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是個短篇小說集 - 夕顏（6）

最後，法官判處五年。

直到法官正式敲下法槌的那一剎那，男孩眼裡都沒有一絲動搖。

那麼，五年後見了。

他在心裡偷偷說道。

五年後。

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了，而這天，是他出獄的那一天。

他踏著步伐，輕輕嗅著自由的空氣，他搭上公車，雖然有些東西和過往不大一樣，不過公車的部分變化倒是不大。

曾經的那個男孩望著窗外，對這個世界一切的變化感到新奇。

你，也看到了嗎?這個世界。

明知道是不會有人回答的，但他還是在心裡這麼問著。

就這樣一路看著，不知不覺就到了他的目的地了。

他步下，沒有直接往他的目的地走去，而是先轉進了花店。

「先生，有需要什麼花嗎?」

看了花束上頭的標價，他摸摸口袋。

看來不大夠... ...

「不了，看看而已。」

他離開花店，直接走向他最初的目的地。

一片楓林之後，是一大片青草地，他自逕走向那一端，他感覺的到，他要找的人就在那裡。

是這個嗎?

他在小湖邊的一塊圓滑石碑前停下，女孩的照片赫然出現在眼前，和五年前一樣。

但，我變了呢。

男人摸摸自己的下巴，粗糙的觸感自指間傳來；湖面倒影下的自己，也早已不是昔日那個青澀的少年。

五年了，你一點都沒變，只有我變成了呢。

他苦笑。

他輕輕摸著石碑，奇怪的是，那一刻原本理當硬梆梆的石碑卻讓他有種正在摸著她的頭的錯覺。

算了。

那我要正式跟你自我介紹囉。

男人清清喉嚨「我是你的老男朋友，五年了，我依照當初的約定來見你了。」

「你過的好嗎?」

男人併坐在石碑旁，摟著它，就似真的摟著她似的，自顧自的發起呆來。

他呆呆的望著平靜的湖面，突然，他發現了他們過往的回憶。

「是月光花呢... ...」

說著，男人小心的摘下一小束，放在墳前的小土堆。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啊，我們常常摘這種花呢，我記得你最喜歡它。我小時候一直想知道理由，後來，有一次我偶然得知這種花有另一個名字，夕顏。我那時因為這樣哭了好久，那時，你正在生病，我怕你真的和夕顏一樣，曾經在你面前把那些花撕碎、踩爛了呢... ...但似乎沒什麼用就是了，還平白惹你傷心。現在想想，我那時的行為確實是幼稚的可以，但，我有時又想，如果讓你喜歡上別種花我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想是不可能的吧... ...畢竟那孩子是非常固執的... ...」

一個沉穩的女性嗓音自身後傳來，既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讓男人不自覺地回了頭。

「阿... ...阿姨... ...」

男人張大了嘴巴。

「好久不見了... ...或許，我該稱你為女婿... ...」

「怎... ...怎麼一回事?」

他依舊是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好一會，他小心翼翼的問。

「請問您身體安好嗎?」

「我一點事也沒有。」

「那是為什麼... ...」

「因為這封信... ...」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和當年留給我的一樣；它被保管的很好，連一點皺壓褶和壓痕都沒有，同樣的牛皮紙信封，同樣娟秀的筆跡在上頭寫了個大大的媽媽收。

「看吧... ...是它... ...告訴我的。」

男人接過，小心地打開。

媽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走了好一段時間了吧。我知道你一直把我當作你的整個宇宙，想必我的離去傷透了你的心吧。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我生來就該如此，在命運之下不論是誰都無法輕易更動的，多數人(就像我們)只能順應著吧。我知道這很困難，但請試著忘掉我吧。你把自己當作一個旅人，把我視為旅途中經過的夕陽吧。夕陽固然常見，但每每不一，時間雖短卻令人嚮往，不是嗎?就把我當成一日偶遇的夕陽吧；我的離去象徵著一天的結束，夜晚的到來，即便再不捨，明天的太陽還是會升起，夕陽也是會落下，而我呢，只要在記憶裡活著就夠了。其實我最近對死亡這件事越來越不陌生了，隨著我離死亡越來越近，我對於自已想要如何告別這個世界的這件事更加清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諒解他(我想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誰)的行為，那是我要求的，因為我想要死的尊嚴而自由。我想這麼說你應該很難理解，大概多數人都很難理解。或許，你可能得要經過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明白，我的決定並不是一個草率或是一個逃避的選擇... ...不過，就某種層面而言我確實逃避了吧，逃避了那個只能躺在床上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自己；我不想看你們落淚而自己卻只能在那沉睡，同時，我也累了。我想，不只是我，你應該也累了吧。就如前面所說的，我只是那無數日子裡的一個短暫的夕陽，不值得你為它這麼心心念念。相信真正了解了一切的你不會做出不讓人失望的決定吧，媽媽。

