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
高德佛里,他坐在小辦公室裡細算這個月的營收。計算收入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如此一來他能忽略所有討厭的事情,比如說剛才那個女人,那位態度差勁的妓女玫瑰。
對高德弗里而言,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買下了玫瑰,那個女孩的價值正隨著她粗劣的表現而下降,這種劣化又跟年紀成正比。高德弗理懷念著玫瑰還是個小花蕾時的模樣,無論是她的生澀、還是欲拒還迎的嫵媚,高德弗里的花姑娘總是讓他和他的客戶為口大開,可惜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明明還嬌豔如火,正值顛峰的玫瑰應該要大受歡迎,但她冰塊似的溫度卻總是讓總是人興致缺缺。
"一去不復返......表現不好的女孩就該吃點苦頭。"高德弗里氣憤地想著,"跟你的小糖果說再見吧,玫瑰。啊,有本事你能自己從客人身上榨出來,我相信你可以......你的最好真的有這個潛力。"
那名栗髮微禿的男人穿著自己最喜歡的綠色破毛衣,口中喃喃自語著沒人聽得懂的暗碼,而後,他提筆的左手疾駛於數本帳簿上,細心地紀錄下熟客的來訪次數、時間與點餐內容。高德佛里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猜猜下個客人會在什麼時候出現,他總是自豪地對朋友說,只要是來找過他兩次以上的人,他便能以高達七成三的機率算到對方是否還會在上門、而又會以什麼樣的衣著出現,有時候高德佛里甚至會加油添醋,說自己連時間都能算的準準的。
盡管沒什麼人會在意那位皮條客說的話,畢竟那不關他們的事,不過旁人偶爾仍會出聲附和。老客戶們有時還會主動試著討好高德佛里,畢竟他掌控了小巷裡最優質的幾個女孩兒--過去玫瑰曾列位其中,但現在不是了。
不久後,檯燈的燈泡逐漸暗淡,那間壅擠而整潔的房間即將陷入黑暗,然而皮條客高德佛里仍堅持自己不要換燈泡--他想省下那微不足道的花費,況且只要再幾個數字,今天的工作就要完成了。高德佛里在心中喊著,"再一下下,我的小燈泡,別讓老爸失望!",希望這道鼓勵能讓亮度奇蹟似的回升,然而那顆小燈泡卻依舊冷漠以對。畢竟時間到了,再美好的東西都要消失,況且是一條即將燒斷的燈絲?
淫穢的呻吟從地板下傳來,小姐們誇張的演技正試圖滿足客戶們的需求;碰撞聲接連四起,它告訴高德佛里,這場交易只是略微粗魯,所以樓下的女孩蜜蜜該想辦法讓她的恩客再更粗魯些,這樣高德佛里就能額外加收點費用。喘息聲漸增,她們的疼痛、不滿,都比不上高德佛里眼前的那盞小燈泡值得關注,但此時就算是投以無限關愛,它的光芒卻只會越來越弱;高德佛里不自覺地一陣怒鳴,心中咒罵著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在找他麻煩,環伺的交媾聲不斷打斷他的思路,現在就連個小電器都不願體諒佛里的心情,自私地只想著什麼時候才能趕快進入回收桶。他氣炸了。
罵歸罵,皮條客高德佛里依舊堅持著把最後一個字寫完。
最後一個字、最後一個小數點......他做到了,跟著蜜蜜的恩客一起達到的高潮!
「讚啦!」他放下原子筆,而後,高德佛里靜靜地沉溺在黑暗中,瞪大的眼睛直視自己空無的生活。他少了一點美妙的記憶、歡愉的體驗、以及拍拍手就能搞定一切的高科技,要是這些能不花半毛錢就能到手是再好不過的了,然而事與願違,高德佛里就是得花錢才能把一切都弄到手;他厭惡這個社會總是在剝削他,於是他只能更努力地剝削別人。
"真是太謝謝你了,資本主義。",皮條客高德佛里想著。大燈閃耀,黑暗盡散,他一邊整理重要文件,一邊想著什麼時候才要把一切都給整理成電子文件,這樣才能顯得自己不那麼落伍,可是高德佛里對電腦一竅不通,他擔心按一顆按鈕螢幕就會爆炸、動動那所位的滑鼠資料就會消失無蹤。因此,最終佛里只會告訴自己,還是老方法好,他的紙上寫滿了女孩們的三圍與敏感地帶,客人要什麼他就給上什麼,從不需要那些轟轟作響的機器來幫忙。
這就是高德佛里,所有黑社會老頑固的縮影。
(叩叩)
「那位啊?」高德佛里問道。其實他不太在乎外頭是什麼人,反正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都算是客戶,就連手下也不例外。
("艾倫啦,我是艾倫!")
