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空烏雲遮頂,日落之時,洛安帕市也不缺點點星光,城市滿街通明的燈火,把石子鋪的人行步道,折射得熠熠發光。所以,在洛安帕市裡有個耐人尋味的說法,說這城市裡的失意人,從不需要抬頭仰望,他們即使垂頭喪氣,也能見著自己腳踩著滿地星光。
近四十歲的湯姆今天雖說不算是個失意之人,不過卻有個不想回家的理由。明日是他兒子林特十六歲的成人式,照著家族傳統,他需要在那時將自己的異能資格傳給兒子。
許多家族不管大小,其實都有類似的作法,大家害怕的,是家中成員在還未傳遞異能給後代之前,突遭不測,徹底讓異能資格流失。其用意都是為了保證異能的資格,能夠永續地為自己家族效力,雖然說,年輕人也會有突發意外的狀況,但相較而論,家中長者的死亡比率還是高出一些。
所以,今晚算是湯姆最後一次與他的異能獨處,他決定在失去異能之前,無論如何得再次使用它做些什麼,這件事,最好以前從來不曾嘗試過。
皎潔的月亮正高掛在天上,沒有一片烏雲想要遮擋它的月光。
湯姆在街道上左右來回張望,像似埋伏許久的偵探,正等待特定的目標出現。不過,他肯定不是老練的那款偵探,此刻的他,緊張地猛在口袋裡搓手,如果沒人阻止,也許過不了多久,指紋都可以被他給磨光。其實湯姆只是個普通上班族,一間貿易公司的小職員,平時窩在辦公桌,偶爾跑跑外務,送送貨。
他此刻會站在這,全是因為想混進對面的建築物裡,一間非常隱密的會員制高級酒吧俱樂部-「勒蘇玫孜爾」。
據說,這間高級酒吧的年費相當高,要一萬朗栗幣,那是湯姆半年的薪水。而他只是個勤勤懇懇的中產階級,當然付不起這筆鉅款,不過他有他的方法。
――――異能。
湯姆幾天前就做過調查,知道私人俱樂部的老闆是誰,也知道他大約的進出時間。湯姆正在等待老闆從裡頭出來,他想要利用那個時間點,方便他這種沒錢沒勢的人進去。
此時,俱樂部的門被裡頭的保全推開,一位穿著黑色西裝,梳著油頭的中年肥胖男子手持電話,快步從門後出現,他的行走的樣子很匆忙,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坐上停在門口的轎車,揚長而去。
「跟計算的差不多。」
湯姆滿意地看著手錶,確認一切都跟自己計算的吻合。他在原地又多等了十幾分鐘,然後鑽進旁邊一條暗巷,再次出現時,湯姆直接便朝著俱樂部門口走去。
「忘記怎麼幫我開門了嗎。」湯姆說。
「疑?老闆您怎麼會又……回來了?」門口保全一臉驚慌,可見他沒料想到老闆居然會如此迅速地又折了回來。
「我怎麼不知道現在我的行程得先跟你報備了。」
「啊!不是的,不是的。」
「那還不幫我開門嗎?」
保全嚇得臉色蒼白,連忙低頭,順勢推開身後的門讓湯姆進去。
勒蘇玫孜爾裡頭的燈光低調而昏暗,據說是讓專業的燈光師調過,每一盞光源都只夠把周圍伸手可見之處照清楚,再遠點,就只剩模糊的影子晃動,這樣的設計使俱樂部裡頭的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甚至是每一個人,都被襯托得神秘又充滿質感。
湯姆雖然已變身為老闆的模樣,但他走進俱樂部內,還是盡量已不讓人察覺的方式,四處遊走,可是仍躲不過裡頭許多員工或熟客的問好。每當有人朝他迎面走來,他便將將手機放在耳朵旁,假裝忙於講電話只能尷尬地朝對方微笑點頭。
在幾乎繞完店內四分之三圈後,湯姆終於在一個華麗的屏風後頭找到了間廁所。他一溜煙鑽進裡頭,這次,換成自己的樣貌重新走出來。
是的,和大家猜想的沒錯。
湯姆的異能是幻術,他能夠改變自己的外觀連同服裝,一併變成想要變換的對象,這可不是易容等級的改變,嚴格來說,除了湯姆自己的腦袋沒換過來以外,肉體可是和本尊毫無軒輊。
不過,湯姆的幻術只能撐十五分鐘,時間一過,就會自動變回原本樣貌,雖說俱樂部裡頭光線迷濛,但他還是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瞧見,到時候如果露了餡,肯定會被保全橫著抬出俱樂部。
