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屋

　我叫秋，二零一六年死於內輪差。

　聽到這樣的介紹詞，大家總會笑我：「直接說車禍不就好了？」

　「我是被捲進砂石車的輪子輾死的，和一般開車撞在一起死掉完全不同！」我對這點很敏感。大人一直說一直說內輪差這個詞，聽起來很了不起。我把我的新聞看了好幾次，那些奇奇怪怪的詞都會背了。

　「那我也不是墜樓身亡，是從十四樓撲向天空感受飛翔的快感。」筱玲反駁。她死的時候是六歲，所以外表永遠停留在小孩的樣貌，但內心的年齡卻已經十六歲。

　「反正也沒有人記得我們，別在意這種事。」硯橋溫和地說。

　怎麼可能不在意，名字和死亡時間、死法是自我介紹時最重要的三大項耶！

　硯橋是個平頭的小男生，和我同一年死掉，他們一家人燒炭自殺。我問過那為什麼他要孤單一人加入我們呢？他說被拉著一起死，他已經受夠爸爸媽媽了，不想再見到他們。

　他說的話讓我們都很難過。死亡後幾個月，基本上我們就成為只在活著的人記憶中的東西，就算喪禮上哭的再傷心，活著的人最後還是會把我們放到一邊。

　不過也有開心的地方，那就是不用再管一大堆規定。不會肚子餓口渴，做什麼都不會被罵，還可以半夜跑去墳墓玩。晚上是我們的活動時間，我們會到處探險玩遊戲，白天再睡覺。我們睡的覺很奇怪，睡的時候可以看、聽到周遭事物，但沒什麼力氣移動。白天我們都是在荒廢的屋子中度過，如果不休息，力量變無法回復，身體會變得越來越透明。不知道長久不睡我們會不會就此消失，還沒有人試過。

　變成鬼後，我們晚上眼睛會變好，但是剛剛太暗了，我沒注意到新朋友的身體其實很透明。她可能還不知道要睡覺，於是我們告訴她了一些當鬼需要注意的事項。

　原本想要嚇我們卻發現是「同道中人」(筱玲又說了很難的話)，她有點丟臉，所以不太想和我們說話。不過在筱玲的安慰下終於開口。

　「我叫團子。九天前死掉。」

　所以是剛出現不久沒錯。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她話。

　「怎麼死的？」

　「有其他人一起死嗎？」

　「妳怎麼會來這裡？」

　團子的一句話就讓我們安靜：「是爸爸媽媽殺掉我的。」

　「我鎖住門不讓人進房間，但是媽媽把鎖頭挖掉，然後她拿鐵鎚衝進來一直一直敲我的頭，爸爸用鋸子把我鋸成好多塊。」

　說著說著，她的手掉了下來。

　大家都知道，鬼可以顯現出他們死時的狀態。通常是在無法控制情緒，不然就是要嚇人時。沒有人想看到團子完整的死亡模樣，所以安平叫她停下來：「不要再想了！很噁心耶。不過妳可以再變出恐怖的牙齒嗎？」

　一見面時團子露出的利牙令人印象深刻。很多鬼都想要擁有那種恐怖的樣子，但沒一個做得到。

　團子撐大嘴，嘴邊的肌膚變得爛糊糊。

　安平拍手：「好厲害，有團子在，我們就不用怕有人殺掉我們了！」

　大家跟著拍拍手，說團子好強。

　團子不是普通的鬼，而是「被強大怨念支配的凶鬼」。痛苦讓她強大，和我們這些笨笨意外身亡的普通鬼不同。凶鬼才能抵擋驅鬼者。我們一直躲在郊區就是怕被壞人找到。

　可是團子搖搖頭：「我還有要做的事，不能跟你們玩。我要去報仇。」

　我第一次聽到說要報仇的鬼。

　我們之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鬼，大家都很和平地生活著，懶得管以前那些人在做什麼。我們有好多遊戲可以玩，還有一整片樹林可以探險。

