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寒風刺骨,窗外所見之公寓紛紛亮起電燈,展現出家中的溫暖。萬家燈火,好比郊外夜空,星光璀璨。
看着外面的歡樂,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我用乾枯的雙手,擦走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的手早就因為寒冷而瑟瑟發抖,即使多穿幾件大衣,還是改變不了寒冬所帶來的慘況。
即使如此,我還有事要做。
我戴上被丟在一旁的耳機,並用雙手調教着面前這枱複雜的機器。我盯着上一更同袍所留下的筆記,將機器調教到相應的頻道。
很快,各式各樣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那是人的聲音,是有生命而真實的聲音。
我的工作開始了,我開始聆聽着耳機另一邊的聲音,將一切所被聆聽的記錄下來。我的手指無視了物理上的寒冷,開始飛快地舞動着。在速記鍵盤的協助下,我能夠毫無破綻記下一切所發生的事,甚至連思考也不用。
監視,偷聽,或者竊聽,有各種詞語來形容我現時的工作。可以的話,我比較喜歡被稱作一名「情報收集者」。至少,這個名字聽起來比較專業。
我的工作自日落後開始,而在日出前結束。我的同袍永遠都會在我結束前十分鐘就來到崗位,而我永遠都不會與他交談。
我會將所有這晚的發現記錄在筆記本上,並將所記錄下來的字詞發送到政府的中央處理器中。我從不會去深究政府會用我的記錄去做甚麼,我也不想去深究。反正,這樣的我會比較安全。
我下班後的興趣,就是去追趕回家的第一班電車。車站的老人會在第一道陽光映入車站前,在車站的門口賣新鮮出爐的白薯。我總會用身上的零錢,買下一份白薯,拿上車吃。
我深知車廂嚴禁飲食,不過早晨的第一班電車永遠都不會有人乘坐。我可以坐在第一卡的第一排座椅,看着剛剛升上半空的太陽,吃着我的白薯。
在早上的繁忙時間開始以前,我已經返回家中。這時的我,才能真正褪去冷漠的外皮,用疲倦的身軀躺在床上。我聽着街上熱鬧的聲音,閉上自己的眼睛,將自己與外界隔離。
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昨天就是我的今天,今天就是我的明天。這就是我的「幸福」,我的「日常」,我的「安份守已」。
昨天的我,徹夜無眠。可是……
在那一天的清晨,我如常返回車站,如常在老人的檔攤買下一份白薯,如常走到電車的第一卡,卻看見有人坐在我往常坐着的位置。
這一絲的異常使我深感不安,我雖一直為政府的情報部門辛勤地工作,但難保政府不會將他們的多疑動到我的頭上。
我小心翼翼坐到第一排另一邊的角落,失去太陽的照耀,總感覺生命欠了些甚麼。我只能打開手中的包裝紙,吃着熱騰騰的白薯。同時,我又自車窗的反射,仔細打量那佔據了日常的不速之客。
那是個散發着一股奇妙氣息的女生,她將自己的頭髮紥成一束馬尾,並抱着自己的右腿,看着窗外的太陽。她那嬌小臉容被所戴着的大眼鏡蓋着一大半,皮膚在陽光之下,顯得潔白無暇。她看上去沒有任何惡意,仿佛她的存在並非來打擾任何人。
突然,她將自己的目光轉過來我身上,那烏黑的眼睛像是傳統糖果上的大白兔圖案那樣,簡單而不失童趣。她用輕巧的動作,如同一位舞者,來到我身邊。
此時的我,連回頭的打算也沒有。我裝作毫不知情,死盯着車窗上的反射,渴望我不是她移動的理由。
「你好。」我的肩膀出現了柔軟的觸感,使我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她的聲音有點尖銳,可能是她的完美中的一點不完美。
「是的,請問有甚麼事?這位同志。」我鐵青着臉,試圖抺殺心中所有的焦躁。可是,看着她那無知的臉容,我的心早就變成失控列車。
「沒有…」可能是被我的嚴肅所嚇到,女生好像害羞起來,但她摸了摸那在鼓動的肚子,像是提起勇氣。「我見同志你的白薯很香,想請問能食一點嗎?我還沒有食早餐。」
「唉…你食吧。」看着這位女生,我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
「謝謝你。」女生毫不客氣,坐在我的身邊,開始有的沒的在消耗我的白薯。
當女生與我分別時,我的早餐早已被她全部吃光了。那是一個給予正常勞動工人一天的正常份量,就算是我這種老青年,也要分開兩餐食。這使我不禁懷疑,她就是政府施行配給制的真正理由。
就這樣,我的「日常」出現了奇怪的變化,好像有人闖進我的生命,而我完全沒有驅逐的意願。
每天下班後,我總是在老人那裏買兩份白薯,然後在車廂內撞上那名女生,和她談上兩句。我和她分享着窗外的陽光,我們無所不談,像是上一輩子的朋友。我告訴她我是一名接線員,負責連接前線與大後方的電話通訊,這是情報部門的統一回答。她告訴我她是一名舞蹈員,經過國家培訓後,被安排到這城市的軍方工藝團作勞軍表演。因為是勞軍表演,所以總是從晚飯時間表演到夜深。因為沒有尾班車,所以她總是到朋友家中過夜,再在早上坐第一班電車回家。