據說異能的使用時間長短,能力強弱,全都因人而異。湯姆不清楚十五分鐘的變化時間,算長還是短,他這輩子見過的異能者太少,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就是傳異能給自己的父親。
一般的異能者,都習慣像湯姆一樣,盡量不讓人發現,他們低調地在人群中生活,只有需要的那一刻,才會在人毫無察覺之下使用。
變回原本樣貌的湯姆,在店裡頭找了張角落的座位坐下,他希望不要驚動到任何人,最好連服務生都沒瞧見他。可惜這個願望有點難以實現,他坐下才沒幾分鐘,服務生立刻發現這位面生的客人,很是親切地走來詢問。
「你的面孔很陌生呢,是新入會的會員嗎?」
「嗯。」湯姆故意低著頭,壓低喉嚨的聲音簡短地回答。
幸好服務員沒再繼續探究他的身世,這應該也是這間高級俱樂部裡的優良員工訓練,如果客人不願意,絕對不能強迫客人回答任何問題。
「那您今天要喝點什麼嗎?」
「有……酒單嗎?」
「有的,請稍等。」
服務員從自己的背後掏出一塊窄長的木牌,遞給湯姆。木牌上頭只列了十幾種酒名還有貴得嚇人的金額。
「上頭列的是我們的基本款,不過如果您有其他想喝或是想吃的,也都能點。基本上我們都做得出來。」
服務員瞇著眼嘴角帶著微笑看向湯姆,態度親切幾乎完美,但湯姆只覺得這笑容、這服務態度真貴。
「那…咳咳…我今天還是喝點茶好了,請給我一杯斯蒂卡的莊園紅茶。」
湯姆故意清清自己的喉嚨,假裝自己不適合喝酒,他點的紅茶,可是平價餐廳都會免費招待的品項,他心想,這種的應該不會太貴吧。
「好的,馬上來。」服務生彎腰鞠躬,退出了湯姆的視線。
湯姆嘆了口氣,這可不是他今天偷跑來這的目的――――只為了喝一口貴到發昏的高級酒。
在他嘴裡,水、茶跟酒喝起來都差不多味道,唯一的差別只有口袋錢包的消風速度而已。
他今天特地施展異能混進這裡,其實全都是為了一個人。
這個人現在正站在中央的舞台,她的姿態嬌柔撫媚,嗓音慵懶充滿磁性。這個女歌者的名字叫溫蒂尼。不過,溫蒂尼是她的藝名,她的本名叫做――――夏米。
服務生在湯姆陶醉之際,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將他點的斯蒂卡莊園紅茶輕輕擺在桌上。
而湯姆此時已經閉上眼睛正在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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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準備渡過十二歲生日的湯姆,在餐桌上笑得合不攏嘴,圍繞在旁的是父親與母親,他們一樣也是滿臉笑容,似乎比壽星還要開心。桌上的蛋糕,是晚上下班的父親拎回來的,他進門時還自豪地說,這間店的蛋糕得三十天前先預訂,少一天都不行。母親則是煮了一桌的料理,全都是湯姆的最愛。
正當三人幸福地唱著歌,吹蠟燭,吃蛋糕時,卻沒人想得到,災禍會在這無比的快樂之中從天而降。
一名蒙著面的歹徒,碰的一聲,踹開了後門,他手裡握著一把長刀,一進來就張牙舞爪地揮舞,湯姆嚇得大哭,呆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湯姆的父母親雖然也很害怕,但湯父親仍然將老婆小孩擋在身後,並吩咐湯姆的母親趕緊帶著湯姆躲進房間。
湯姆與母親一跑進房間,母親立刻讓湯姆在衣櫃裡躲好,自己則隨手抓了一張椅子往窗戶砸,椅子應聲打破窗戶,砸爛在窗外。湯姆的母親想製造點騷動,希望外頭街上如果有路人經過,能看到家裡被歹徒入侵的情況。