　我們遇過自殺的鬼，她說上吊時脖子被緊勒著的感覺到現在還跟著她不放，如果可以重來，她絕對不會選擇用繩子吊死自己。但我不知道被殺掉的人會不會想要殺了殺他的人。像我是自己沒好好看車子，所以被撞死也覺得不能怪司機。復仇是怎樣的感覺？我不懂，所以我問硯橋。

　「你會想要報仇嗎？」

　「我們家的人都跟我一起死了啊。」

　「可是你不是說你的爸爸媽媽是因為遇到壞人，被騙走好多錢，所以才一起自殺？」

　「殺了那些壞人，我又不能復活。就算復活我也不想要。都結束了。」硯橋說。

　「為什麼妳的爸爸媽媽會殺了妳？」筱玲問團子。

　團子咬著嘴唇說：「他們常喝酒、吵架，還會摔東西，有時候也會打我。我後來都把門鎖起來不理他們。那天他們好像賭博輸了一大堆錢，回家就怪我，說是我偷拿他們的錢。我說我只有拿吃飯的錢，結果他們就吵著說我是小偷，叫我開門。我不開門，他們就越來越生氣，最後就把鎖弄壞……」

　「妳的喪禮他們有哭嗎？」筱玲問了好奇怪的問題，喪禮當然會哭啊。

　「他們沒有辦喪禮。我不知道被丟到哪。他們把我丟掉了。」

　我剛死也是什麼都搞不清楚，聽到爸爸媽媽的呼喚才找到身體。死後靈魂有段「沉澱時間」，不會立刻「現形」。我現形是在某個黑漆漆的樹林，害我嚇得一直哭，大叫都沒人回應，跑再久都找不到出路。

　不過後來我發現自己會飛和穿牆，就玩得很開心。

　安平握拳說：「妳的家人好壞。我們幫妳殺掉他們吧！」

　沒錯！經安平一講，大家才覺得自己的確應該這麼做。沒有葬禮實在太可憐了，沒辦法好好和家人朋友告別，也沒辦法和自己的身體說再見。

　「自己一個的話可能會被壞人殺掉。集合大家的力量一定可以把那兩個壞蛋殺死！」

　「我想要自己殺掉他們，你們可以幫我壓住他們嗎？」

　「當然可以！」

　「不過，要怎麼殺？其實我完全不知道。」團子猶豫地說：「我頂多只能嚇人。」

　「紅衣長髮太無聊了，如果讓別人第一眼就覺得『是鬼』，那震撼感就會降低！」

　「衣服是被血染紅的，原來是白色。」團子的衣服被扯下丟在一邊後，她才被鋸開。

　聽了後，大家更生氣。一定要把團子的爸爸媽媽殘忍地殺死，用他們殺害團子的方式，再一樣切成一塊一塊。

　但團子要親手殺死他們的話，得先學會讓身體變成可以短暫碰到人類的狀態，不然連東西都拿不了。

　所以，首先她要找到自己的屍體。

　「妳第一次跑出來是在哪？」

　「好像……在旁邊，一堆樹那邊。」

　「我們去找找看。」

　可是該從哪裡找起？有人拿鏟子在空地試著挖。但土太硬，挖不了多深，就全身脫力。

　也可能屍體根本不在這裡，我出現的地點和我死時的地方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從零開始找更難。大家也只能先挖下去。

　團子望著我們。忽然我們所站的地面像是地震般上下晃動，整塊空地的土爆開，中心點炸出一個小坑洞。

　筱玲驚訝地說：「好厲害，是團子做的？」

　團子沒有回應，兩眼一翻，忽然就倒在地上。

　她的身體幾乎全透明。用太多力量了！我們連忙停下工作，先帶她回家。

　當團子的力量總算回復，安平問她：「妳還要先找身體嗎？要不要直接去叫妳的爸爸媽媽說出來？碰不到也沒關係，妳還是可以殺死他們，像剛剛那樣炸開。」

　團子此時卻說：「我想要先找到我在哪裡。」

　「去問妳爸爸媽媽就知道了。」

　「不要，我不要和他們說話！你們也不准和他們說話！」團子的吼叫感覺快要哭出來。

　「我能夠體會她的心情。」筱玲說。「我也可以。」我也說，但是其實我並不確定。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被翻開的那片土地完全沒有屍體的蹤跡。如果有人來丟屍體，應該也會被夜夜在這邊玩耍的我們察覺。

