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想知道與她無關的事……」
細碎模糊的咕噥爬入某人的耳道,引起微弱的痛癢,細碎卻無法忽視。
午夜,關了燈的客廳,僅存的光源是播放著美式驚悚片的電視螢幕,暫停的畫面正巧定格在女演員倉皇失措的蒼白面孔。
坪數不大的客廳裡唯一的沙發由房客京太一人獨享,他一如往常坐在雙人座正中間的凹陷處,半身前屈,兩隻手肘抵在腿上,膝間的雙手漫無目的地撫摸著啤酒罐上的水珠。加班晚歸的他在電影開頭就睡著了,儘管睡了二十多分鐘,看起來卻比剛回家時還疲憊,驚悚片顯然不適合做為睡眠時的背景音樂。
然而他並非依靠自身的力量從夢中醒來,今夜寄宿的兩名訪客難得多事。
從惡夢中被喚醒後京太沉默好段時間,意識和理智像釦子扣錯位的襯衫,用力拉扯還是整不平,微微鬆懈的唇間不自覺吐出思考半途的話語。
低垂腦袋自顧自地陷入苦思,那恐怕不是想讓別人聽見的話,卻被作為客人的雙胞胎一字不漏地接收。
正對電視左側的小圓椅上,柿色頭髮的羽鳥瞄了眼桌子另一端的雙胞胎弟弟,向來面無表情的飛鳥此刻嘴角拉平面露不快,一旦與京太牽扯上關係,飛鳥便經常頂著那樣的神情……看來一時半刻無法期望那兩人打破沉默。
厭惡尷尬氣氛的羽鳥佯裝遲鈍,倚向京太左手邊的沙發坐墊,宛如花台上曬太陽的貓,肩部以上悠哉地躺在軟墊上,自下而上窺視京太的表情:「你們人類在創作時不是有句老話,叫那個……開頭出現的槍必須在結尾前使用?戲不這樣演,劇情就進行不下去吧。」
「唔?」突然接到話題的京太不再呆板地望著膝間虛空之處,他移動視線順著羽鳥的臉、朝前的腳尖看向前方,這才注意到螢幕上的畫面,憑著認識以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TXVjTPXg
已久的默契理解現況後輕聲咂嘴:「幾時暫停的?難怪這麼安靜,嘖……你們的聽力好得很噁心啊。」
「可不是我們喜歡聽,反而是人類的聽力以動物來說特別沒用。」飛鳥最終選擇以刺耳的說法回應。
聽到這番發言,羽鳥淺淺地皺了下眉,沒想到胞弟考慮再三還是選了個無關痛癢的發言,想發笑又覺得不得宜,目前的局勢笑出來哪邊都不討好。
「在我的地盤就遵守人類社會的禮節,好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注意力被引開,京太沒好氣地放下手上的鋁罐,起初還附著冰涼水珠的罐身受體溫影響提高溫度後,連叩在桌上的聲音都變得混濁。
「受教了,原來自言自語是人類的禮節。」
「沒禮貌的傢伙,把我請的宵夜全還來喔。」
被晾在一邊的羽鳥嘆了口氣,從三人初識起飛鳥與京太便時常起口角,吵架的內容不外乎是蝶子的教育方針,與內容低劣的小鬼吵架。
其實二人骨子裡都是一板一眼的類型,單純是重視的點不同,自然產生摩擦。並非被綁死在一塊的兩人大可放手不顧,卻認真地將對方的行動都納入眼中,提出意見試圖改變對方。
羽鳥認為那兩人對彼此多半「在意」高於「厭惡」,他沒興趣深究確切的差距,只是任由「果然很介意嘛」之類的感慨偶爾浮出水面。
「光顧著拌嘴,也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硬生生地拉回話題,羽鳥肆無忌憚地拉扯京太左腕,儘管已經無法單手圈住京太手腕,維持著少年外貌的羽鳥隨手一拉仍讓已經是成年人的京太失去重心。
笨蛋!考慮一下我可是人類,收斂點力道!——京太一如往常地厲聲斥責。
「唉唷,做人不要這麼小心眼嘛。」羽鳥嬉皮笑臉地回應,撐在斜上方的京太滿臉不悅。「我要是什麼都沒考慮,這手鐵定會脫臼。瞧!你的手還完好如初地連在手臂上,不就代表我有認真考慮嘛。」
這番辯解被一掌否決,羽鳥坐起身一臉無趣地耙了耙被拍亂的髮流,無視飛鳥看傻瓜似的目光。沒用上拳頭代表京太還算冷靜,或者失去生氣的精力了。