"艾倫?小毛球......。",佛里想著,然後他了當地回答對方:「今天桂冠沒空。」
("不,我是來工作的!")
「喔?工作?小鬼頭,你是不是吃藥吃上癮啦?......你就不能找份正經事來作嗎?」高德佛里把賬簿都給收到保險箱中,同時,既然工作結束了,他想快點把電燈關掉,早早到休息室裡進行自己的火柴棒創作。無論什麼原因,高德佛里都不想把時間與電力花在一個剛沒了老大的小混混身上,於是他說:「這樣好了,我介紹玫瑰給你......算你,八九折,你說怎麼樣?偶爾換換口味吧,我的朋友。」
然而門外的艾倫沒有回話。
為什麼?高德佛里發現今天這位艾倫有些怪異,他太過沉穩,雖然聲音一樣,但性格太過年長了些--比起那位艾倫,他顯得相當成熟,與高德佛里所知的那個健壯小夥子截然不同。於是皮條客高德佛里從抽屜裡取出了短槍,他開始擔心是某些精神不正常的骯髒客戶找上門,或者是仇家--如果他有這種東西的話。但假如真的不是艾倫或任何熟客,那守在樓下的迪亞哥又是怎麼讓他進來的?
「迪亞哥,看看玫瑰那好了沒,我們的客人快要等不及囉!」高德佛里開始擔心了,他滿腦子都是恐懼的影子,想著門外站著一個膚色深沉、手持散彈槍的怪胎,想像迪亞哥他們實際上早就已經被處理掉了......但搞不好他們本身就是這場威脅的主導者,因為高德佛里曾聽過那些人的抱怨,抱怨工時太長、事情太多,抱怨使用自家產品還得多繳錢......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那群吃裡扒外的傢伙!"。要是真是如此,高德佛里就毫無退路了。此時蜜蜜的恩客似乎又在牆邊大張旗鼓,弄得牆面隱隱搖晃,高德佛里猜想,看來對方是想來點直立式;當他正面臨生死危機的時候,樓地板下竟然有一對男女正準備進行直立式性愛?高德佛里簡直是要氣炸。
「艾倫,你還在嗎?」他親切地詢問。「艾倫?」那名皮條客不安地確認著。他跳離座椅的身子側對著出入口,高德佛里一手將槍口對準門扉、一手則扶著身後的窗台。
後頭是一扇大窗,霓虹看板遮住了半邊、剩下半邊則讓閃爍霓光所佔據。突然,高德佛里思考著,儘管是存亡關鍵,可是一切都還有選擇,他大可從窗邊爬出去,沒必要為了逞一時之勇與敵人對峙--他有生存率更高的選擇。
"是的,快溜吧!"那個男人拿了一筆急用金,接著,他一面關注著門外的動態、一邊試圖憑單手把窗子給打開。外頭確實有個人,但他是誰?高德佛里咒罵著,並下定決心要找人把他給作掉。不過前提是他安然無恙。"快點、快點啊!幹你媽的爛窗!"
門外傳來了些許動靜;一個腳步聲,僅僅是一個 ,那個不知名的傢伙轉個個身子。
--樓地板下的淫語從木板縫中滲了出來,震動聲越來越急、蜜蜜的聲音也節節攀高;她扶著些許斑駁的牆壁,任憑陌生的男人對下頭探索,但那個女孩對這個千篇一律的過程感到膩了,縱使她再怎麼會演,聲音中總是免不了單調與反覆。
門外的哼歌悠悠飄盪;那個男人在戲弄高德佛里,他的眼睛透視到了房間裡的人如何著急、又如何想盡辦法逃離此地。
--樓下那位客人的喘息如豬嘶,他拼命地磨蹭眼前的女人,想在這段寶貝的時光中盡可能地使用她,像個充氣娃娃一樣任他左右。而那個女孩兒則盡量配合他,給恩客一點自信心。蜜蜜呻吟著、裝著十分享受的模樣,她希望這有助於眼前的恩客早點結束這段流程。這招每次都有效。
"哈,開了!狗娘養的!"。高德佛里一腳跨上窗台,他要別了這個可怕的地方。他想:"你給我等著,渾蛋,明天你最好就不要想再留在這個城市了。"
雙手一撐,他的人已經爬上了窗口。高德佛里誓言,不管花多少錢,他下次絕對要弄一個更安全的房間--一個不怕被人偷襲的優質環境。
高德佛里發誓,就跟他這輩子的幾千個誓言一樣充滿公信力。
"不管你是誰,永別啦!"