　團子的能力雖然好用，但是用一次要好久才會回復，一天頂多用一次。如果掌握埋屍地點，很快我們就能挖出全部的屍體塊吧。因此還是先找地點比較實在。

　「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找，團子的身體一定在附近對吧？我們就邊玩邊找！」安平徵求筱玲的意見。

　「呃……嗯。」筱玲猶豫地贊成。

　團子忽然哭了：「謝謝大家！」她哭起來比繃著臉時可愛得多。

　「妳是我們的家人嘛。」筱玲溫柔地說。

　對，既然加入，就是家人。對家人無論如何都要幫助到底。

　我們都是被遺棄的，如果不互相幫助，「就連殘存的最後一點意義都會被剝奪」。筱玲這樣告訴我們。

　報仇就是團子所認為的意義吧。可是，那麼對我們來說，飄盪在這不屬於我們的世界的理由又為何？

　還有，怨念消除後，團子就會升天嗎？還是仍會和其他人一樣繼續永遠留在這？

　我才八歲。對生死的道理還不是很懂。於是我去問最年長的筱玲。

　「我們都會一直保持現在的樣子嗎？」

　「我也不知道。我沒去問其他鬼活多久。但是總不可能活得比人類還久吧。」

　我不安地問：「電視裡不是說，解決了執念就會升天？我們是不是有什麼願望還沒實現所以才會一直是鬼？」

　筱玲想了想說：「或許。我看過，不是每個人死掉都會變成鬼，也不是說只有自然死亡才不會變鬼。或許其中真的有什麼道理。不過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執念。秋有嗎？」

　想要再吃一次香蕉蛋糕算執念嗎？

　想起了童年時每天都要去雜貨店買的甜甜點心，我舔了舔嘴唇。

　「說不定沒有任何道理，就像人活著也不知道哪天會遇到車禍。時間到了自然就會消失。」

　「聽不懂。」

　「因為妳還小。反正就是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道理啦，我活著的時候不清楚，結果都死了，還是沒搞明白。妳希望我升天嗎？」

　我被筱玲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倒，卡住說不出話。

　筱玲繼續追問：「不會覺得很噁心嗎？明明就十六歲是高中生了，外表卻是五歲小孩的樣子。果然還是該趕快去投胎對吧？」

　「嗚……嗚。」

　「幹嘛要哭啊？」筱玲連忙仰起脖子安慰我。應該是年紀大的她蹲下來摸哭泣小孩的頭，現在狀況卻完全顛倒。別人一定會覺得奇怪，怎麼是比較小的孩子在安慰年紀大的。

　我嗚咽著說：「因……因為妳要死掉……」

　「我已經死了好嗎。」筱玲啼笑皆非。

　忠平跑過來看到我們，指著大笑說：「好好笑喔，筱玲好矮！」

　「臭小鬼，我可是去上過高中的，叫大姊啊！」筱玲臉色一變，拖著短短的腿追打忠平。

　筱玲飄來飄去的這十年學了很多，她常常跑到學校去聽老師上課，回來後，可以看到她集中精神力努力拿筆寫字的背影。我覺得她很厲害。為什麼想要念書學寫字呢？好無聊。我每天都和朋友們從傍晚玩到天亮，從來不會膩。以前在學校被老師破口大罵，忘記帶一個牛奶盒就要被罰站一節課，我一點都不喜歡那裡。反正現在也有朋友們陪我玩，就算不是以前那批人也沒差，還更好。以前同學都會笑我胖，但現在的夥伴卻誇我肉肉的臉像嬰兒一樣可愛。

　可是照筱玲的說法，隨時都可能會有人升天。雖然有點搞不懂「升天」的意思，但好像就是再也不能在一起玩了。我沒辦法想像誰不見，怎麼樣都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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