「所以說、『她』是哪位?」話一出口,羽鳥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出了問題,預期該揶揄般的柔軟問句,一出口格外銳利。
「電影啦電影。」京太隨手指向螢幕上的女演員,打了個哈欠,不拘小節地橫躺在沙發上,沒察覺到方才的問句有幾成嚴肅。
「我記得你沒看過這齣吧?」飛鳥納悶地拿起光碟盒。
六年前,京太為了縮短通勤時間搬到離公司近的公寓,某次雙胞胎下山確認蝶子近況心血來潮順道來訪,此後拜訪次數逐漸增加不知不覺成了一貫流程。三人在夜間配著電影和下酒菜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一人兩妖的非常識組合屢屢讓電影氣氛無法發揮。這回趁著夏季折扣連續租了幾部平日不怎麼看的恐怖片,雖然兩方觀賞方向不同,但感想意外的一致,本身性質歸在怪異方的天狗,與缺乏恐懼感的人類雙雙揣著「怎麼搞到這番田地?」的疑惑。
今夜同樣懷著莫名的困惑,於是發現京太不對勁時,索性轉移注意力到可以理解的對象身上。
「確實沒看過,但已經好幾部走向大同小異,稍微聽到點起頭就可以猜出後續發展……話說回來,你們不繼續播放嗎?」
「嘿——」羽鳥再次靠近沙發。哪種觀眾會認真煩惱女主角為什麼非得挖掘真相,至少他確定眼前的人不是那種類型。「我還以為你說的人是蝶子呢?」
彷彿受到牽引的指針般,飛鳥緊繃地轉向羽鳥的方向,朝夕相處的家人即使看不見表情,光憑聲音也能辨別出羽鳥的隱藏的不滿,然而推論不出理由。
「蝶子才沒那麼纏人,況且她好打發多了。」
「你就光想著打發她……」溺愛蝶子的飛鳥面露鄙夷。
「果然正確答案是女友吧、那位青梅。」羽鳥微笑著。
京太睜開眼,唯一的光源被羽鳥遮蔽,他直到眼睛適應黑暗才遲疑地開口。
「姑且問問,你幾時知道這層關係?」
「四年多前,你們剛復合時。而且是我們、包含住持和鴉。」
「什麼跟什麼啊?居然這麼詳細……你們這票八卦天狗。」京太無力地覆著額。「算了,我太天真才認為能瞞過你們。」
「瞞過我們有什麼必要?」飛鳥聽得莫名,過去只認為那不是他們相處時會聊到的話題,便沒將這事放心上,根本沒想過有刻意隱瞞的意思在,雖說自認對八卦沒興趣,一旦明白自己受到刻意排除仍帶來相當的不悅。
「當然是降低麻煩發生的可能性。」
「為了根本不明所以的麻煩嗄?」
「京太隱瞞事情的基準真自我中心呢。」
「吵死了,自我中心有什麼不對!」惡聲惡氣地反駁完,京太歎了口氣又說:「而且那也不是什麼不明所以的麻煩,我怎麼介紹你們都很怪吧。畢竟早打過照面,國中那時她只認為你們是蝶子的親人,你們倆也不是容易被忘記的怪人。十幾年經過外貌毫無變化,蝶子都比你們成熟的情況下,打哈哈說是娃娃臉沒多少說服力。不管實話還是謊話,後續處理都很棘手。」
「哎,老實說『這兩人是我老家的天狗』如何?」
「別傻了,讓人相信那種話需要多少交情當基底?況且決定權根本不在我身上,對吧?」京太將腦袋下的靠枕墊高,以比較輕鬆的姿勢與羽鳥對視。
悉知子毬山天狗的人大多都是曾受守護的精神獸一族的血脈,附近居民更是不曾見過真身,彌榮家由於受天狗所託收養蝶子才扯上關係。
「京太無法相信自己喜歡的人嗎?」不正面回答問題,反將話題再次拉回陌生的「她」。羽鳥盤起右腿,頂在腿上的右手撐著下巴,一面應付外界,一面尋找心中不對勁的源頭。
「噁……沒想到會在這裡聽到類似的台詞,這跟交情好壞一點關係也沒有。」京太悶悶不樂地交抱雙臂。「精神獸是蝶子的問題、天狗是你們的身份;蝶子早學會隱瞞精神獸存在,你們同樣不會無端使用力量,即是說哪件事都不影響日常生活,一無所知又有什麼關系?」
「被追問的是這方面的事呀?」
不正面回答問題,京太再次吐出發洩性冗長呻吟,直到再也吐不出氣來,翻了個身讓自己半趴在扶手上。
「不對……被懷疑劈腿了。起因是不想讓你們見面,所以跟你們一塊時都簡單說成和同事或朋友在一起,最近不曉得哪根筋不對突然起疑,吵到最後連為了處理蝶子和小嘎在約會中途跑走的舊帳都翻出來。」