(......劈啪!)
一顆子彈穿過了高德弗里的腦袋,血濺窗臺、腦漿四溢,隨後,門外的男子便悄悄離去,對門後的屍首置之不理。他的靴子踩過朽舊的木地板,大剌剌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閃爍不定的燈光照出他虛影,風衣下厚實的骨架比想像中更加高大、抑或矮小,人人都能看見那名男子虛幻的樣貌、說出他偽裝的模樣,唯獨等在後門的那名女性明白,他外殼只是層著上衣物的黑霧。
那個男人對她說:該走了,玫瑰。
名為玫瑰的女性抬頭看著對方,她碧綠的眼睛閃爍著恐懼、不安、以及對自由的不信任。高德弗里死了,就像她深藏內心的期盼一樣消失在世上,然而現在她也沒有任何去處,不知那雙腳還能走到何方。唯有跟著眼前這名幽靈前進--玫瑰沒有退路了,她只能隨著幽靈一同離去,在他的引導下跨出高德弗里的毒牢。然而他們要去哪?兩個人遠離小巷,將燈紅酒綠拋諸腦後,街燈將玫瑰的影子烙在牆角,卻再也無法束縛她的行蹤。
只是她不時回頭,耳中彷彿聽見高德弗里的怒罵恐嚇;她渴望那顆小糖塊的慰藉,玫瑰發冷的身子需要高德弗理賜予的溫暖與亢奮。她開始後悔自己的願望,玫瑰懷疑那是某個惡靈灌輸的壞念頭--她想,瘋狂地思考著自己會不會遭到天譴,腳下的磚是否會成為深淵、天上的烏雲是否將落下制裁之雷。所有不可能的事情在玫瑰心中都成了可能,她後悔自己離開高德弗理的牢籠,因為在外頭,她沒有半吋庇護之地。
此時,那個男人卸下風衣、並將它披在玫瑰身上。他說:你有更好的地方能去;別擔心,新來的傢伙不會注意到你離開,你就像個影子、虛幻的霧氣。
他的語言帶有魔力,霧霾覆蓋了他口中的每一個字詞、每一道語意。隨後,兩人混進了大街零散的人群中。車流吶喊著、引擎捲起一道道污臭的暖風,但對這個秋天而言實在無不足道;在今日的深夜中,任何鼓噪都無法帶來溫暖。
然而,玫瑰反抗著,她虛弱的聲音斥責著幽靈:「不,我不想去......我從來沒發過任何求救訊告,是你,你擅自作主了!」
「我就是你的願望。我是你夢魘中的期許,從你被賣到高德弗里手中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斷地等待我的到訪。用這副身軀、這副形象。」
「可笑,我為什麼會希望一個小混混出現在我面前?」玫瑰渾身發抖,就算批著風衣也止不住冷。她想要來點特別的東西,精緻的小玩意兒。
「我也不懂,你為什麼會喜歡一個小混混嫖客?」背對著玫瑰的幽靈露出笑容,「也許是因為你認識他,僅僅如此。」
不知何時,街上的人群已散,寧靜的馬路上唯有街燈與閃爍的警示黃燈佇立,空無的馬路上仍有車輛奔馳,但它們脫離的束縛,一陣陣疾馳的引擎聲比起稍早前更加劇烈,然而車與車的間隔卻無比冗長,在段時間裡,街道宛如墳場般寧靜。
幽靈問:玫瑰,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但她沒回答,玫瑰的意識模糊,僅僅只是記得跟隨著幽靈的背影。她想起高年級時的愚蠢男孩,那個自大狂妄的笨蛋;她以為自己還活在學校的某個教室中、或教室外的某個草坪上,此時那名愚蠢的男孩向她告白--玫瑰知道那是夢,但她寧願就這麼活在夢中。
「玫瑰,你不是溫室的小花朵,但你的刺早就已讓利剪剔除;玫瑰,如今你只是朵瓶中飾花,根不著、衣不蔽。」
