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工後，我到便利店買了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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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趕上開往堅尼地城的尾班電車。坐在上層，感受夏天僅有的涼意，偶爾的「叮叮」聲和路軌的震蕩，好讓我不會因疲倦而睡到過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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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地靠著尾位的窗邊數算工資：今天凌晨我做了三小時的清潔工，然後當了半天的地盤雜工，下午到奶茶店當收銀員，晚上與一個身形豐滿的中女吃飯，這裡總共是四千七百二十元。每天我會找不同的工作，不論零售、勞動、飲食，甚至出賣肉體的工作，只因不會重覆厭倦，而且我需要很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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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駛到中環畢打街的電車站，總會有個女人上車。這個年頭大家都戴著口罩，我只看見她一雙略見疲態的大眼睛，我想她大約是二十四、五的歲數吧。她一上來就會坐到中間的位置，大家互不相干。當我把錢數完，安頓好明天的工作以後，偶爾會望望她，而她通常看完電話便閉目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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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擺脫日間的笨拙，肆無忌憚與街燈馳逐。我喝完啤酒，正要趁著微醺閉目養神，突然間電車急劇搖晃，警鈴作響，我連忙扶著前方的把手穩著身子。還未恍神，倏地一道衝力把我強壓向前，聽得「呯」的一聲巨響，我的胸口撞上了把手，只覺一陣劇痛眩暈。我抬頭一看，電車竟然跟前面的巴士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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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之間未能反應，就這樣呆呆的望著前方。過了半晌，聽得一把女聲呼叫，我才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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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跌在地上，我忍著痛楚，走到那女人旁邊。幸好她只是擦傷了手臂，看來沒有大礙，便扶她到後方座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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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無事？」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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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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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咪好痛？你唔洗答我，點頭就得㗎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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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地下發呆，依然沒有說話。片晌她眼眶紅了一圈，啜泣起來。我嚇了一嚇，但想到她可能受驚過度，便安慰道：「小小傷遮，無事嘅，唔洗喊……不如我扶你落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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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彷彿沒有把話聽進去，自顧哭泣。我極是尷尬，又不敢走開，只好一言不發坐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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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她哭了好幾分鐘，見她不時在手袋亂找一通，我會意把紙巾遞給了她。她說了聲謝謝，除下口罩拭涕抹淚。此刻我才看到她的面容，五官算是端正，卻無特別，配搭連身長裙，就是普通的中環上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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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擦乾眼淚，但仍然沒有說話。我想分散她的心神，隨口說道：「搭咁多年叮叮，都無試過炒車，咁黑仔都有……」見她沒有答話，我又試探問道：「話時話晚晚都見到你，你返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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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工程。」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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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仔做工程都好少有，晚晚都OT到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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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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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邊範？我以前都做過工程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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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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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怪得啦，一定好忙……」聽她語氣，似乎不想跟我說話，加上我極是疲倦，已是無力繼續話題，我們就這樣突兀的終結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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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聽到救護車鳴聲遠遠傳來，從窗探頭，只見救護員已經下車準備救援工具。我便道：「我哋落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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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了點頭，我們隨即動身下車。整架電車就只有司機和我們兩個，而司機早就自行坐在路旁，不過眼神散渙，神情痛苦，狀態似乎不太好。我望向車頭方向，只見電車和巴士都撞得變形，但不算嚴重，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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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救護員來到替我們檢查傷勢，為我們包紮後，說明我們狀況都不須送院，簡單問了事發經過，我們即可離去。我見那女人呆呆滯滯，滿懷心事的樣子，便問道：「你住邊？我送你返去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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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是點了點頭。我想她比較內向，不擅長與人溝通，道：「嗯……咁你住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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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答道：「西營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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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係住附近喎。」我意外的道。「咁夾的士啦，無謂咁辛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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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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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附近截了的士，上車確認方向後，彼此一直無言。我不時望向她，只見她一直看著窗外，不知在想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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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在西邊街下車，不過我住在忠正街，她則要去朝光街的方向。臨別前，她突然道：「你叫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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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愕了一愕，道：「我叫阿洛，三點水……洛克人個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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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欣，欣慰個欣……多謝你。」說罷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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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道別，沒有多餘的下文。明明剛才撞車該是一件大事，而我們都受了傷，卻連通知家人的動力也沒有，淡然得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不知何時，這個地方的人心都變得沒有感情，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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