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很痛欸!」
「搞什麼,是白癡嗎?」
「走路不會看路?冒冒失失的!」
聽著這些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此時驚魂未定的我趕緊回望車內,難為情地對乘客們點了點頭致歉。愧疚歸愧疚,現下我倒是鬆了口氣,幸好,差點就搭過站了,我必須在八點前進公司,萬一因遲到而慘遭扣薪,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出了捷運站,我匆匆邁進園區中一棟看似光鮮亮麗,且充滿無限希望的大樓,上了電梯升到八層。我拿出員工證於掃描器上打卡,瞄了瞄手錶,現時晨間七點五十七分,算是勉強壓線。此刻公司僅有少許職員,大家臉上皆掛著疲態。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正式上工時間為九點,至於先行抵達的我們均乃各部門的菜鳥,畢竟大家都是出外混口飯吃,主管們即使吩咐下來的要求不當,我們也只能使命必達。
昨晚失眠沒睡飽的我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意圖驅逐睏意。接著拿出公事包內的筆記型電腦,坐上妃色旋轉椅,一面嚼起越南麵包,一邊登上電商平台查探本週的銷售狀況,開始了今日的工作。人一旦忙碌起來,光陰便荏苒而逝,於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公司內的員工愈來愈多,嘈雜的人聲逐漸淹沒了我內在的平靜,焦慮感陡生。
「欸欸呂鴻志,你這個月業績還不錯哦!」一個讓我極其煩躁的男聲在後方響起。我蹙著眉旋身望去,果然是那早我三個月入職,總愛處處針對我的同事林業務。
該同事仗著資歷長我幾許,加之欲在主管面前爭寵,他時常假意與我稱兄道弟,實則背地說我閒話,胡亂造謠我偷懶避事,且暗中與另一部門勾結,以至於同事們盡皆選擇與我保持距離。我雖將之看在眼裡,卻也懶得與其爭鋒相對,爸爸的事已經足夠讓我煩心,實在無意捲入此些無趣的職場鬥爭。
「是真的表現還不錯啊,只差我一點了啦,有什麼需要再跟我說,我來幫你!」表裡不一的林業務繼續滔滔不絕地揶揄,我心下鄙夷,表面僅是莫可奈何地對其笑了笑,沒有多作言語上的回應。
何必憑空製造一個假想敵出來呢,難道不能真誠待人就好嗎,為何人類就是這麼喜歡找人比較?感慨的同時,我不由得憶起孩提時代,父母總拿將我與當時的一位好友對比,每當對方表現出色,而我達不到相應水準,我就免不了遭一頓斥責。這使得後來我每每遇見好友便覺自卑與憤恨,遂與其漸行漸遠,至今對方仍不清楚為什麼我選擇疏遠彼此。事後回想起來,只覺懊悔無比,錯的從不是好友,而是那個軟弱、無能的我。
林業務見我反應冷淡,自討沒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他的「鬥爭事業」。終於送走了這尊大佛,我繼續手頭上的工作,亦不知過了多久,室內電燈全數熄滅,原來已屆午休時間。我迅速檢視了下,即便我今早絲毫沒有懈怠地投入,工作量始終堆積如山,根本不敢暫時離開公司去吃午飯。忖著忖著,突感睡意漸濃,我長吁口氣,決定至廁所放放風,舒緩自身繃緊的神經。
解手完,我在洗手台前洗了洗臉,並盯向鏡中自己那圈著一輪黑,毫無生氣的眼眸,夢想似乎是還在那麼遙遠的天涯。我只能安慰自己,累一點算得上什麼呢?我現在才二十來歲,本該趁著年輕時多多打拼,才不會愧對父母對我的期望。夢想,也許終究只能是夢想。
霎時間,一名神態威嚴,昂然挺立的老人步進聽雨軒內,我一眼便認出了那是企業老總,是整個企業的大家長。
「江董好!」我下意識挺直身子,向老總問好。