「我知道。」她回答。
「玫瑰,我是你恐懼中的祈禱,然而不像你的母親一樣只說些虛言妄語,我是你黑暗中的救贖。」
「你到底是誰?」玫瑰隱隱約約看得出對方的樣貌,可是她想不起來。
「我是艾倫,你期盼的英雄。」
「他不是我的英雄......一個連頭子都沒有的小混混怎麼可能是我的英雄?」她的步伐慢了下來,後來,玫瑰倚靠在黑暗的櫥窗前動也不動,「他只是的我另一個煉獄,我只會像母親一樣被某個噁心的男人給困住,然後發瘋......你不是我的期待嗎?為什麼你不乾脆給我錢、或一張機票,讓我直接離開這......而不是給我一個夢想!」
她靜靜地流著眼淚,碧綠的眼睛倒映著城市的虛影,流光燈火在淚水中搖曳。玫瑰說:「讓我走......我一個人走......我不需要幻影陪著。」
突然,玫瑰的提包中傳來了手機鈴響。幽靈要她別接,但玫瑰不想聽一個鬼魅的話;她要聽聽活人的聲音,一些能喚醒自己意識的真實言語。
是蜜蜜打來的。「怎麼了?」玫瑰問著。
("小紅,你......你在哪?")蜜蜜的聲音顫抖著。
「......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某條商街之類的地方,」她看了看周遭,心理大概有了個底。接著,玫瑰問:「發生什麼事了?」
("老高他出事了......啊咿!")她哀號著,蜜蜜的恐懼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看來她似乎不是一個人,("小紅,我好害怕,快回來陪我......。")
「我......。」玫瑰知道是高德弗里底下的人在找她。這跟幽靈說的不一樣,她雖然離開了高德弗里的控制,但霉運緊緊相隨。
這時,電話的另一頭換成了一個男人在說話,他低聲怒道:("我知道你在哪,臭婊子......我知道你幹了些忘恩負義的事,該死的爛魚--")
(嗶!)
玫瑰驚恐地掛斷電話,名怒漢的言語撕裂了她最後的意志。
「我說過別接了。」幽靈說。
那位女性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她不再讓幽靈的言語安撫,她意識到了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打從離開牢籠那一刻起,玫瑰不過就只是個嫌疑犯--她是共謀殺死高德弗里的人。玫瑰蹲在地上久久無法動作,身子癲顫、喉嚨發乾,她的腦海閃過那群看門犬的怒視;剎那,過去曾打在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母親的鞭撻、看門人的拳打腳踢、一個個客人留下的印記,所有的幻痛一擁而上,碾的身體無法喘息。
玫瑰早就注意到了,藏在她皮膚下的只是一攤讓人操弄成泥的爛肉;本來她還能想辦法欺騙自己,假裝她還擁有一片無人能觸及的私密角落,但在高德弗理死去的那一刻,那些隱藏的情緒全都被掏了出來。玫瑰被迫接受現實,而現實就是,她只是個不該妄想成人的肉娃娃,服從、承受,那些才是屬於玫瑰的命運之所有。
但幽靈握住玫瑰纖細的手,他粗厚的手掌讓玫瑰想起了某個人,某道她期盼已久的光芒。
「來吧,我們該走了。」幽靈說。
玫瑰問:走去哪?
