被斯特林家形塑出來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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