男人低下頭，抿著的嘴角似不可見的抽動著。他自懷裡拿出那封信_______那封他愛惜似生命的信，遞出。

「請阿姨看看這個吧... ...這封信，也是她親筆寫的... ...」

她接過，倚著樹幹就這麼讀了起來。

這景象簡直和他記憶裡的女孩簡直如出一轍。若是她有活到這麼大，再過幾十年也會是這個模樣吧。

男人看著她看得出神，女孩昔日的身影漸漸與之重疊。

女人讀完信，沉默不語。

兩人對視，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許久，男人低下頭「您... ...現在還恨我嗎?」隨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急忙補上一句「我給您看這封信不是要求您原諒... ...只是... ...只是想說應該要給您看過這些東西... ...」

「我知道... ...」

她說，語氣不再是方才的那樣生硬冰冷。男人彷彿回到從前，回到自己童年時，那個親切又風趣的她，那個笑的滿面春風，會為因貪玩而遲歸的自己和女孩假裝生氣的她，那... ...才是他所認識的她。

「自從我看過這封信之後我就一直很後悔... ...我對你們感到愧疚... ...尤其是你，因為我的無能讓你在監獄裡待了這麼久... ...都是我的錯，不僅沒有幫忙實現女兒的最後願望，還成為她願望的一個阻礙... ...我，真是太失職了... ...」

說著，她的淚再也止不住。

男人猶豫了一會，張開雙臂，把女人擁進懷裡。

那剎那間，他看到了，他們都看到了。

女孩。

當年那個女孩自碑前的小土堆後起身，只見她拿起墓前的那些花放在鼻前輕輕嗅著，風吹起，墓前的花被風吹的飛了起來，飄散在空中，女孩手中的花也消失了。她詫異地抬頭，視線正巧對上樹幹那裡的男人和女人，她先是一愣，隨即一笑，也不再去追尋那些花了。沒有走近，也沒有說話，他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再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女孩的身子已漸漸趨向透明。

男人急向前「不... ...不不不，你不可以再離開我們... …」

他的手胡亂在女孩的身子方才的方向揮著，卻是什麼也抓不住。

女孩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消失殆盡了，她視線直直的定在男人身上，晶瑩的淚水緩緩自雙頰流淌，她的嘴微開，輕輕蠕動著，男人認得那個嘴型，是對不起。

「不不，我不是要你道歉.. ...我只是想... ...只是想要你在我們身邊留久一點... …」

女孩低下頭，還是說著同樣的語句。

「女兒!」

女孩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詫異地抬起頭。

女人輕輕地說「對不起。」

女孩一呆，驚訝全寫在臉上。

道... …歉?

「我已經全都了解了。」

她說。

「也不會再作為你的阻礙了... ...畢竟，我們這些做家長的，總是要盡可能替你斬除那些阻礙啊。」

「是時候放手了。」

她轉頭，對男人說。

「當年我做錯了一次，你替我完成了，現在，該是我拉你一把的時候了。」

女孩望著這樣的母親，不知為何，她有種放心的感覺，這是當年沒有的。

女孩只剩下一顆頭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消失。

再見。

她輕輕說著。

「再見，下輩子要再見喔... ...」

男人抬起頭，對女孩的身影大喊著。他彷彿變回了男孩，只是從前的明天再見成了下輩子再見，明知道希望渺茫，但堅信的信念不曾撼動。

「女兒... ...再見... ...」

她露出最後的笑容，消失在一陣花海中。

夕陽落下。

夕顏開了。

她不會再出現了。

我們都知道，那些夕顏會代替她，日復一日的陪著我們，直到某日，我們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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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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