幽靈回答:走回小熊的木屋。
"對,小熊的木屋,就是那裡。"幽靈改變了玫瑰的心念。她沉溺在記憶中,回想著一段美好的過往。
她由衷期盼小熊的木屋還留著,合成木搭成的牆壁漆上檜木的紅棕色、壓出瓦紋的屋頂黑似墨水,一根煙囪從後院牆邊竄出,煙囪口下熱著小熊的晚餐;格子圓窗鬱綠如茵、基座磚石熾紅如莓,那些都是她最喜歡的細節,但更重要得還是那道真正的小木門、她親手做的門,而且圓滑的拱身中還掛著一個門牌。可愛的小木屋。
「爸爸?」她呢喃著。在幽靈的攙扶下,兩人度過了聖路德區,直往東邊過去。
「不,爸爸已經不再了。我是艾倫,你夢中的騎士。」幽靈回答。
兩人避開遊蕩的小混混,踏步與行走,似秋風輕巧。
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黑夜蔓延、永無止盡;城市雖有光火,但陰影隨光而來,一道道燈柱照出一道道深夜的孤影。
凌晨時分,骯髒得人行道上只剩玫瑰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前進,雖然身上只穿著一套裸露的薄衣與短裙,但披在肩頭的大衣擋下了寒風,玫瑰不覺得冷、反倒因為衣服的厚實而喘不過氣。突然,她看見對街走來了兩個男人、兩個健壯的男性,其中一名較高的人穿著西裝,雖然面容模糊、但還能看得出他的黃人血統,而另一位稍矮一點的男人則穿的像個小夥子般邋遢,而且看樣子還個喜好逞兇鬥狠的傢伙,只是現在對方拄著拐杖、腳上帶傷,看來就算再怎麼兇狠,一時間也無法有所作為了。
玫瑰想,"他們是高德弗里的手下嗎?"。
她退了一步,但又勉強自己走下去。玫瑰思考著,"我得假裝......假裝自己沒發生任何事。"
在幾秒後,他們即將有所接觸。那一瞬間將明辨兩者之間的關連性。
「......小紅?」拄著拐杖的青年驚呼。
「......艾倫?」玫瑰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哇、哇喔!這真的是你,貝特麗斯!」艾倫已經近十年沒見過了那位小名為小紅的貝特麗斯了,他聽說對方在國中畢業後就隨著母親一起離開了城市,但事實真假無從得知,「哈、這真是--等等,你在這裡做什麼?你受傷了......小紅,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
「逃亡。」玫瑰簡潔扼要地回答了。她感覺自己能輕易地說出任何事,只要對方是那位艾倫就行。
「聽起來不是個好詞。」旁邊名為許爾德的東方人說道。
「你媽的最好別再說話了,惡魔。」艾倫怒道。
「你說的算,阿蘭。」
此時,玫瑰與艾倫異口同聲地說:「是艾倫不是阿蘭!」
尷尬的巧合。玫瑰笑了一笑,接著道:「你朋友似乎很喜歡捉弄你。」
「他不是我朋友--聽著,他只是個掃把星、地獄魔獸......」說到這,艾倫偷偷看了許爾德一眼,他似乎正想辦法謹慎小心地擇話而言,「總之,我今天不好過,因為這傢伙!」
「我還什麼都沒做。」許爾德裝的一副天真的模樣。
艾倫瞪著許爾德,低壓的眉梢與緊收的眉頭訴說著他的怒火。但很快地,他又把焦點放在玫瑰身上,艾倫擔憂地問:「你剛說你在逃亡?怎麼了?」
當下她曾思考要不要隱瞞自己的身份,面對眼前這名小蠢蛋,玫瑰不想傷了彼此的好印象。但是,她終究是說了,玫瑰告訴艾倫,她是高德弗理手下的一名妓女,現在高德弗理死了,她要遠走高飛。
艾倫愣了半餉。不光是有關高德弗理的死訊,還是他光顧過那麼多次高德弗理的蜜之屋,但卻從來沒見過他的貝特麗斯出現過;艾倫對玫瑰的印象還停留在國中,短短的頭髮下有張偶爾帶傷的小臉蛋,行為像個男人,獨立又強悍、同時又十分細心。艾倫喜歡她,喜歡她的各種脫序行為,那些行為代表了玫瑰的存在意志,她像把火焰要燒光所有阻擾自己的障礙--但今日的現況遠超出了艾倫的想像。
玫瑰聳聳肩,表示自己已經接受現實了。「好了,我該走了,也許哪天我們還能再見面......隨便啦。」
一回過神,艾倫立即阻攔著玫瑰的去路。他說:「給我等一下,你沒有任何計畫,對吧?」
「我有!我......我可能會,去西部,某個角落,總之不會繼續待在這就對了。離開,這就是我的計畫!」
「那我們不該再磨蹭下去!」艾倫拉著玫瑰往大路過去。
「哈?你想做什麼?送行?」玫瑰嘲弄地問。
「我得確保你沒事。」
「確保......我就這麼值得你這麼相信嗎?可別惹禍上身了啦,小混混,我知道你最近發生的事,你才剛失去了靠山......這可不是淌渾水的好時機。」
「你他媽的管我這麼多......。」突然,艾倫停下腳步,他回頭看了許爾得好一陣子,一股矛盾與恥辱糾結於心頭。最後,他開口:「惡魔,能請你幫個忙嗎?」
「如果能打發時間,何樂而不為?」許爾德回答:「但我沒帶錢,你懂吧?」
「鬼才要你出錢。」
就像幽靈說的,艾倫是玫瑰期盼已久的騎士,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他依舊是那副蠢樣,單純、衝動、愛說髒話但為人卻充滿禮貌。她似乎看見了光芒,然而一回頭,玫瑰卻也見到了深淵緊跟在後,關於她的恐懼、她的殘破不堪的人生。玫瑰問自己,離開之後又要做什麼?她還能做什麼?最終不過又是回歸本業,假如真是如此,那樣與今日又有何差別?