湯姆躲在衣櫃裡,一直聽到房門外不停有東西因為打鬥而被砸破,每次聲音一響,他的心臟就抽動一下,聲音越來越頻繁,神經就越來越緊張,他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的小腿,感覺外頭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要炸開了一樣。
在一陣非常激烈的撞擊聲之後,突然,外頭的聲音停止,湯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否打贏了對方,正猶豫要不要從衣櫃裡出來。
碰!的好大一聲。
一股巨響撞上房間的門,房門鎖被巨大的撞擊給撬壞,門外站著的不是湯姆的父親而是歹徒,他經過一場激鬥,額頭上流著血,血液滑過左眼,遮蔽住一邊的視線,他的胸口,腹部及腿上也都有大大小小的傷口,他拖著疲倦的身軀走進房內,手上的長刀已經不知去向,只剩赤手空拳。
湯姆的母親慌張地在梳妝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胡亂揮舞,無力地想抵抗歹徒向前靠近。不過,一把小小的梳子哪裡抵擋的了窮凶惡極的歹徒,湯姆的母親被揮手重重一拳,擊暈在地。
歹徒撂倒湯姆母親之後,撇見窗戶已是被砸破的狀態,他以為小湯姆早從窗戶逃到了外頭,而且窗外漸漸有人聲聚集過來。
「嘖,真麻煩。」
歹徒搖搖頭走回客廳,他找到廚房並將爐具上的瓦斯點燃,然後將廚房內的隨手能找到的各種易燃物全都丟在被點燃的瓦斯上,廚房瞬間大火漫天,濃煙密布。歹徒確認廚房的火勢被點起後,便從方才進入的後門逃出。
湯姆在衣櫃裡一時不敢出來,直到聞到燒焦味,才急忙探出頭。他看見母親躺在地板上,試圖想將她搖醒,可是怎麼搖晃也搖不醒她,湯姆以為母親死了,被歹徒狠心地徒手打死,忍不住難過,開始放聲大哭,可是哭了一會,湯姆又想到父親還在客廳外頭生死未卜,於是磕磕絆絆跑到客廳,父親果然在那,他橫躺在沙發旁邊,湯姆湊近一瞧,父親渾身是傷,肚子上還插著歹徒的長刀。
湯姆這下哭得更是傷心,他不敢搖晃父親的身體,只是握著他的手。沒想到,父親仍存著一口氣,他眼睛微微地睜開一條縫,從縫中發現了湯姆。
「你…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湯姆見父親此時還能說話,頓時止住了哭啼,握著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父親,你…你堅持一下,我去外頭求救,我…我…趕緊去…」湯姆說完,轉頭想往外頭衝,卻被父親用僅存的力氣拉住。
「父親,你幹嘛,你…你別使力啊。」湯姆焦急地說著。
「冷靜點,聽我說…」父親拉著湯姆的手不肯放,他勉強地吞嚥下口水後說:「我應…應該是不行了,但家族有個東西,它…它不能斷在我的手裡。」
「父親你還是別說話,我很快地,很快就能找到人……」
「不,聽我…說完,你再去…」
「好、好,你說。」湯姆想趕緊讓父親說完,才能趕緊去找人。
「你先把頭低下來,太高了。」
「嗯。」
「閉上眼睛。」
湯姆聽言,將自己的頭貼近至父親面前,他以為父親沒有力氣大聲說話,所以要他靠近點,但父親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頭上,念了一段不長不短卻不懂意思的詞句。
「說,我同意。」父親氣若游絲地對湯姆說。
「我,我同意。」
湯姆話語一說完,父親手中馬上冒出一股暖流由他頭頂的位置,開始流淌至全身。湯姆沒有過這種體驗,覺得神奇,也不敢亂動,一直等到體內感受不到暖流後,身體才不禁微微一震。
他再次睜開雙眼,卻見父親的手已經鬆軟無力,撒手歸天了。
湯姆還無法相信父親就這麼死在自己的眼前,他無力地大哭,可是屋內因為廚房的火勢蔓延,濃煙越來越旺。湯姆還因為大哭造成過度換氣,不小心吸了點濃煙,嗆得差點喘不過氣,無奈之下,湯姆也只能放下父親的手,依依不捨地從正門逃出去。
家,在湯姆逃出去之後,燒得更加迅速與猛烈,但湯姆不敢在家門口逗留,他知道歹徒可能還在外頭,如果被發現仍有可能會被殺人滅口。