「好淒慘呀。」
「你唷……少幸災樂禍了。」
羽鳥拍拍京太上臂,敷衍地表達了那幾乎不存在的同情。
「將就娃娃臉那個說法倒也不至於行不通。」飛鳥一手拿著遙控器,一手將佔據沙發的長腿掃到貼齊椅背的位子,不客氣地在沙發上占了個位,按下播放鍵,詭異的音效再次揚起。
「對呀,京太想得太複雜啦!下次邀她過來看看情況,說不定就會放心了。」羽鳥咧著嘴,怎麼說服便依當事人的口條而定,想隱瞞事實同時解開誤會對眼前的男人來說技術要求太高。
「這建議由別人來說可以想當然爾,從你口中說出來只讓人覺得不安,『說不定』聽起來格外可怕,你只想看好戲吧。」京太自暴自棄地撓了撓後腦。「唉……我會考慮看看,成的話再通知你們,拜託當天規矩點——」
「別想太多,睡吧睡吧。」羽鳥彷彿不經意般地掃過京太眉間,話音落下上一刻還頗有精神發牢騷的人再次沉睡。
「你真的認為她會相信嗎?」飛鳥將音響音量降到幾乎是看默劇的程度。
「沒有接受之外的選項,她沒得選,反正不可能就此分手。」羽鳥也坐上沙發, 回頭翻動京太的身軀當作靠枕,手肘舒服地掛在京太肩背上。
「嗯。」
給予肯定答覆後,飛鳥對剛才的話題便失去興趣,兩兄弟再次看起製造人類驚懼現象的影片。
羽鳥不在乎事情最後會怎麼發展,若曝露身份後帶來麻煩,刪掉那段記憶不就得了。為了這種小事如此困擾的京太十分有趣,那個人什麼時候才會意識到幫人保守的秘密,對當事人來說可有可無。
羽鳥看著方形螢幕中的迷你世界,如同京太所說,看多了自然能推測出劇本走向,和現實世界差不多。
他打開京太沒喝的酒,講究地倒入玻璃杯中,看著白色泡沫逐漸膨脹升起,若伸手戳泡沫便會從戳的位置快速消下——和京太很相似,羽鳥認為京太在人類中應該屬與好懂的類型,對外在的施力反應單純易懂。
不論是人類或妖怪在思考上必然存在盲點,京太也是如此,他將妖怪看作人類,雖然看過各種人類辦不到的誇張場面,京太對待天狗的態度顯然將他們當成擁有一點異能的人類,把他們與周遭的人們劃在同個圈子中,替他們擔心東擔心西。
羽鳥剛開始覺得可笑有趣,隨著時間累積心底奇怪的感覺愈發強烈,他希望京太明白自己應該放在圈子外,同時羽鳥察覺京太的圈子外對他來說是未知的世界,他知道將妖怪劃在圈外的人類所擁有的各色反應,但沒把握推演出京太屆時的態度。
螢幕上,人類方其中一名外觀開始出現異狀,以神秘的爬行姿勢接近女主角。
羽鳥縮起下巴,移開視線。
「暈血了?」
「又不是真的血,哪可能暈。這部電影好像比前幾部來得可怕?」羽鳥摸了摸頸背,寒毛直豎。
「有嗎?」飛鳥茫然地仔細觀察畫面,他觀賞恐怖片是為了理解蝶子的恐懼,本就是魑魅魍魎的他以自己的邏輯去蒐集歸納人類害怕的事物。「作為鬼怪的能力看起來普普通通,跟之前的相比沒什麼特別之處。」
「這點我同意……人類那側呢?」
「都很蠢,果斷的拋下同伴算是不錯的表現了。」
「不覺得人類恐怖嗎?」
「恐怖?哪部分?」
「啊,說不定怪的是京太。」羽鳥豎起拇指比向背後酣睡的京太。「他果斷不起來吧?」
「這傢伙?」飛鳥短暫的頓了下。「不,他鐵定是第一個死的人,輪不到他猶豫。」
「假定他很幸運的活到那時候呢?」
「我認為他不會猶豫。」
「像這部電影的主角?」
「正相反。」飛鳥嘲諷中夾雜嘆息。「那個笨蛋反而不經大腦地想把人先綁回去,打算靠自己閉門造車尋找解方。」
「你說得像是親眼目睹。」羽鳥納悶地瞄了眼依然專注在影片上的飛鳥。
「你考慮一下他平常的行事作風不就知道了。」飛鳥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羽鳥消停。
羽鳥再次看向螢幕,剛才的推測對象聽起來都在圈子內側,這讓他更加恐懼圈子之外的世界。
FIN.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