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玫瑰逃離了艾倫,離去所有夢想與期望,她禁不住任何一絲落空,但實際上玫瑰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東西,她只是純粹地恐懼,彷彿看見了母親的影子烙在天際,她醜陋的臉訴說玫瑰的生命陌路--她將沉淪再沉淪,任何的努力都是徒勞。
急踏聲盪過小巷,穿越一幢幢光影,玫瑰忘我地奔跑,朝著某個地點、無人知曉的理想國前進。
幽靈說:回頭,接受改變;接受你的希望。
玫瑰則回答:我的人生沒有希望。
寒風吹在玫瑰的大衣上,風阻讓她難以動作,因此她拋下了那件老大衣;大衣落在遊民徘徊的角落看著玫瑰遠去,黑暗抓著那名女性不放,意圖將她送入地獄深處。艾倫在後頭呼喚著玫瑰的本名,他想要挽回失去的年歲,但玫瑰認為那是同情、是對她人生的諷刺,於是她毫不理會,就算聽見了艾倫摔倒了、因傷而痛苦哀嚎,她也不想回頭探視。
此時,幽靈玫瑰的耳邊喃語:張開眼,不要讓夢從手中溜走。
然而這次玫瑰沒有說話了。她以為那些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從高德弗里的死亡到她的脫逃,一切都是化名為玫瑰的女人一手策畫的陰謀。
"他就像小熊的木屋一樣虛假。",玫瑰想著,並回憶起那棟玩具屋被砸毀的情景,"那種東西不要也罷,該死的幻影!......它跟那個躺在療養院的老頭一樣惹人厭。"
她要自由,脫離夢魘的權力,而現在正是時候。
幽靈呼喚著玫瑰,他在夜空中看著那位女性的身影,她狼狽地奔跑,拼死追逐著夢境的終點;幽靈不斷地阻攔玫瑰,要她相信一切都將好轉,只要她試著去相信,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但玫瑰否定了幽靈的言語,讓恐慌攫捉的她只知道眼前的道路逐漸崩塌,那條路必然將引導玫瑰離開此地,從城市的黑影中脫身。
突然,一陣風喚醒了她。玫瑰睜開眼即看見河風迎面襲來,凌晨的渡河大橋攔著水上的強風,打在橋墩與鋼索上,燈下的氣流紊亂不定。
「清醒。」玫瑰呢喃著。她佔在護欄邊閉上雙眼,橋底的黑水在她的眼皮下有如雲床。玫瑰告訴自己,不要畏懼,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現在那自己說著,"前方就是你自己爭取來的希望",於是玫瑰信了,全心全意地擁抱這個念頭。
她探出半個鞋面,發軟的雙腿頓時有了勇氣;她輕輕抬起另一隻鞋,只要抬高半公分就好,這樣就能順著鋼鐵平台讓腳脫離邊緣。
「不、不要,不是時候。」佔在一旁的幽靈哀求著,他像個人類一樣懇求著玫瑰不要做傻事。他的黑影因風兒粉碎,然而幽靈依舊不見實體;他的聲音在颯颯巨響中清晰無比,但如今已無任何魔力。
「你是誰?你無權干涉我的意志。」玫瑰頭也不回地說。
「我是你的願望,你從年幼時就日夜期許的存在。貝特麗斯,看看我,看著我的臉。」那名幽靈前進了一步,他的口中充滿了恐懼與期待。
「你是誰......」玫瑰張開眼。
強風將玫瑰捲落橋下,空無擁抱著那名女性,遠去的光火逐漸發冷、化作星點。但她看見了幽靈的真面目,那個老男人佔在橋上奮力伸長手臂;他悲痛欲絕,深色的皮膚下掛著一張驚駭的表情。
"玫瑰,我的紅玫瑰!"幽靈呼喊著。
燈火消散、橋形崩潰,玫瑰看見了幽靈墜落入天空,讓深淵所擄去,而她則回到了橋面上,伸長的手臂意圖抓住飛離的幽靈。但他走了,掉出世界之外。
拯救玫瑰的不是鬼魅,而是許爾德。他輕易地將她帶回護欄後,彷彿捧著羽毛一樣容易。隨後艾倫狼狽地從橋的另一端跑來,他滿頭大汗,腳傷的疼痛讓他臉色發白,步伐扭曲。
許爾德不確定艾倫到底有沒有體力能走過這段路,因此他索性就抱著玫瑰過去與艾倫匯合。只是碰頭,艾倫就責罵許爾德多此一舉--他一面嘔吐、一面痛罵那名黃種人,說他應該乖乖地留在原地照顧玫瑰,而不是像扛貨物一樣把她抓來抓去。