「你好,」老總氣宇軒昂地拍拍我的肩,「年輕人,好好幹哪!」我頓時雀躍萬分,雖深知老總其實不認識我,適才的鼓勵亦僅是最為一位老闆對基層的客套信心喊話,可我內心仍舊感到十分地激勵。
「我會的,謝謝江董。」我微笑著退出廁所,返程心中不停思索,果然人就是該活得如江董這般神氣,成就非凡,才能獲得大眾的認同與讚賞,這才是社會的現實。反觀自身,那可真是窩囊至極。思及至此,不禁慨嘆起過往的自己真是愚蠢,居然天真地以為能夠借助文學翻轉階層。
此時午休尚未結束,我回到座位,遠遠便瞧見我的主管馬經理鐵青著臉瞪視著我,嚴肅的眸中透著怒意。見狀,我瞳仁不住顫動,我試圖搜索自身的記憶,腦袋高速運轉,可我始終尋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錯。
我不大喜歡馬經理,才剛到職不到兩個星期時,他便聽信林業務的讒言,不分青紅皂白,認定我私下倒戈到他死對頭王經理那。而後馬經理視我為眼中釘,時常無緣無故找我碴,一切就只是因為我曾幫助王經理倒了杯溫開水。
馬經理走了過來,一步重過一步。我硬著頭皮,畏畏縮縮地問道:「經理,怎麼了嗎?」
「還問我怎麼了?你自己心裡有數!」馬經理冷冷一笑,凍得我渾身發寒。
「我不太明白經理你的意思。」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直覺對方又是刻意來找麻煩了。
「還敢裝蒜啊?」馬經理忽地破口大罵,「前幾天要你修改計畫書,我不是要你多增列各家上游廠商對我方產品的態度給總經理嗎,怎麼沒改?」
我驀地心驚,細細思索,登感不甚對勁,我確定那時是我先行請示馬經理是否該添列項目,反倒是馬經理自己指示不需要,因此最終才未追加的。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馬經理,我想此刻我的眼底肯定滿是錯愕。緊接著又聽他咆哮:「跟你說了那麼多遍你怎麼還是搞不懂,你知道因為你的疏失,害得總經理要我們部門全體總檢討嗎?」
「可是,那時侯……」我本打算辯解,豈料馬經理兀是打斷我的話語,喝罵道:「還狡辯哪,藉口怎麼這麼多!」聲音之大,引得現場頓時一片寂靜,周圍約莫七、八十名職員朝我們這望來。
我又羞又憤,再瞅同部門的同事們均是一臉怪責,而林業務則幸災樂禍地對我一瞥,我內在的怨懟益發膨脹,真的好想厲聲頂撞上級,直指對方的謬誤與卸責,旋即灑脫地掛冠而去,自此一了百了。可隨即想起了那留在家中,一個人靜靜對著電視節目發楞的老父,我需要錢替爸爸治療,經歷一番天人交戰後,終究還是決定妥協於血淋淋的現實。
「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我出賣了自己的尊嚴,只求盡快息事寧人。
「哼,給我好好反省,再也沒有下一次了!」馬經理用力地搖頭嘆息,宛若一切的過錯均與他無關。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我又一次無端背了黑鍋,並在大庭廣眾下無端遭到上級羞辱。身邊亦沒有可以談心的戰友,我萬分委屈,以為我會壓抑不住澎湃的情緒而落淚。但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死盯著電腦螢幕,脹紅著臉蛋,緊咬著下唇,似乎嗅到了淡淡的鐵鏽味。
下唇不疼,疼的是肉做的心。
我試著麻木自己的情感,強忍著飢腸轆轆,再度埋首於工作之中,期盼能提振這個月的業績,多領些獎金給爸爸吃頓好的,以此慰藉職場中的不愉快。沒辦法,為了爸爸的病,我需要更多、更多的錢。我只能如此安撫自身憤懣不平的苦楚辛酸,哪怕我根本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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