所以,湯姆跑了好遠好遠,跑到雙腳無力,跑到雙腳發疼,累癱在地上睡著才停下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湯姆長大了些,懂事許多,才跑回去重新調查。
原來父親摸著頭傳給他的,是異能的資格,因為那天之後,自己左邊的腰上跑出一個小小的圓形紅色印記,他查了很久,才在圖書館的一本舊書上看到,那個印記代表著異能持有者的記號,雖然每個人的位置可能不盡相同,但是印記的樣子卻是相同的。
湯姆另外還發現,當年的那起殺人事件,新聞報紙上寫著歹徒是某監獄裡逃出來的逃犯,為了找食物而闖入民宅,不慎被屋裡的人撞見,憤而起了殺機。不過,警察及消防員趕到時,屋裡只發現一具已經燒焦的男屍,報紙中並沒有提及母親的部分。
湯姆當下便懷疑母親並沒有死,只是暫時昏迷,她醒來後發現火勢過大,所以從房間內已經被打破的窗戶逃到了外頭。
而湯姆的這個想法,也在日後自己賺了些錢,有能力請偵探調查,才得到證實,自己的母親的確沒死,不過已經改嫁,並且在若干年後,生下一個女娃。
這女娃,
就是現在舞台上身形婀娜多姿,樣貌迷人的女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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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靜靜地望著遠方的舞台出神,女歌者的歌聲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彷彿只是眨眼般一霎那,人還陶醉在旋律中,音樂卻已經到了最後一個休止符。她用甜美笑容與九十度的鞠躬恭敬地結束她的表演,全場報以熱烈喝采。台下此起彼落的安可聲,希望能將她繼續留在舞台上,無奈俱樂部裡的表演並非個人演唱會,後頭還有其他表演者等著登台,所以女歌者也只能嫣然拒絕。
湯姆見夏米緩緩走下舞台,臨時起意想跟過去看,他離開自己偏遠角落的座位,試圖跟上夏米的腳步,途中,一個服務生與他擦身而過,他一個轉身繞過另一側較少人經過的柱子,身形隨即變成剛剛服務生的模樣。
他低下頭,放慢腳步,和夏米保持一些距離,一前一後地走入舞台後方表演者的休息室。
幸好,休息室僅供夏米一人使用,湯姆其實來不及思考,如果裡頭有很多人該如何的問題,現在的他只是一頭熱。不過,他仍記得在推開休息室門把時,將自己的幻術卸下,這是異能定數法則教導的另一件事――「讓別人知道你的異能,等同在身上畫下一個靶心」。
推開門的時候,剛好夏米正坐在對面的化妝鏡前準備卸妝。她聽到聲音回頭一看,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臉孔,有些驚嚇。
「你…你是?如果是來要簽名的話,我覺得你應該在門外等我比較禮貌。」夏米沒有面露生氣,她用職業笑容客氣地對著湯姆說。
湯姆這時也發現自己的唐突,倉皇之際言語也顯得慌亂,支支嗚嗚地說些詞不達意的話。
「不,不是的,我,你…夏米…。」
「夏米…?」
「嗯,夏米,我是…我…」
夏米好奇地挪動椅子將身體轉向湯姆,坐直了腰桿說:「你居然知道我的本名,作為一個熱衷的粉絲,我只能說你功課做得很足。」
「不,不,我不是你的粉絲。」
湯姆急忙揮手否認,卻感覺自己好像有點在心裡頭刺傷了夏米。
夏米立刻嘟著嘴說:「那――你既不是我的粉絲,又這麼無禮,硬闖別人後台休息室,還偷偷調查我的本名,你到底有何意圖?」
湯姆知道自己的唐突,造成了對方的不悅,心裡不免感到內疚。為了能讓夏米放下防備,他決定鼓起勇氣跟對方解釋,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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