「......我受夠......你這傢伙了!......爛貨,成事不足的惡魔!還有你,你他媽的到底想要做什麼!」艾倫趴在護欄上,看似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我不知道。」玫瑰抓緊許爾德批上的西裝外衣。
「太好了,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讚啦,今晚什麼事都沒發生!」等他的歇斯底里過去後,剎那間,艾倫的臉色又差了一截。他想找個東西讓自己能站好,然而艾倫的身體已經接近極限了。於是,他只好再度請求許爾德:「......惡魔,請扶我一把,我覺得我快斷氣了......。」
「我以為你能再跑上個五公里。」許爾德說。他像個機器一樣回應了艾倫的請求。
「不准現在挖苦我,不准!」
此時,許爾德看了玫瑰一眼,看著她攤坐在地上的憔悴模樣。他說:「我看見他了,那個人。他是你的親人嗎?」
「我......我想......也許是,」玫瑰低下頭,「只是我不確定。那只是幻影,對吧?」
「不如說是個幽靈,」許爾德滿是傷疤的臉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有家人真好,你很幸運。」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艾倫問。
「艾倫,你也看見他了嗎?」盡管玫瑰開口詢問,但她卻不知道自己該期待哪種答案。
「我才懶得管你到底有沒有撞鬼!況且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了......小紅,我請了格列弗來幫忙,等會兒你就搭他的車去鷲市,像高德弗里那種的小人物,只要出了本市就沒了牙齒......可是時間拖不得,也許那些人已經開始在市界設眼線了。我們必須快,越快越好。」
那位青年毫無保留地接受了玫瑰與她的災難,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麼理由值得艾倫這麼作。是因為留念、還是同情?又或者他只是個愚蠢的笨蛋?玫瑰想,也許是後者吧。此時,她想起了幽靈說過的話,他說艾倫是她的騎士--僅管事實如此,玫瑰想要依賴他、再次愛上自己的初戀,但艾倫看著玫瑰就像看著一位摯友,他只是不希望看見朋友受難。
玫瑰明白,眼前的可能性只是她與幽靈的一廂情願。
沒多久,玫瑰在艾倫的幫助下逃離城市,但等風頭過後,玫瑰卻又悄悄地跑來了回來。
盡管艾倫告訴她:離開吧,讓一切重新開始。只是這句話由艾倫這個失去主人的混混說出口,聽來十分滑稽,畢竟他只顧著別人好,卻從來沒想過自己要怎要才能正常的過活,尤其是活在那座殘酷的地獄之城裡,於是玫瑰便賭氣般地將艾倫的告誡拋在腦後,彷彿想證明自己不需要呵護也能挺立於強風中。
挺立於風中的她曾想過要去很多地方,或許是自殺般地舊地重遊,看看骯髒的泥窩裡是否插上了新的花叢;又或者去找艾倫敘舊,試探著那幅幼稚的幻景是否還有成真的機會。但後來玫瑰哪也沒去成,她僅僅是在城郊的公共墓園逗留了一陣子,玫瑰在那尋找幽靈的身影,心裡叨唸著對方為何不願再呼喚自己的名字。
繞了一圈又一圈、又圈又一圈,直到日落將近,玫瑰才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墓園、離開了城市。那天強風吹撫,如同那晚冰冷孤寂。
----------《紅玫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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