可能是她的藝術成份較高,所以她總是會說些天馬行空的傻話。然而,我也會用我的老成與冷漠,把她打回現實。我和她就這樣一來一回,時而說笑,時而爭吵,但我們總是笑着離別,並期待着下一次的見面。
我本以為我可以就這樣,找到真正的幸福,找到我所渴望的日常。只不過,我卻聽見了她有一次抱怨。那時,電車剛剛經過了一處田野,附近就是有名的國家公墓。那天的她雖強烈地克制,但我知道她的雙眼早已哭紅了。
「為甚麼…」無力的她倚在我的肩膀上,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穿上與平日不同的黑衣,右臂上綁着不祥的白帶。「為甚麼我們要與大洋國和歐亞國打這一場無止境的戰爭?為甚麼要為此填上無數的人命?」
「是為了國家,為了黨…」我的嘴巴無意識地吐出謊言,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如果不打下去,我們將失去自己的親人和家—」
「但是我的家早就沒了,你明白嗎……」她的眼淚如同碎玻璃割破了我的心,那哭泣聲把我的心肝撕成碎片。「為了這個國家,為了這個黨,我將我最後的親人推向死地!」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那個天真的她,她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她留給我的,就只有我臉上那無奈的巴掌。
今天的我,徹夜無眠。
我回歸到我的「日常」,繼續着我的工作。只是,我的心卻出現了一個以前沒有的空洞。我感覺到無比憤怒,與無窮悲傷。我也不知道渡過了多少個秋冬,我只是在工作着,當着我應該要當的齒輪。
直到某一夜,她的聲音出現在我的耳機之中。我不知道我應該快樂,還是悲傷。現在的我,像是曾經在山間與動物交朋友的男孩,長大後卻成為了獵人一樣。
如果我能聽到她的聲音,也就是她已成為了國家的敵人。當然,這也就表示,我可以對她瞭如指掌。我開始違反內部規條,多花時間去收集與她相關的情報。我總是在留意着她的一舉一動,然後以街道委員會的名義去給她所住的社區寄出各種日常用品。反正我沒有太多消費,這種錢我花得起。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在下班後,先在她家附近轉轉。我看見她在公園中教導孩子如何跳舞,她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看着她,我不禁流下早就乾枯的淚水,現在的我才知道,我的快樂該從何而來。
為了確保她的安全,我故意刪除了一切在記錄中的敏感字詞。我知道我瘋了,但是這是我必需要做的,為了保存我最後的人性。
不過,收網的一天還是來了。
那是下着雪的一天,說來奇怪,因為我從未在這城市見過雪。我如常坐在寒冷的隔間之中,進行着我的「工作」。此時,我的耳機卻傳來使人不安的吵鬧。
「是你嗎?我知道你在聽着。」是她,還有她那永恆不變的聲音。我聽得出,她正強裝冷靜。「我是在牆裏找到這個竊聽器,想不到你們可以藏得這麼深。」
「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國安局的人隨時會衝進來。其實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早就知道你為民本省的情報部門工作,我只是裝作不知道。因為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而且你從沒有拒絕過和我談話。」
「雖然自那天之後就沒有再與你聯絡過,但我知道你一切用你的方式在關心我。我總是在等待在你會用街道委員會的名義送甚麼給我,我總是留意到那個在街角遠遠在守護我的身影。其實,我有好幾次想跑過來,好好擁抱你,但是我實在不想你混進來。」
「自從失去一切以後,我有好幾次想自行了斷。可是,每一次動手之前,我都會想起與你一起的時光。你就和那時的太陽一樣溫柔。」此時,她的背後出現了好幾把男聲,是國安局的人。
「我真的想在你面前跳一次舞,想好好和你道別。」她哭了,我也哭了。
「永別了,愛我的人。」然後,她真的消失了。
我脫下耳機,我的同袍已經來到接替我的位置,他身後還有一群國安局的人。想不到,他們比我想像中更有人性,至少有讓她好好跟我離別。
真希望我能與她在一個沒有戰爭,沒有極權的世界再遇,真希望我能與她白頭到老,真希望我能與她在自由中共舞。
不過至少……
明天的我,終可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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